叶浮生不晓得一个和尚的苦修之地,为何会有这么多机关暗道,他一边要遛着岗哨转圈子,一边还要提防层出不穷的机关,稍不留神就把自己也带进了死胡同。
面前是条被巨石堵死的路,背后是即将转过拐角的追兵,左右无所遮掩。叶浮生只手按上刀柄,忽觉肩头一紧,险些拔刀出鞘逆势而上,好在强忍了本能,借着这一拽之力翻了上去。
这上头有块天然的凸石,堪堪够谢离那般的小孩子缩在上头,两个成年人就只好拿它垫脚着力,身体则倚靠洞壁,两人之间像是贴成一张的剪纸,几乎不分彼此。
他们都一声未吭,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追兵鱼贯而入,点亮了火把四处搜寻,幸亏这个位置隐秘又不当光,人影与石影融为一体,否则很快就会暴露。
叶浮生屈指抠下一块碎石,眼睛一眯找准空隙,在追兵忙于搜寻时掷了出去。听到动静,久寻不得的追兵立刻冲了出去,二人却没急于开口或落地,屏息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四个人持火把回转,见着此地依然无人,才再次离开。
叶浮生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听得动静渐渐远了才松了口气,背后的人却还没松手。他伸手掰了两下没掰动,也是没脾气了,叹气道:“阿尧,你轻点,我腰疼。”
箍住他的手臂一僵,终于松了些,叶浮生就着这难得的空隙转了个身,凭感觉凑到楚惜微耳边,轻声道:“阿尧,你怎么来了?”
楚惜微侧了侧头:“跟着你。”
他的轻功是叶浮生倾心所授,十年来无论风刀雪剑都从未停止修习,单从霞飞步的造诣上来说,楚惜微并不逊于叶浮生。他追得不紧,又有心掩藏行迹,叶浮生的注意力大半放在恒远身上,会忽略他也不足为奇。
叶浮生笑了:“砸树的那个人果然是你啊。”
他当时就有些奇怪,按理说一个能悄然靠近他们的人不该如此大意发出响动,对方那一下不像是偶然,倒似刻意去打断他们的谈话。等叶浮生走到那棵树旁,仔细一探,只见树干上的拳印看似普通,却是着力于中间一点,然后向四面塌入,是在“以点破面”一道上颇有造诣之人才能留下的痕迹。
叶浮生对这种手法太熟悉了——惊雷。
他当时就猜测楚惜微可能已经通过百鬼门密报得知无相寺生变,故暗中赶到了问禅山,便破坏了拳印痕迹,算是给这个脾气大的弟子收拾了小尾巴。叶浮生本想着离开渡厄洞后去设法找他,却不料两人就在这里遇上了。
楚惜微不说话,两人翻身落地,只惊起微尘。
此地刚刚才被搜查过,岗哨都忙于别处追寻,现在倒算得上暂时安全。叶浮生掸去衣上尘土,开门见山:“无相寺已经处于葬魂宫控制下,这次武林大会怕是要玩一场瓮中捉鳖。”
若是他所料没错,赵擎被擒不过是赫连御抛出来的诱饵,拿一个右护法换这么多武林白道,怎么算都是不亏的买卖。
楚惜微颔首,却道:“你知赵擎是何人吗?”
叶浮生略一思索:“赵擎此人,除了黄山派血案外再无名声显露,按理说是坐不上右护法的位置,恐怕是沾连关系上位……听闻葬魂宫还有一位左护法,名唤赵冰蛾,莫不是这两人有所关联?”
“母子。”
关于赵冰蛾,叶浮生所知也并不详细,只晓得此人乃葬魂宫左护法,年纪已近天命,多年来都帮赫连御打点葬魂宫内务,主掌迷踪岭布防和暗客训练,虽然同样名声不显,却是个实打实的狠角色。
他这厢思索,楚惜微好似心有灵犀,开口道:“赵冰蛾从母姓,她的兄长是葬魂宫上任宫主赫连沉。”
葬魂宫如今到赫连御手里,也不过两代而传,但其崛起快、手段狠,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已成魔道魁首,内中勾连交错,势力范围颇广,难以连根拔起。叶浮生自当年在赫连御手里栽了大跟头,此后一直关注着葬魂宫的情报,知道它的前身乃西南关外一个复姓赫连的大家族。赫连家传承百年,先祖乃蛮人混血,世代也与蛮族通婚,当初更与前朝皇室有姻亲,一时间风光无两。直到大楚开国后,赫连家的势力拔出中原,重新回到了关外。
三十四年前,赫连家内部分裂,日渐衰落的主家与势力渐强的旁支之间展开了长达两年的吞并之争,最终主家灭绝,旁支得胜,建立了葬魂宫,第一代宫主便是赫连沉。
叶浮生沉吟片刻:“我对赫连沉的了解仅限于一卷情报,上书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是个难得的大局者,否则也不会为葬魂宫开辟前路,可惜他又固执,挡了别人的路所以不得好死。”
楚惜微冷笑一声:“十六年前,江湖传言赫连沉暴病而亡,葬魂宫主从此变成了赫连御,内中势力飞快转移到他手下,你觉得这合情合理吗?”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当年,赵冰蛾帮了赫连御?”
“没有赵冰蛾,赫连御要收拢势力绝不会如此容易,但若是赵冰蛾也要反他呢?”楚惜微笑,“赵冰蛾因他栽了个大跟头,现在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话说得隐晦,叶浮生却敏锐得很,恐怕当年的事情还有内幕。
“你跟赵冰蛾合作了。”叶浮生心念急转,把盈袖告诉他的情报和无相寺现在的情形结合一下,“阿尧,你是打算先摸清楚无相寺里的虚实,掂量着可用之人和可信之人,探出葬魂宫的部署。等到出事的时候,再异军突起是吗?”
楚惜微挑眉:“我做得不对?”
“对极了,只是还不够。”叶浮生一双眼在黑暗里微亮,像只不怀好意的老狐狸,“你可以先派人沿着出山路途搜寻,若我估计不错,应该会有很好的收获……”
端清来到这里,也只比玄素早上半日。
那天赵冰蛾闯山,带来一个重要消息——葬魂宫控制了无相寺,以赵擎作饵,拿武林大会为陷阱引天下英雄入瓮,这偌大手笔就算倾尽葬魂宫也拿不出来,背后必定还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作为支撑。
她说,礼王楚渊要反了。
倘若这仅仅是一场江湖厮杀,端清是宁可在山中坐道也不会去管的。,然而自古覆巢之下无完卵,他再怎么面冷心凉,到底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赵冰蛾需要强大的盟友助她展开布局,所谓强大除了指能与赫连御匹敌的傲人武力,还有能与葬魂宫相抗衡的势力,前者端清能做到,后者则得另谋他人。
眼下各大门派如一盘散沙,心中只有武林大会的争名夺利,找上他们无非是得不偿失。权衡之下,端清把太上宫的事务交给了常年静修的师姐端仪师太,然后带着赵冰蛾去了洞冥谷。
百鬼门底蕴厚积,与葬魂宫早有不合,更何况无论沈无端还是楚惜微,都不会坐视家国江湖一片大乱。
楚惜微要调动百鬼门部署,须得多留两日,赵冰蛾接到了赫连御调令,再也等不得,端清便跟她同行。直到今日清晨,他们到了问禅山,赵冰蛾引走步雪遥,端清就趁隙入了渡厄洞。
端清进入密室的那一刻,看到了这些发疯的人,本来静如止水的心里就像砸进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刺破静水,扎根于河床,如鲠在喉。
这是被葬魂宫迷药灌成疯癫模样的人牲,十三年前前他背着顾欺芳离开迷踪岭的那一路,并不少见这般疯狂血腥的景象。
手指搭上玉箫,未等端清动手,却听到了色空开口:“是端清道长吧。”
端清翻身上了岩洞,在色空身边盘膝坐下,道:“他们心已死,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何不许之解脱?”
老僧依然在拨动琴弦,指腹的茧都已被切开,露出细密的血痕来,不知道他到底已弹奏了多久。随着琴曲的继续,发疯人牲又慢慢平静下来,木然站坐,身体时不时抽搐几下,眼里闪过挣扎。
“他们所中的药量并不大,只是药效来得迅猛,并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色空的语气难掩疲态,“我将内力附于琴曲,以《问水》安抚其心神,能降低药物对他们的影响。”
老僧双目已盲,眼皮塌了下去,看着有些可怖,又因为这几日连催内力,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佛家慈悲,所以他们是故意减少了药量,给这些人一线生机,才能让你甘心被困在这里,虚耗你的内力,就算破关也难。”端清垂下眼睑,“铜浇铁铸不若画地为牢,算计你的人倒是了解你。”
色空道:“见死不救,遇厄不渡,非吾辈也。”
“你有渡厄之心,但无相寺已成劫厄之地。你救得了这四十余人,便要舍寺内千百人?”
“舍小为大,取多弃少,这的确是自古以来的大局观,然而事到临头,谁又真甘愿成为被舍弃的那一方?”色空低声道,“无相寺自开国以来日渐坐大,到如今僧人已多不诚之心,沉湎于世俗,不甘于佛偈,却不晓得酒色财气俱是毒。此番大劫,未必不是一番历练,经烈火方能涅槃。”
端清道:“倘若未能涅槃,而是化为劫灰,又如何?”
色空念了句佛号,道:“成败枯荣自有定数,以平常心对待,顺应天意。”
端清默然。
他不说话,色空却叹气:“忘情绝念,我本以为你已看透。”
端清摇头:“我只是看够了。”
他闭上眼,在《问水》轻柔的旋律里静心调息,直到石门再度打开,玄素闯了进来。
人牲从迷茫中惊醒,疯狂地攻击闯入者,端清睁开眼,看着玄素的每一个举动。
短短数日不见,玄素比起在山上时成长了许多,动作里多了灵活,眼神坚毅起来,临阵的反应虽然还有些无措,却能在坚持本心的前提下多出机变。
端清有些欣慰,玉箫举至唇边吹出一道惊雷之音,在间不容发之际插入琴曲中,强行引发这些人体内气血共振,一时半会儿是爬不起来了。
玄素怎么也想不到端清会出现在这里,满肚子的话卡在嗓子眼儿,端清却没工夫跟他说废话,三言两语问出了无相寺现在的情况,便要赶他走。
玄素难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师叔,大师,此地危险不可久留,趁现在步雪遥还没回来,我们赶快走吧。”
端清道:“你留在这里无济于事,走吧。”
“可是……”
端清眉目淡淡:“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在此耽搁时间,不如回无相寺盯住情况,随机应变。”
色空也微微一笑:“救人救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玄素,你且去吧,好生顾住自己。”
玄素本欲再说,目光落在下面被箫音震趴下的人牲身上,却又咽了回去。他咬紧牙关翻身落下,从满地狼藉里踏过,推开石门闪身而出。
直到石门重新关闭,色空才笑道:“比起端涯道长,你对他颇多严苛。”
“师兄在时,他尚且年少;至如今,年岁已长。”端清淡淡道,“人不可百日如一朝,唯有长进方能长远。”
色空闻言,手掌在琴弦上虚虚一压:“你终是不认命。”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故我等修行之人,朝闻道夕死可矣。但是……”端清抬起眼,“人生于天地,正如蝼蚁之于山海,俱都渺小,只因心有所执,故力有不息。”
“你自己有分寸,那就最好。”色空长长地松了口气,手指摩挲着琴身,但闻“咔哒”一声,玄心琴竟然从下方分开一层。
此琴较之寻常本就偏于厚重宽长,现在被按下机括,才发现底座竟然是被后续加工又添附一层,内里掏空,藏了一把剑。
三尺长剑,被写满经文的布帛层层包起,看不出原样。
色空将玄心琴放下,捧起这层琴盒,向端清的方向推了过去。
他声音里带了如释重负的浅笑:“端涯道长临终所托,愿我能替他继续以《问水》涤去此剑凶性,今日总算能物归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