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西佛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5,050

  隔着门窗都能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喧哗,想来前院是又闹起来了。

  恒远锁上房门,然后换了一身灰色僧袍,配上戒刀,就从窗扉翻了出去。此地僻静,屋子后面是一片小竹林,恒远甫一入内,脚下连换了三种步法,便在竹影间匆匆掠过。

  他的武功在无相寺里数不上名头,轻身功夫却极好,又有这地势掩护,本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在恒远入林之后,有两个人从他的屋舍上抬起头来。

  叶浮生带着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恒远翻窗而出。现在恒远在前,他们在后,于林间穿梭来去,身与影辗转腾挪,中途恒远也几度停足察看,皆被叶浮生从他身法痕迹里窥破意图,先一步隐匿起来,终是有惊无险地出了竹林,入了更加复杂的山道。

  无相寺依山而建,问禅山又是个崎岖陡峭的复杂地形。玄素入了其间,只觉得这山路绕成了七歪八扭的肠子,内里光线昏沉,还要提防着周围可能存在的埋伏和前面恒远的警惕,不多时已汗流浃背。好在他身边还有个惯于追踪潜行的前掠影统领,叶浮生借着一路草木土石遮掩身形,内力凝于耳目和足下,行随风动无声,眼前盯着恒远,耳朵却注意着周围风吹草动,哪怕玄素已经被绕得晕头转向,他还游刃有余。

  天色已渐渐昏黑,恒远到了这里就放缓步伐,叶浮生也只能慢下来,玄素缓了口气,也开始打量四周,忽然勾过他一只手,快速在其掌上写了一句话:“此地可能是通往渡厄洞。”

  玄素虽不如叶浮生经验老到,却是个脚踏实地、心思细密的人,这一路的磕磕绊绊虽让人头疼,却也叫他好生留意。

  问禅山地形复杂,除却主峰之外还旁生了几处断崖峭壁,无相寺自立本之后就在这些地方开凿了洞穴,作僧人苦修闭关所用,能去的人都是有本事傍身的。渡厄洞是其中最险的一处,据说它藏在一处险峻断崖下,俯视不可见,底下是深渊,稍有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这么多年来,唯有色空禅师常居其间参悟禅机。

  哪怕是无相寺里的僧人也少有知道渡厄洞具体所在,玄素能看出门道,还是他师父端涯生前所提——

  “问禅山者,取‘渡厄问禅’之意,认为能历大苦行者方有大造化。因此它山势陡峭,渡厄洞更难找,崎岖曲折,恨不能让每个上山的人都好生体验一番‘八十一难’,他日你若有幸前往,可要好生注意来。”

  “渡厄洞”三字一出,叶浮生心里暗想:“莫非恒远是要去见‘西佛’?”

  恒远反复提防了数次,也没察觉出身后两条尾巴,终于不再故意放慢步伐,身形一动就向前掠去。叶浮生顿了三息,确定能拉开一个合适的距离,这才带着玄素继续跟上。

  又行一段路,忽觉人声,叶浮生向玄素使了个眼色,后者自知轻功不如他,乖乖闪到旁侧山壁后止步,叶浮生便翻身上了一棵大树,拨开缝隙看着恒远走到前方断崖边,屈指在唇前吹出一声哨响。

  此地是个聚风口,当时山风呼啸,把一道影子从崖下“吹”了上来,轻如无物,随风而上,转眼就站定在恒远面前。

  那是个身形高挑纤细的男人,着一身报丧似的黑衣,暗沉的青铜面具覆盖半张脸,剩下的容貌苍白无血,像个活鬼。

  玄素不认得他,叶浮生却瞳孔一缩——步雪遥。

  自古阳城一别,叶浮生就再也没见过他,只听端清简单谈过了自己曾往迷踪岭向其逼问之事,本以为此人吞了大半瓶“幽梦”,已经毒发身亡,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叶浮生心里就像点起了一团火,但是细看步雪遥的样子,就如被一盆冷水泼了上来。

  步雪遥变了。他本来是个眉目妖冶的年轻男子,怎么也不会超过而立之年,可眼下的步雪遥却已少了那种故作妖娆的媚色,多出几分暮气沉沉,看起来起码老了十岁。

  步雪遥整个人几乎是形销骨立,裸露在外的皮肤竟有了些许枯槁老态,一双眼里染上压抑的疯狂和阴鸷,看着像个鬼魅。

  他轻功高强,叶浮生也不能轻举妄动,只好将内力聚于耳目,努力去听他们的谈话。这两人都谨慎,将声音压得很低,兼之风声干扰,叫叶浮生也只能听见几个零碎的词,约莫是“秃驴”“岗哨”之类的话。

  两人在崖边谈了半盏茶的时间,玄素和叶浮生都一动不动,总算等到了他俩作别,恒远往来路返回,步雪遥则向另一处山道走去。

  玄素倒也机灵,见这两人都走了,便翻身落在叶浮生身边,轻声问他:“听到了什么?”

  叶浮生把杂乱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一下,道:“西佛还在渡厄洞里,恐怕已经被他们牵制住了。”

  玄素眉头一皱:“他们是谁?”

  叶浮生轻声道:“刚才那个黑衣服的,就是葬魂宫朱雀殿主,人称‘飞罗刹’的步雪遥。”

  人的名树的影,哪怕玄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该听过这些在江湖上红得发黑的名字。

  玄素一点就透:“江湖传言‘飞罗刹’善轻功和错骨手,于用毒之道更是造诣颇深,那么无相寺饭菜里的药物会不会跟他有关?”

  “八九不离十。”叶浮生扬了扬下巴,“差不多了,我们先下渡厄洞。”

  “不去追步雪遥?”

  叶浮生一脸钦佩地看着他:“快入夜了,步雪遥应该是要去巡查岗哨,你想去跟这些暗客硬抗吗?壮士好胆,在下先怂为敬。”

  玄素:“……”

  步雪遥的确是去巡查岗哨,也就代表他们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可以活动。一念及此,两人走到崖边往下一看,发现崖边垂着三条铁链,还有条羊肠小路蜿蜒向下,落脚处摇摇欲坠。

  步雪遥是仗着高强轻功,又以锁链借力在这峭壁上来去纵横,而玄素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耐,诚实道:“应是摔不下去,只怕拉扯铁链的时候发出声响惊动他人。”

  叶浮生一手扯住玄素的胳膊纵身而下,只道了一声:“提起内息,其他不用管。”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玄素只来得及把一口内息提在胸中,就觉得身体一轻,几乎以为自己要摔得粉身碎骨。叶浮生于跃下之时脚步一蹬,在带着一个大活人的情况下犹能在踏空之际生生扭转身体,于绝壁上连踏三步,然后又是身躯腾转,在山壁顺势一滑,稳稳落在了一个凸出的平台上。

  这番险行只在几息之间,玄素还没反应过来,一口内息就胀得胸口发疼,堪堪回过神来,抬眼只见叶浮生一拂衣角,拍去了微不足道的风尘。

  他忍不住抬头去看山壁,却连一个脚印也没看到,每每都在落脚时扭转卸力,没留下蛛丝马迹。

  渡厄洞地势险要,如叶浮生、步雪遥这般的轻功又是江湖少见,是故除却步雪遥,此地把守人员并不多。叶浮生和玄素趁隙而入,内力凝于耳目,每每都在被岗哨察觉之前悄然错开。

  这里就像个盘丝洞,怎么走都是弯弯绕绕的大小洞门,两人一边躲避岗哨一边寻找西佛,禁不住有些头晕眼花。玄素正焦急再磨蹭下去怕是步雪遥就快回来了,正欲提醒一下叶浮生,却见对方正把耳朵贴在洞壁上仔细听着什么。

  玄素环顾了一下身周,也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琴声。

  琴声只一墙之隔,没有明显的高低起伏变化,仿佛一条溪水潺潺淌过林间山石,温柔得不可思议,焦虑的心情不自觉被这琴声抚平。

  玄素紧锁的眉头松了松,突然又惊醒过来, 叶浮生见他这反应,轻声问道:“怎么了?”

  玄素慢慢攥紧了拳:“这曲子是《问水》。”

  有“东道”盛名的端涯道长纪清晏一生好琴,曾以“上善若水”之意谱出琴曲,拟名《问水》,有平心静气、安抚躁意之效。如今端涯已死,据说他临终时色空禅师前往忘尘峰祭灵,亲焚经文,坐守三日,最后带走了端涯道长随身古琴“玄心”,从此回山闭关,五年不出。

  玄心琴已年久,又经端涯道长多年修正,音色与普通瑶琴颇有不同,何况这首《问水》是他独创,虽无明显起伏,却入道于曲,指法十分复杂,连他的同门师弟和弟子都未曾学到精髓,只有至交色空禅师勘破真谛。那么这墙后之人,应是色空禅师无疑了。

  墙后是一处大门洞,但洞口却有人把守,火光摇曳,稍不注意就会照出两人的影子。虽说他们能解决这几个守卫,却容易引来其他人,到时候恐怕功亏一篑。

  叶浮生轻声道:“我引开他们去别处看看,你趁机进去。”

  西佛能为出众,若使鬼蜮伎俩当致命为上,可现在看来对方还好好活着,然而观这门口守卫不过三两,步雪遥又不是行事莽撞的蠢货,那么这洞里恐怕另有玄机。

  玄素点头,叶浮生拾起一块石子,照着右侧一条甬道就扔了过去。由于角度特殊,石子一击之后并未落地,反而又借力往前多打了两发,听起来就像脚步声匆匆而过。

  “谁!”守卫大吃一惊,其中两个拔刀追了过去,附近岗哨也朝这边赶过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叶浮生对玄素比了个手势,贴着墙从左侧甬道飞掠而去。如此一来,左右两边都出了问题,守卫不晓得虚实,唯有兵分两路追过去,转眼就带走了大半人。

  趁此机会,玄素踏着上方山壁,小心避开火光,如一只攀附的壁虎捉隙而入,藏在了洞口内上方死角,并不急着轻举妄动。片刻之后,果然有守卫匆匆持着火把入内,警惕地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玄素,便转身出去守在了洞口。

  玄素额头已经见汗,他不敢落地,便仗着轻功和臂力攀附上壁潜行,朝琴音传来的方向前去。此处黑灯瞎火,《问水》琴曲成了唯一的引路者,玄素耳力过人,确定它是从前方门洞传来,用双腿夹住一块尖锐长石,猛然翻身倒挂,双手落在了那扇石门上。

  灰尘落下扑腾了一脸,叫玄素好不难受,石门发出轻响,但不足以引人注意,他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再度加力,将石门缓缓推开,露出了足够自己翻进去的缝隙,刚钻进去,石门就再度关闭。

  玄素落地还未站稳,就觉劲风扑面,下意识地一侧头,一只发青的手擦过脸颊,重重打在了石门上,竟然出现了一道浅浅拳印。

  他一惊,借着洞内昏暗灯火看向袭击自己的人。

  这是个僧人,身穿灰色僧袍,脸色铁青,双眼空洞麻木,唯有在看到活人时有了些神光。就像饿疯的野狼看到了一只鲜活猎物。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这个洞窟不小,可里面塞了近五十人,因此显得拥挤。玄素粗略一看,过半都是僧人,剩下的打扮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江湖人士。

  他们都是身上染血、衣不蔽体,不少人还残缺了肢体,伤口处皮肉翻卷,甚至已经化脓。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痛,只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玄素,从那枯井般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了疯狂,张嘴后露出了没有舌头的口腔——这些人的舌头都被人连根拔掉,恐怕是为了不让哀号和惨叫透出这面山壁,引来外人注意。

  玄素袖中双手慢慢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

  “咯咯——”袭击玄素的僧人喉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他屈指成爪向玄素面门抓去,似乎是要活生生抓下一块肉来。

  玄素不想对这些可怜人动粗,只得狼狈地避开这一抓,却觉得腿上一紧,有人死死抱住了他的左脚,一口咬了下来。

  牙齿隔着裤腿撕咬皮肉,哪怕还没咬破,也让玄素惊出一身冷汗。他施了巧力挣出自己的腿,反手握住腰间铜箫,手指逡巡片刻,到底是没有解下来。

  玄素身负两套功法,一个是太上宫至高内功心法《无极功》,另一套外功却是他带艺入山所怀。这套功法与他性子不同,走的是杀伐果断的狠绝之道,一旦动用就是杀招,因此他曾答应过师父,一生非罪者不杀,不对无辜之人动手。

  眼下这些人虽状似癫狂、招招逼命,但也都是为人所害的不幸者,玄素之前在伽蓝街头对伤人罪者有多狠辣,现在面对他们就有多么犹豫不决。

  他且挡且避,很快就捉襟见肘,步步后退,直到背后抵上石门,退无可退。

  发疯的人们还或扑或爬地逼近,口里滴着涎水,指甲抠过洞壁和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玄素只得一把扯下铜箫,在掌中一转,顺势掷出,稳稳钉在了上方一处山石缝隙间。

  与此同时,玄素在被人抓住胳膊的前一刻,抬手抓住对方用力抡出,迫出两尺空隙,人也趁机跃起,抓住了那支铜箫,险险吊在半空。

  他不敢轻慢,双腿顺势后抬,勾住了悬在洞穴正上方的长明灯,用力一拽,长明灯砸向地面,火光熄灭,洞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就在此刻,《问水》琴曲突然高了一调,玄素正在犹疑,奈何眼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听出琴声是从这里传来,却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琴声转入高调,铮然清鸣不绝于耳,忽然间,一道箫声突起,巧妙插入琴曲空隙,却激得人耳目心肝俱都震颤!

  玄素猝不及防,差点一口血就吐了出来,赶紧提起内息压下喉间血流,却觉得下方突然寂静,那些疯狂的人竟然都不动了。

  箫声一闪而逝,琴曲也渐渐终了,两者近乎完美地融为一道,若非心细如发,绝听不出这一次突起异响。

  弹琴者自然是西佛,那么以箫声强摧神志的又是谁?

  玄素心下犹疑,但思及引开岗哨的叶浮生,到底是没有拖延下去,而是向琴箫之声传来的方向低声道:“敢问是色空大师吗?”

  黑暗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阿弥陀佛,老衲目不能视,故施主适才入内未能及时辨明,还请见谅。”

  玄素一惊。

  五年前端涯道长去世,色空禅师亲来悼唁,他自然认得对方的声音,但那个时候色空禅师双目明亮如昔,怎么到现在就目不能视了?

  端涯道长生前待他极好,平日里谈起色空禅师也多欣赏敬佩之意,玄素耳濡目染,自然也对其生出亲近。那一次端涯道长去世,端清和端衡忙于处理门派里的乱子,不可避免地忽略他的心情,直到色空禅师在端涯灵堂上一手抚上他的额头,温言劝慰。

  眼下得知对方情况不妙,玄素哪里还能稳住,可他身子刚一动,就听见另一个冷厉声音传来:“勿要轻举妄动,有话简而言之。”

  玄素差点一个哆嗦摔了下来,压低的声音有些抖:“端、端清师叔?”

  本该留在望尘峰的端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继续阅读:第八十章 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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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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