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慕清商”这个名字,叶浮生和楚惜微都并非一无所知。
八大高手在江湖上盛名已久,“一剑破云开天地”的破云剑主慕清商更是位居榜首。不管是他早年的英名,还是后来的凶名,都是武林中人心头一块禁区,有的人恨之入骨,有的人扼腕叹息,更有人心向往之。
叶浮生从小到大听过多版传奇,楚惜微也在情报里翻阅过诸般说法,正因为众说纷纭,让“慕清商”已经在传说中失真,随着时过境迁人事全非,更无谁能说个分明了。
直到今天,他们从伊萨尔口中听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慕清商”。
伊萨尔带他们进入了一间密室,檀香博古架上摆着名贵的金玉和瓷器,楠木桌上规放了文房四宝,墙上还悬了几张文人骚客的笔墨和一支玉箫,怎么看都是中原书房的摆设。
叶浮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画上,那画纸乃是天山羚羊皮制成,以金轴玉宣细心裱好,只是因为年月太过久远,已经泛黄了。
画上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容貌倾城,朱唇含笑,秋水眼眸却描涂了琥珀色,眼角一颗殷红朱砂痣,纵然画纸已经不复雪白,依然不损画中人的美貌。
叶浮生自然不会因为单单一幅宫装美人的画像失神,他愕然的原因是画中人面目熟悉得似曾相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楚惜微便念出了上面的题字:“鸿元十五年七月廿四。”
“鸿元”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但是前朝在鸿元十四年的时候就已经覆灭,何来十五年?
伊萨尔适时开口道:“画中人乃我生母赫连沙华,作画之人是她前任丈夫,慕泽宁。”
叶浮生脸色一变,他不认识“赫连沙华”,却听过“慕泽宁”这个名字——在天京掠影卫密所内,封存于案宗室最高处的一本前朝皇家宗室族谱。
前朝本是异族入关,根源乃西南关外四大国之一的安勒,自入主中原后便以胡蛮乱礼法,挑战中土传统的礼仪风俗与思想文化,双方在混乱中僵持了两年,最终还是前朝让步,开始推行中原化,使双方在摩擦中渐渐融合,皇室更以身作则起了中原名姓,由原本的“穆特”姓氏取谐音,定为“慕”姓,而慕泽宁正是前朝皇室最后一位太子。
江山改朝换代那年,大楚高祖率军兵临城下,前朝宗室勋贵或战死或投降,剩下的都退守宫城,用一场大火焚毁了皇宫,也把他们自己都化为焦土枯骨,仅从身上残余物品和宗室幸存者的指认来看,并不能完全确定他们的身份。
“那个时候安勒国有三大族,一是穆特,二是萨伯,三就是赫连。”伊萨尔淡淡道,“三族之间争权日久,后来穆特入主中原成了‘慕’皇室,萨伯仍留守关外本土,赫连家族便转变了态度,一面提供助力,一面以姻亲手段谋求利益,由此在数十年间纠缠得密不可分,赫连氏成了当时朝堂上最强的外戚势力。”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外戚坐大,宗室就能坐观?”
回答他的人是叶浮生:“自古宗室忌惮外戚干政,得有一个前提是自身实力足够压制对方。据我所知,前朝皇室虽然打下了江山,却也因为战事使得子息单薄,两代之后还能在军、政、业方面独当一面的人已然不多。到了鸿元年间,前朝末代皇帝只有一子一女,再加上内忧外患,他就算忌惮外戚夺权,也不得不借助赫连氏的力量。”
“所以当年皇宫火焚的时候,赫连氏的人暗中救走了慕泽宁。”
伊萨尔颔首:“慕泽宁身为太子,娶了赫连氏嫡长女为正妃,在赫连家看来,他还有价值。”
叶浮生摩挲着下巴:“价值……是指以他为傀儡正名扯旗,待重回安勒后召集穆特族人及其附庸部族,准备卷土重来?”
慕泽宁在画上落款的鸿元十五年,本该是大楚元年,然而他心中从来不甘就这样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江山皇位,于关外风沙里远眺中原,仍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那繁华广袤之地。
伊萨尔扯了扯嘴角:“可惜他有这个心,却没有这个命。”
前朝宗室滥用阿芙蓉,慕泽宁也染上了这要命的东西,后来却因此国破家亡,由爱之如狂变得恨之入骨,用了一年的时间逼着自己戒掉此物。然而他的身体底子在吸食阿芙蓉的时候已经败了,之后又在长途逃亡中染病,再经历一番痛苦至极的戒瘾,一个好端端的男人变得皮包骨头,虽然成功扛过了阿芙蓉的侵蚀,过了半年便撒手人寰,葬于安勒。
慕泽宁去世的时候,赫连沙华才刚怀上三个月的身孕。
“我母厌恶了这些权势暗斗,既不愿意留在穆特族做个空有其名的王妃,也不愿意回到赫连氏。她心里清楚,这些人如此上心为的不过是她腹中的皇室血脉,为了保命她不能堕胎,可是为了自由她不能养这个孩子。”伊萨尔看着那幅画,目光有些悠远,“因此她乖乖生下了孩子,细心哺育,却在那婴儿百日宴上趁乱逃走,将孩子留在了安勒,自己随着来往商队长途跋涉,最终来到九曜城,改嫁给城主,于两年后生下了我。”
叶浮生忽然出声:“那个孩子,就是慕清商?”
伊萨尔没回答,转过头的表情已经告诉他答案。
慕清商生下来的时候便有些先天不足,没了母乳哺育,又是在关外这样的恶劣环境里,还得面对着安勒国内部的争斗,要养大他并不容易,唯一的办法是赫连家的蛊术。
因此,赫连氏与穆特族经过一番争执后相互妥协,穆特族留于安勒并入萨伯,赫连氏则带着慕清商迁往迷踪岭,在那西南边陲之地互通两方,一面能关注中原的情况,一面又能与关外保持联系,更能让这个孩子隔绝其他势力的窥探,放在眼皮子底下按照他们的计划长大。
他被种下“长生蛊”的时候,才刚刚两岁。
蛊虫能疗养他的五脏经脉,使得一个体弱多病的稚子逐渐成长得与普通孩童无异,然而那蛊虫乃血祭炼出,本身凶戾至极,纵然有赫连氏专人照看和长期汤药的控制,也在孩童体内埋下一颗畸形的种子。
赫连家只想用他,并不是真的想养好他,可是生而为人,又有几人天生就学会了逆来顺受?
“慕清商九岁那年,在迷踪岭消失了。”伊萨尔转过身,“迷踪岭是赫连家的驻地,不说天罗地网,也是十面埋伏,他一个九岁的孩子万万走不出去,除非是有外人把他带走,而且还得有内人做掩护……具体如何,我当时年岁尚小并不清楚,只知道慕清商失踪后赫连家打杀了看顾他的所有奴仆,然后联络穆特族在中原、关外展开暗寻,可惜一无所获。直到四十七年前,我母过五十大寿,九曜城欢庆不夜,慕清商也出现在这里。”
那一日,伊萨尔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提着刚猎的沙狐进后院为赫连沙华祝寿,却撞见她正和一个白衣人说话。
那个人看起来跟伊萨尔差不多大,一身中原剑客打扮,伊萨尔不知道他是如何越过守卫进了后院,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屏退下人留其独谈,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着这个人泣不成声。
白衣人站得笔直又沉默,像沙漠里的胡杨树,然而他耳聪目明,伊萨尔还没到门口就已经被发现踪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他来了,白衣人便转身离开,反而是赫连沙华追了上去,从腰封里取出三枚令牌,硬是塞进了那人手里。
伊萨尔认得,那是赫连沙华的私令。
“你不愿认我,是理所当然;可我知道了你还活着,就得弥补你,否则此心难安,到死也不瞑目。”赫连沙华扯住那人衣袖,“你觉得我虚伪也好作态也罢,多条后路总是没有错的。”
白衣人驻足片刻,接下了令牌拂袖而去,等伊萨尔追出门的时候,只能看到黄沙滚滚,不见了那人踪影。
“我问母亲‘他是谁’,而她并没有瞒我,把这些事情一件件说给我听,让我发誓。”伊萨尔用指腹摩挲过令牌上的红宝石,“父亲并非只有我一个儿子,而她可以设法让我变成他最看重的儿子,将来接过城主的位置。”
赫连沙华只是厌烦了去争,她有美貌也有心机头脑,更于前朝皇室和安勒部族间辗转,城主府内的娇妻美妾有谁能与她的手腕相比?
“我答应她,若有人持此令入九曜,我便为其做三件事,只要不损九曜根基,就不计因果得失,倾力不惜。”伊萨尔勾了勾嘴角,“自那之后,我一直关注慕清商的消息,看着他为证剑术武道挑战天下高手,又在如日中天时封剑退隐,成了中原关外都赫赫有名的人物,然后……”
“然后,看着他在三十四年前因《千劫功》走火入魔,由人人称赞的英豪君子变成过街喊打的疯子魔头。”楚惜微身为百鬼门主,不如叶浮生了解朝堂隐秘,却比他更深知江湖轶事,当下便说出了后来发展。
伊萨尔叹了口气,道:“关外异族与中原的关系本来就微妙,他可以单人独骑入城求助,我却不能主动带人去西南边陲救他,不过……”
“不过什么?”
伊萨尔回忆着过去,道:“不过,我没等到他携令前来寻求庇护,却等来了他的弟子,慕燕安。”
听到这个名字,叶浮生和楚惜微齐齐脸色一变!
伊萨尔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因为事情太久远,他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他自称是慕清商的亲传弟子,还带来了其师的亲笔信和一枚令牌,我观物证在手,又见他武功路数和言行举止颇似慕清商,便信了那人的话。”
叶浮生声音转冷:“信上写了什么?”
“那信是慕清商手书,言说自己被中原各门派联合追杀脱身不得,故托弟子暗度陈仓来此寻我相助,让我于七日后子时三刻派出人手,在西南边境的鬼哭涧接应他。”顿了顿,伊萨尔脸色寒了下来,“我依言而行,可是派出去的人却在约定时刻之前无端暴露了藏身地点,被大楚边军和武林人士包抄围剿,只回来了少数人手,更连慕清商的影子都没见到。”
楚惜微心下发寒。作为惊鸿刀的传人,他自打入了百鬼门便对八大高手的事情十分在意,破云剑主当年掀起的腥风血雨虽被粉饰太平,和光之下却有暗流涌动至今。楚惜微曾把相关情报一字一句地看过,知道当年慕清商初犯血案之时尚有不少人存疑,真正闹得对其联合追杀,是因为另一件事——与关外有染,同前朝宗室有关。
因为年代太久,情报已经不全,楚惜微并不知道这个说法是怎样来的,却晓得在那之后,曾经还为慕清商辩驳的人全都住了口,为己身计力诛祸首。
慕清商少有的几句解释,就这样被湮没在千夫所指之中。他背负千里追杀逃到西南,本欲寻无相寺一证清白,却在辩驳开始之前,从西岭传来消息,说戎末暗客潜入鬼哭涧,意图接应这魔头出关。
若是伊萨尔当时没有派人前去,也许事情不至于闹到毫无转圜的余地;若他没有信慕燕安,没有信那封信,也许慕清商不会连最后的退路也断绝。
伊萨尔的一番好意,成了慕清商勾结异族的铁证。当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慕清商就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都不会有人信,也没人敢信。
最终,戎末暗客被赶回关外,慕清商跳下了深涧断崖。
“出事之后,我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可是当我派人找到慕燕安,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赫连御。”伊萨尔抬起眼,“我久居九曜,除了慕清商之外,并不关注中原的消息,这才知道赫连家已经在内斗中分裂不存,被葬魂宫取而代之,而他成了里面举足轻重的人。”
叶浮生的双手不知不觉已紧握成拳,楚惜微问道:“你既然知道了他是谁,为什么不为慕清商报仇?”
伊萨尔并不说话,反而是叶浮生突然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微颤:“因为,慕清商还活着。”
他想起自己幼时趴在端清背上,把那一头泼墨长发都编成乱七八糟的麻花,端清并不生气,只回手托了他一把免得幼童摔下去,右手执笔落宣,写下一行行端正的道经。
那个时候,顾欺芳抱着一壶酒坐在旁边,笑道:“你这个样子还真像个做娘的,够细心。”
顾潇当时还不满十岁,却被顾欺芳用来启蒙的话本子养出一脑袋八卦,眨着眼睛问道:“师父,师娘真是你抢来的吗?”
顾欺芳拍着大腿笑道:“我倒是想,不过也差不离,你师娘是我捡回来的。”
“哪儿捡的?”
顾欺芳只手托腮:“那年在西南边陲一条暗河边,我骑着马从那儿走过,本来想饮马喝水,却没想到发现水边趴着个人,还是大美人。”
西南边陲,慕清商跳崖,深涧,暗河,长生蛊,破云剑,令牌……叶浮生将这些线索串联了一遍,脸色慢慢变白了。
他只知道师娘道号端清,却不晓对方的俗家名字,只记得当年顾欺芳还在世时飞眉含笑的面目和口中不变的亲昵称呼——
阿商。
慕清商若活到了现在,该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而端清身为东道师弟,太上宫的长老,如今又该是多少岁数了?单单一部《无极功》武典,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
楚惜微突然感觉叶浮生反握了自己的手掌,还以为对方伤情反复,下意识就要去扶,然而叶浮生很快撑着他的胳膊站稳了,目光直视伊萨尔,语气是难得的急迫:“多谢城主告知我们这些事情,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设法瞒过这沿途岗哨,我们要立刻回中原!”
他有一种强烈却不敢承认的直觉,端清出事了。
薛蝉衣再见谢离的时候,险些没有认出来。
她协助玄素和恒远带一帮伤者和能力不足的后生晚辈退往伽蓝城,虽有郑太守大开方便之门,在这多事之秋到底是不能掉以轻心的。玄素初次下山,武功虽强却不通俗务,恒远心思缜密却要关注着一干人等的情况,故而这些琐碎繁重的事务都由薛蝉衣接手打理,短短数日,白头发都被逼出了两根。
这天晌午,她随便用了些饭食,就准备去找玄素和恒远商量如何联系各派师门的事情,刚踏出房门就见到一名谢家弟子匆匆赶来,对她抱拳行了一礼:“大小姐,有人来访,点名要见你。”
“见我?什么人?”
“属下不认得,只见到一名中年男人从马车上探出头来,让我将此物交给大小姐。”
那是由一块撕裂的布帛包裹着,摸起来像玉佩令牌之类的玩意儿,然而等薛蝉衣打开一看,却见这里面竟然是断水山庄的庄主玉佩!
古阳城那一场血战之前,谢无衣将此物交给了谢离,便是把断水山庄和谢家的未来都一并交到这孩子手里,而谢离知道玉佩意义之后,从此玉不离身。可薛蝉衣明明记得那小少年倔着脾气留在了问禅山上,她念及那里还有太上宫长辈在,便只留下一队弟子看顾,吩咐几句就急忙走了。
现在玉佩出现在这里,那么谢离呢?
薛蝉衣来不及多想,让这弟子速去通知玄素和恒远,自己一拂袖出了院门。
外面果然停了两辆马车,车夫倚在门框边打盹儿,长随分散于前后左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到薛蝉衣出门便有人轻轻敲了敲前头那辆马车的外壁。
“在下便是薛蝉衣,不知道阁下有何贵干?”
她话音刚落,马车里便传出一声轻笑:“久闻薛大小姐利落爽快,今日一见,相逢恨晚。”
这声音脆生生的,分明是个半大姑娘,薛蝉衣看到那扇车门被推开,一个穿水绿衫子的少女一跃而下,同时年轻男子温和无奈的声音响起:“兰裳,你伤势刚好,行动莫要如此莽撞。”
“臭书生,你比管家婆还话多!”少女哼了一声,又眨着眼睛看薛蝉衣,“你叫薛蝉衣,我是秦兰裳,听起来是不是很有缘分?”
“秦兰裳”三个字一出,薛蝉衣便知道她是谁了。
百鬼门大小姐秦兰裳,叶浮生在问禅山上跟她和谢离讲起古阳城后的遭遇时,没少提及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而此番问禅山上一番风起云涌后,百鬼门在江湖上的地位怕是要节节拔高,纵然还在中立阵营之内,却不会再如曾经那般只能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而要将天罗地网铺展到整个江湖中去。
薛蝉衣听说这一代百鬼门主楚惜微至今未有传人,反而将这名老门主的孙女视若己出,明显是打算在将来把百鬼门大权交还回去,那么无论于公于私,谢家跟秦兰裳打好关系都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薛蝉衣心思转得飞快,又见秦兰裳眉眼清澈,分明是个爽快人,便打定主意不拐弯抹角,拿出玉佩开门见山:“秦大小姐来访,薛蝉衣当扫榻相迎,只是还有一桩事情得先问清,不知道这块玉佩你是从何得来,其主人现在何处?”
一名白衣执扇的年轻书生从马车上下来,对薛蝉衣道:“在下陆鸣渊,当日古阳城匆匆一别,不知薛姑娘还记得否?”
薛蝉衣自然记得他,见到三昧书院的下任院师与百鬼门大小姐走在一起,免不了心生疑惑,更对这块玉佩为何落在他们手中更加惊疑。
陆鸣渊虚手一引带她往后走去,口中解释道:“在下与秦小姐得知西川生变,特意来此一尽微薄之力,途中……”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后面马车的门,里头有三人一坐两躺。坐着的半大少女唇红齿白,却是作男装打扮,正用水囊给昏迷的两人喂水,而那昏迷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身形颀长面容枯槁,小的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俱都狼狈糟糕。
薛蝉衣伸手拨开小少年脸上乱发,才认出这果真是谢离。
数日不见,本来就不胖的谢离瘦了一大圈,脸上和手臂都有碰撞瘀青和擦伤痕迹,露在被褥外的两只脚没穿鞋,刚被那男装打扮的少女挑了水泡,看起来凄惨得很。
薛蝉衣心疼得很,那少女低声开口:“他没有大碍,只是太累了又有些发热,已经服下药丸,睡一宿便没事了。”
她的年纪跟谢离差不多大,只是女孩儿发育往往要早些,看着便显身量细长,一双柳叶眉下横着杏子眼,不施粉黛,干净又明丽,说起话来条理清晰,非一般大家可教养出来。
然而薛蝉衣此刻无暇多想,只当她是随陆鸣渊前来的三昧书院门人,将心思都放在了谢离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鸣渊道:“外头人多眼杂,此事说来话长。”
薛蝉衣会意,亲手抱起了谢离,道:“三位一路辛苦,先请进来喝杯热茶吧。”
热茶还没沏好,客厅里已经满座。玄素和恒远得了消息便在此等候,当今武林白道内最有前途的几个年轻人在此聚首,互看了几眼,最终还是玄素先笑了起来。
“此次问禅山一役,曲先生与楚门主相助我等良多,贫道在此先谢过三昧书院与百鬼门的义举!”
他这一个微笑显出春晖暖意,纵然娇蛮如秦兰裳也破天荒地对他温柔一笑,陆鸣渊见状将折扇一合,不着痕迹地轻咳一声。
六人落座,薛蝉衣吩咐弟子把守门外不得有人误闯窃听,这才打开了话匣子:“陆公子,你们是在哪里遇见了阿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现谢少庄主他们的另有其人。”陆鸣渊看向那男装打扮的小姑娘,“阿如,你来讲。”
阿如整理了一下思路:“昨天傍晚,我们在离此百里开外的城镇落脚,陆公子和秦姑娘去采买东西,我一个人无所事事便在街上闲逛……”
小地方的城镇自然没有大市热闹,阿如走了一阵便觉无聊,正准备回客栈休憩,却因为人生地不熟误入了贫者巷,看到里面有几个年少的乞丐合伙围攻一个比他们都要小的孩子。
阿如年纪不大,眼里却好,她看得出比起那些只知道一通乱打的乞丐,那小少年虽手无寸铁,出手却很有章法,只可惜精神头不好,气力也不足,僵持之后便渐渐吃了亏。
她听着那些叫骂,知道这些乞儿是看这孩子孤身一人,却做日头工赚了点银钱,便起了夺财的心思,当即柳眉一皱,踢起根木棍就动了手。
阿如从小学武,却没跟人打过架,因为她所生长的地方虽没有人如何爱护她,却更没有人胆敢欺凌她,这般亲自上手打人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直接将这些平时就浑不吝的乞儿打得抱头鼠窜。等到阿如脸不红气不喘地丢了棍子,回头就见那蓬头垢面的小少年蹲在地上,一枚枚捡着铜板。
对方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女孩子又大多心地柔软,阿如便取了二两银子,蹲下来递到他面前:“别捡了,这个给你。”
小少年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明亮如旧,却是轻轻推开她的手:“谢谢,我有这些就够了。”
阿如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不同寻常,可到底萍水相逢,她被人拒了好意也不再多说,看着对方一步三晃出了巷子,自己转身走了几步,又赶了上去。
那小少年像是害怕被人跟踪,一路上都挑人流混杂的地方挤,不仅左拐右转还时不时地回头观察,叫阿如跟得像做贼一般。好不容易看着他向城中唯一一家医馆走去,结果人还没进门就先倒下了。
店里的伙计急忙出来看,阿如倒是不意外,那小少年发着高热,又气力虚耗,勉强走了这一路直到现在才倒下,已经是全靠毅力在支撑了。
药铺虽然济世救人,到底还是开门做生意的,阿如上前替这少年给了诊费药钱,看着大夫进屋诊治,这才跟伙计打听起来。
伙计看她年纪也不大,并未起什么防备心思,三两下便把来龙去脉说了明白——原来这少年也是今日一早才到这里的,来时还带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好几处利器造成的伤口。他说那是自己的兄长,本是想来此做点生意糊口,不想在路上遇到劫匪,求大夫救命。
然而他身上没带够银钱,付了诊费后已经无钱抓药,大夫本来看他可怜都准备施善心,却没想到这半大的孩子倔得很,跟前来抓药的人打听了招日头工的所在,便出去用那小身板儿赚钱去了。
十岁大的孩子能做的事本就有限,阿如看着他肩上瘀青和手上血泡,估摸着这孩子怕是仗着一身武功底子去帮人搬抬卸货了,否则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筹足五十文的药钱。
只是有这样功底又知情明礼的少年,当是大家出身,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阿如付清了费用也没急着走,直到陆鸣渊和秦兰裳找过来才对他们说明了原委。陆鸣渊君子作风不会多问是非,秦兰裳好奇心起却管不了那么多,进后堂瞧了那“兄长”一眼,脸色却变了:“是空华派的宋炜!”
空华派以剑术和掌法闻名武林,在白道属上流势力,现任掌门宋明空乃宋炜之父,是个有能为善手段的厉害角色,其师妹花想容更在江湖上有“飞英剑”的美名。
秦兰裳这些年虽然很少离开百鬼门,却是常常翻阅江湖上的情报消息,宋炜作为新秀之一,其画像自然也曾呈于纸上过于目前。
陆鸣渊分明记得,空华派参加了这次武林大会,带队长老乃“飞英剑”花想容,那么首席弟子自然非宋炜莫属,可情报上书问禅山风云变幻,宋炜怎么会出现在此?
恰好在这时,那小少年醒了。
秦兰裳和陆鸣渊在洞冥谷的时候与谢离见过面,可这小少年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见着他们虽然松了一口气,却没把警惕的心放下,只交出玉佩请他们带自己去伽蓝城找薛蝉衣等人,旁的便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再加上高热难退,这一天一夜几乎都是睡过来的。
“……”听完阿如和陆鸣渊的话,薛蝉衣三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是疑惑。
“阿弥陀佛。”恒远合掌诵了句佛号,自从前尘明断,赵冰蛾与西佛色空携手而去之后,他身上的阴鸷就像被削去针尖的芒刺,又变成了那个温柔和善的年轻僧人,“看来这一切都要等谢少庄主苏醒之后方可明了,那么陆公子与秦姑娘这番来此,又有何打算呢?”
“我们听说西川出了大事,眼见朝廷大军已奔赴边关,思及问禅山上情势也危急,特意来尽绵薄之力。”陆鸣渊微微一笑,“三昧书院如今虽无南儒坐镇,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底蕴却还有用,请各位不要客气。”
玄素笑了笑:“不瞒陆公子,贫道与恒远师兄都不通俗务,这些日子以来打点城中各事都由薛姑娘过手,实在捉襟见肘,有你们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秦兰裳坐在一旁等他们说完了正事,才放下茶盏问道:“我小叔和叶叔呢?”
她这月余离了百鬼门庇护,带着一队暗卫在外陪着陆鸣渊打理三昧书院的事情,看多了钩心斗角和尔虞我诈,甚至亲自参与其中与陆鸣渊一同面对明枪暗箭,好几次都在生死线上走一遭。
无法无天的雏鸟只有经风历雨之后,才会明白曾经为自己遮天蔽日的大树有多不容易。秦兰裳不怕苦也不后悔,可她想家了。
玄素迟疑了,他虽然不清楚这两人去向,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然而无论边城还是关外现在都乃是非地,秦兰裳又是个性情痛快的人,指不定就要冲动赶过去,到时候倘若出了事情又该如何?
一念及此,玄素便道:“他们有要事处理,让我们在伽蓝城等候一段时日,还请秦姑娘耐心等待。”
秦兰裳本来就心思机灵,何况南儒一事后又经历三昧书院的世故打磨,当即便听出了玄素话中避重就轻,只是没把这疑惑放在明面上为难他,只“嗯”了一声,打算稍晚一点就去联系百鬼门设在伽蓝城的桩子打探消息。
他们都是年轻人,除了阿如年纪尚小又性格安静不爱多话,其他五个人很快便聊得热络起来,先将各自见闻情报互通,然后便针对问禅山现状和葬魂宫之事各抒己见,谈兴浓时恒远亲自去取了纸笔铺于桌面。他在西川长大,又曾跟葬魂宫虚以委蛇,对两方的情况都所知不少,当即将从问禅山到迷踪岭沿途画了个十之八九,并根据众人的消息在不同地段圈上记号以表敌我势力分布。
“此番葬魂宫犯了中原武林众怒,各派有志群侠结成联军奔赴迷踪岭,势要一歼魔窟,而伽蓝城是必经之地。”恒远的手指在代表伽蓝城的地方点了一下,“这几天我们已经见到了第一批人马,乃是西川本土的门派义士,小部分留守伽蓝接应后来者,大部分都前往问禅山,其他外地侠士算算时间,也该在近日齐聚于此了。”
“赫连御现在被囚无相寺等候公审发落,魏长筠在伽蓝城遭受重创下落不明,步雪遥身死问禅山,葬魂宫管事的只剩下萧艳骨和留守迷踪岭内的厉锋。”玄素提笔在纸上一画,“此番葬魂宫被逼到风口浪尖,而萧艳骨若不想树倒猢狲散自立门户,便得尽快赶回迷踪岭为厉锋助力。眼下因西川战起,官道陆路都被各城封锁,她带着这么一支人马若想顺利回归葬魂宫,走山道取水路是险中之法,而幽川水域一带是最近的路。”
“她还有一种办法,分化势力,声东击西。”薛蝉衣在与幽川相邻的洛城画了个圈,“萧艳骨为人谨慎,她不会把所有谋算押在一条路上。现在边关战起,不少百姓向内地后撤,她大可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将部分人手往幽川派去分走我们的注意,其后带着真正可用手下易容改装混迹于难民中,只要出了洛城,那就是数百里山路绵延,足够她潜踪了。”
“第三种可能,她不急于回迷踪岭,而要设法救赫连御。”陆鸣渊的手指落在问禅山的位置上,“葬魂宫内部势力构成复杂,因此赫连御上台之后曾经开始血洗,里面真正掌权的人大半是他一手调教或控制的死忠,在此情况下萧艳骨若孤身回返,恐怕不等她展开助力就要先面对连番质疑。何况,此番白道联军围剿迷踪岭,葬魂宫须得联合魔道之力才可一战,而无论厉锋还是步雪遥,都做不到如赫连御那样号令群魔,所以若为大局计,她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我们都以为她会逃走的时候,折回无相寺。”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厅中无人再出声。
直到玄素开口,声音无端带了微哑:“薛姑娘,这两日可有从问禅山传来的消息?”
薛蝉衣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秦兰裳站起身来:“我速去寻城中暗桩,派探子往问禅山走一遭,不出两日当有回信。”
“请、请等一下!”
一个虚弱短促的声音便忽然响起,所有人立刻回头,只见原本躺在后堂的谢离竟然醒了,手扶墙壁挪到厅内,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阿如站得近,顺手把他如拎鸡崽般放在椅子上,这才退了两步。
“小离!你怎么样?”薛蝉衣急忙上前询问,谢离喝了口热水,苍白脸上多了丝血色,目光环视厅内六人,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玄素上前探他脉象,确定高热已退,只是还有些虚浮无力,便放下心来,问道:“少庄主,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问禅山出了什么事情?”
谢离定定地看着他,道:“浮屠塔被焚,守卫弟子俱亡,赫连御被救走了,还有……端清前辈,被陷害为他的同党。”
他说得言简意赅,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颗惊天火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