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谢离要留在问禅山,并不是脑袋发热一时冲动。
他想得很明白,自己现在除了断水山庄的余荫和谢家庇护,再无能在江湖上立足的东西。叶浮生能带他融武学识世故,却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因此眼见问禅山大局初定,他不想跟着薛蝉衣退守伽蓝城,而要留在这里接受后续的打磨。
三天前的夜里,浮屠塔大火之前,谢离也去了浮屠塔。
他夜里睡不着,一面想着自己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一面又挂念诸多人事,然而这些话无人可诉,谢离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去找端清。
谢离跟端清的交集实际上并不多,在他的印象里,这位道长是叶浮生的至亲至敬,自当可信,其人虽冷淡却沉静可靠,他并不指望端清会给自己什么点拨指引,只想在一个长辈面前低诉自己的彷徨。
然而谢离刚到塔林外围,就看到端清从浮屠塔内出来,一张脸苍白无比,唯独那双眼睛殷红如血。
他吓了一跳,又见空华派的宋炜紧追在后,一边飞奔一边呼唤端清留步,然而白发道长就像避着洪水猛兽,始终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跟在了他们后面,直到一个小树林里……他们被一群杀手围住了,领头那个中年人握着一把宽大重剑,自称‘魏长筠’。”
除了阿如,其他五人脸色齐齐一变,薛蝉衣更是拍案而起:“他竟然没死,还去了问禅山?!”
“薛姑娘先不要激动,听少庄主把话说完。”陆鸣渊缓声开口,同时向秦兰裳使了个眼色,大小姐立刻会意出了门。
随着门扉关闭,谢离再度开口:“他带着十多名杀手,奇怪的是其中有四个是女人,容貌打扮都一样……嗯,绛红衣服束高发髻,一面对道长下杀手,一面又……”
四名女杀手,身量形容、姿态打扮都与顾欺芳别无二致,最终却只变成了四具被封喉绝命的尸体。当端清一剑压上魏长筠那把重剑的时候,躲在树丛里大气不敢出的谢离听到那人的笑声:“道长,你发怒了。”
他依稀记得在伽蓝城时,玄素和叶浮生曾谈起端清的功法问题,说其人已入“太上忘情”之境。谢离年纪小并不懂什么境界,却也知道所谓的“断情绝爱”就该是七情六欲都没了,活得像个木头人。
木头人怎么会发怒?
八名杀手联合魏长筠围攻端清,剩下四个都扑向宋炜,显然是不肯放过这多余的活口。宋炜身为空华派大弟子,武功不低也有不少江湖经验,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数个回合后已险象环生,谢离在树丛里急得如百爪挠心,想冲上去自知是累赘,想回去报信又怕惊动了这些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长筠与那八名杀手合力对付端清,双目已然变为猩红的白发道长却丝毫不落败相,下手越来越狠戾,看得谢离心惊肉跳。
就在僵持战况即将被打破的刹那,从塔林方向亮起了火光。
宋炜分了心,当即被一刀砍在背上,若不是端清还留有一线清明,挥剑回护,恐怕他就当场殒命。
此时林地里只剩下五个还站立着的人,魏长筠开口:“今夜之事得罪道长,只是事急从权,若道长还记得昔日……”
端清终于开口了:“我跟你们没有‘昔日’可言。”
下一刻,谢离看到了自己有生以来,从未耳闻目睹的一剑!
一剑横扫割开四人咽喉,随着端清手腕翻转,重重落在魏长筠手中百岳剑上。
百岳剑以高山铁石打造,重一百四十六斤,长约三尺,宽一掌有余,寻常武人连拿它都困难,更别提如魏长筠这般挥动自如,往往刀枪剑戟落于其上,都会被力道反震伤己。
然而,一声铿锵过后,魏长筠手中陡然一轻,百岳被一剑两断,剑锋去势未绝砍在了魏长筠的肩膀上,劈开皮肉,嵌进了骨头里。
魏长筠第一次知道,剑锋可以这样冰冷。
端清看着地上的百岳断刃,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莫名神情,对魏长筠说道:“你还记得最初拿到这把剑时,慕清商对你说过什么吗?”
——剑名‘百岳’,取高山铁石之心,赋山峦巍峨之意,然而山成百岳沧桑不改,是因为它不动不嗔,壁立千仞。长筠,你既然得了“百岳”,就要知道它是一把沉稳如山、不动不求之剑,你要记得自己今天为何持剑,才能在这条剑道上走得更远。
——我……我想活。
——那就为“生”而持剑,无论为己还是为人,不管立身还是立世,都别践踏了“生”这个字。
简简单单一个“生”字,在他投身无间跟随赫连御的这些年里,在他手染多少无辜鲜血的那天,早已经被践踏成泥。
他的剑道,他的百岳,包括他的人,都毁在了他自己手中。
“赫连御不配潜渊,你也不配百岳,人为什么总会背叛自己?”端清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向浮屠塔方向赶回。
谢离提起的一颗心还没落回去,就被接下来的变故惊得差点叫出声。
本已跪地不起的魏长筠忽然动了,他猛地张开双臂扑向了端清,白发道长这一次再不留手,回身一剑从他胸膛贯穿,将魏长筠钉在了背后树干上。
然而魏长筠的一掌已经落在他丹田上,谢离借着月光,看到了端清的侧脸,本就苍白的面容在这顷刻间血色褪尽。
一点血痕溢出嘴角,端清松开了握剑的手,身体一晃。
魏长筠咳出一口血,苦笑道:“道长,这‘逆元秘法’你不是没尝过苦头,今夜之事我等势在必行,你与其……拼着一身伤赶去受千夫所指,倒不如……趁着两方无暇之际,先,回去吧……太上宫,洞冥谷,天下千山万水,总、总该有你容身的地方,何必……”
他没能说完,声音便陡然变调,谢离瞪大眼睛看着端清拔出长剑,一个字也没多说,反身冲入了山道,往塔林方向赶去。
谢离眼睁睁看端清远去,手脚都从又麻又疼到失去知觉,仍不敢动弹一下,直到扑倒在地的魏长筠捡起断剑,踉踉跄跄地离开这里,他才扑出树丛,抖着手去摸宋炜。
“他还活着,我身上只带了一点金疮药,那个时候又不知道还能相信谁,就将人藏好了,想回寺里找端衡道长……”谢离回想起当晚之事,仍觉得心惊肉跳,“可是等我到了寺里,发现一切都乱了,大家分散四方追捕端清前辈,还、还说他是杀人烧塔、救走赫连御的凶手内贼,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就看到前辈已经被团团围住,他一个字都讲不出,也不能顺利突围……我怕事情僵持下去会愈演愈烈,就、就冲进战圈里,装作被前辈挟持了,才让大家让开一条路。”
他话音未落,玄素一手已经落在桌上。
这一掌很轻,落下时几乎没有声音,然而当玄素手掌拿起,原本平滑的桌面上竟然出现了凹陷半寸的手印。
“栽赃嫁祸之事,岂能偏听偏信?!”
“玄素道长暂且息怒。”恒远的声音轻缓如檀香青烟,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压住玄素心头火气,“莫忘了你离山之时,端清道长提醒的话。”
——玄素,你此番下山历劫经事,观得人生百态,一解前尘困惑,对世情感悟更上一层楼,已窥“任情境”大圆满门径。当此时期,你的心境感情将较之以往更显充沛浮动,因此你一面要去任情体悟,一面要学会自控自制,否则便是前后为难,一步歧途。
想到这里,玄素心中升腾起来的怒火还没熄灭,背后已经出了透心凉的冷汗。
恒远看向谢离:“既然少庄主与端清道长一同离开问禅山,缘何眼下不见道长人影?少庄主为何会带着宋少侠出现在这里?”
谢离摇头道:“因为前辈并没有跟我一起走。”
那时人赶人话赶话,他佯装被挟持,使众人投鼠忌器放开围攻之势,为端清开了一条退路,本是想着先把情况明显不对的白发道长带离是非之地,再回去找端衡道长和色见方丈拿个主意。
可他没想到一路上无论自己说什么,端清都恍若未闻,只运起轻功提气飞奔,小少年在他手下比一只鸡崽子还要轻,转眼间于这番疾行中颠了个七荤八素,随即屁股一疼,谢离从端清手中跌落。
那是一条下山的隐蔽野径,端清松了手便不再管他,目光借着月色冷厉一扫,谢离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在一块青石上看到了几滴零星血迹。
“那血还没干透,前辈一句话也没说,顺着方向就追过去了,很可能是去追逃走的赫连御。”谢离抬头看着他们,“我追不上他,又不敢贸然回寺里,想着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都要有人能证明真相才对,于是就摸黑上山把宋少侠带了出来。”
无相寺内眼下群雄齐聚,却也是龙蛇混杂,既然能被人摸入浮屠塔救走赫连御,那么要杀他和宋炜两个人灭口不是更易如反掌?
谢离在断水山庄被严苛教导的三年,武功不见得有一步登天的长进,却变得心思敏感。端清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所有人都朝着下山方向去追捕,反而会忽略了一些回山小道,何况他一个孩子又非什么重大人物,在此关头还有多少人会上心留意?
于是谢离眼见追不上端清,干脆扭身上山,一路上避着人迹,终于找到了被自己藏在山洞里的宋炜。
谢离把自己在地上滚成了泥猴,衣服撕得破破烂烂,又把宋炜也捯饬一番,在山道沿途搭建的难民棚窝了最漫长的一夜,然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借着村民搭伴下山的机会,把宋炜半背半拖地带走了。
他一个十岁孩子,若非从小练武,一身基本功还算扎实,恐怕根本带不动这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路上谢离提心吊胆,唯恐沿途还有不轨之徒的埋伏,始终混在流民堆里往前走,白天不能好吃夜晚不可安寝,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下意识握紧藏在衣服下的小刀。
谢离说完这一路经历见闻之后,客厅里一时间无人再说话,唯有那默然已久的阿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半晌,玄素终于再度出声:“多谢少庄主一番辛苦,为洗雪我师门长辈冤情留下人证,此情玄素铭感五内。既然问禅山上出事,牵连太上宫,贫道必须要回去一趟,一为证长老清白,二为追根究底,伽蓝城中事就拜托各位了。”
“小僧随道长一同回去。”恒远冲他点了点头,“此番变故中有寺内师兄弟伤亡,恒明师兄为人刚正直爽,恐被人利用意气用事,而小僧身为无相弟子,护送伤者退守伽蓝职责已尽,也该尽快回寺才是。”
陆鸣渊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了个转,书生没有亲历无相寺大劫,自然也不晓得恒远和玄素之间牵扯难断的上辈恩怨,只从恒远这番滴水不漏的话里捕捉到两层意思,一是这和尚认为寺内僧人中还有鬼祟,二是打算用自己西佛传人的身份,回寺给玄素的立场增上一层助力。
他眨了眨眼,道:“在下已经看过宋少侠的伤势,其伤情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如今有了医药相助,两天之内必能好转,届时便麻烦薛姑娘带上少庄主亲自护送他上问禅山,伽蓝城中诸事由在下与秦姑娘接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伽蓝城中如今都是待收拾的乱麻,最重要莫过于近日将至的武林各派人士,若有南儒传人给前来的各派掌事道清原委,百鬼门大小姐利用权力巧做部署,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就事论事继续商榷,那厢秦兰裳出了门,派出暗卫去联系伽蓝城中百鬼门人,自己坐在了临窗茶楼上,一边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静待回信。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派出的手下还没回来,却有人坐在了她对面,周遭潜伏的暗卫无一阻拦,连吭声都没有。
秦兰裳察觉到不对,却没如以往那般贸然出手,持杯的指腹轻轻一滑,藏在甲缝间的细针露出微芒,随着她看似寻常的转身,针尖已悄然对准了面前人。
“出去了这一趟,总算有些长进了。”
熟悉的声音含了笑意,秦兰裳定睛一看,牛毛细针又乖顺地潜伏回去,她提起茶壶给那人倒了满盏,惊喜道:“祖父,您怎么来这儿了?”
她对面之人,赫然是本该长居百鬼门的沈无端。
百鬼门老主人换下那身暗纹黑衣,着一袭锦绣缎袍,手里还捏着碧玉烟锅,花白头发束冠簪起,连平素挺得笔直的背脊也放低几分,看着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富贵老人。
然而秦兰裳看清了他眼中倦色,从中都到西川路途遥远,沈无端怕是不知为何走得急,眼下隐现青黑。
秦兰裳以前总不觉得祖父老了,现在却鼻子一酸,不着痕迹地掩去涩意,故作娇气道:“您要出门走走,也该早些告诉兰裳一句才是,现在小叔也不在场,否则我们爷仨还能凑个三代同堂呢。”
沈无端闻言,手指轻敲桌面:“我就是来找他们,估计快了。”
楚惜微与叶浮生是在三日后回到了伽蓝城。
此时玄素和恒远早带人回了问禅山,薛蝉衣也在日前带着宋炜上山作证,然而“端清勾结葬魂宫放走赫连御”这一消息依然不胫而走,使得刚到伽蓝城不久的武林各派援军各自犹疑,议论纷纷。
陆鸣渊心知这背后必有人煽风点火,他一面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引导舆论,一面让秦兰裳联系二娘,在伽蓝城展开了大规模的暗网搜查,短短三天内拔出了好几处钉子,可惜都没能顺藤摸瓜抓到大鱼。
他这厢焦头烂额,却有新的传言甚嚣尘上——慕清商未死,破云剑再现江湖。
年轻一辈对破云剑的印象唯有在口耳相传中渐渐失真的传说,可年长之人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的那人那剑,更不会忘记那场震惊江湖的千里追杀。
两个消息皆来势汹汹,时间相差无几,纵然未曾言明,有心人都能猜到其中必有联系。一时间各派之内暗流疾涌,前来太上宫门人落脚之地明询暗探者更多不胜数。
此次带领门人前来助阵的乃是端仪师太宋绮微,她是太上宫前任大师姐,就连已故掌门端涯道长都要对其礼敬三分,早年辅佐掌门师弟打理门派内务,后来就闭关静修道经和武学,直到这回问禅山大劫消息传出,她才怒然出关,广发诛魔帖邀群雄齐聚西川,势要联合共诛葬魂宫。
没料到出师未成先起波澜,端仪师太本欲严令弟子绝口否认,却又临时改了主意。众弟子虽不明真相,倒也知道在此关头要紧随宗门行事,任谁旁敲侧击都插科打诨,叫刺探之人悻悻而去。
当楚惜微与叶浮生匆匆进门的时候,就看见端仪师太和沈无端在院中对坐,一人翻阅着泛黄书卷,一人正提笔作画。
“义父?!”楚惜微一怔,沈无端将自身行踪掩饰得极好,就算到了伽蓝城,也只在暗中统筹,明面上的事情都交给了秦兰裳去处理,就连太上宫弟子也只当这是与师长交好的故友,没谁往百鬼门老主人身上想。
沈无端搁下笔,笑眯眯地看过来:“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这一路自然是坎坷,纵有伊萨尔大开方便之门,要在边关僵持的情况下渡过封锁线抵达西川内地也并不容易。幸亏楚惜微临行之前,玄素将那只泗水帮少主曹清轩的长命锁给了他,那人虽在渡厄洞里遭了大罪,好歹留了性命,他日有名医良药为继,总还可活。
泗水帮是西川水域霸王,曹帮主已知问禅山生变,对独子安危心急如焚,连番派人却都铩羽而归,楚惜微在此时带来的消息和信物可谓天降甘霖。
弃阳关,走水路,还要提防沿途岗哨以免徒增麻烦,楚惜微在这几天里逼出了好几根白头发,一路风尘仆仆,此时见了沈无端,他却把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吞回了肚子里,上前抽走沈无端手边酒壶,仰头喝了个干净,这才道:“鬼医给你开了长期温养的药,就不要多饮酒了。”
“兔崽子还管到老子头上了!”沈无端笑骂一句,将目光投向叶浮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总算看着有点活人样了。”
叶浮生摸摸鼻子,他如今解了“幽梦”之毒,又与楚惜微尽释前嫌,似枯木起死回春,哪是当初那浑噩等死的模样能比的?
然而他心头还记挂着正事,现在没心情打趣搭话,他尴尬只在一瞬,开门见山地问起事件始末。
端仪师太放下手中书本:“问禅山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魏长筠和一干葬魂宫杀手的尸体,玄英传信说是剑伤毙命,应是端清师弟的手笔。”
叶浮生这一路提心吊胆,现在听了这句话也没松口气:“他人在何处?”
端仪师太定定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依稀看见当年红衣快刀的女子残影,心底蓦地一酸,叹气道:“恐怕,是跟赫连御在一路。”
叶浮生的脑子里顿时“嗡”了一下。
楚惜微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沉声道:“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有关道长的传言。”
“你们从关外回来,应是去了趟九曜城,想必听到的‘传言’不止于此,中间是非曲直如何也该自有考量。”沈无端抬起眼,“这里没外人,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叶浮生目光微沉:“他……真的是慕清商吗?”
端仪师太神情一凛,好在沈无端来时已经清空院内闲杂人等,外头也有心腹把守,不担心谈话泄露出去。
沈无端笑了笑:“端清是慕清商,不过……慕清商不只是端清。”
叶浮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不只是?”
端仪师太适才没来得及阻止沈无端,现在将一双眉拧得死紧,后者见了便道:“师太,沈某适才说过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不可言的?何况,这些事情已经瞒了三十多年,难道还能瞒一辈子?”
叶浮生闻言看向端仪师太,向她抬手弯腰认认真真行了后辈礼,道:“晚辈叶浮生,昔名顾潇,乃上任惊鸿刀主顾欺芳之徒,与端清道长亦有师徒之情,在此见过师太。当年种种已面目全非,而今风雨不乏余波,若师太得悉内情,还望告知一二,晚辈在此立誓只为一解危局,绝不法传六耳!”
端仪师太摇了摇头,亲手将叶浮生扶起来,道:“不必如此,贫道告诉你们便是。”
她将那本泛黄书卷递过来,叶浮生和楚惜微翻开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连串人名,乃是记载了太上宫亲传师徒的名谱。
他们一页一页翻找过去,终于在靠后的部分定格: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亲传弟子端涯道长纪清晏、慕清商、端衡道长荆斐。
“慕清商”三字一列末端,被人用同样的笔迹添上“端清”这个名字,而非“端清道长慕清商”。
楚惜微抬起头:“从此名谱来看,道长与慕清商应有关联,却不是一个人。”
“我十六岁那年,九岁的清商师弟被上任掌门肃青道长带上山门,怯生生的,安静乖巧叫人疼。”端仪师太回忆着过去,嘴边慢慢有了笑容,“那时候,他是门派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就算不愿意入道门,掌门师伯和我师父也都疼他,端涯师弟更是少年心性,把他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带在身边……然而,我不明白掌门师伯为什么要教他《无极功》。”
叶浮生皱了皱眉:“我听云舒说过,《无极功》是太上宫历代掌门才能修行的至高武典心法,难道那个时候端涯道长还没有被内定为下任掌门?”
端仪师太摇头道:“端涯师弟乃掌门师伯一手带大,早在幼时就是少宫主,因此掌门师伯说要把《无极功》破例传给清商师弟的时候,遭到了多名长老的反对,包括我师父肃音长老,最后也不知道是如何说服了大家,清商师弟从十岁开始跟随掌门师伯修行这门心法。他悟性奇高,又狠下苦功,掌门师伯更是竭尽心血,因此清商师弟十五岁下山历练的时候,已经是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一顿,叶浮生屏住呼吸,看见端仪师太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
“当时,掌门师伯年事已高,早年行走江湖留下的暗伤也逐一发作,我们这些小辈看着心急,他却一面不准我们发信通知清商师弟,说‘任何人不得告之以哀戚怒恨之事’,一面又让下山的弟子时刻注意清商师弟动向。”端仪师太嘴角渐渐回落,“我本以为他是放心不下,害怕清商师弟担忧,便不好违背命令,只能干着急,好在几个月后清商师弟送来飞鸽传书,说要带友人回太上宫暂住一段时间。”
她说话时看向沈无端,后者接口道:“那个时候百鬼门内乱,我背负追杀到南地,好在被慕清商救下,就随他一起去东陵。”
端仪师太深吸一口气:“接到传书的时候,掌门师伯并不见喜色,跟师父在非道阁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和端涯师弟去送药汤的时候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发现他们说的是‘长生蛊’‘无极功’,还有……‘魔根’。”
——慕清商先天不足,本该短命早夭,是赫连家用长生蛊给他续了命,那年他两岁,种下此蛊便如植命根,一生不可解脱。
叶浮生顿时想起了伊萨尔所说的这句话,脸色顿时变了。
楚惜微问道:“何为‘魔根’?”
“我们道家自古便有‘一念道魔’的说法,人的本性除了在世故里磋磨出的是非,还有先天落下的善恶根本。”端仪师太道,“你们既然去了九曜城,就该知道清商师弟的来路,他自幼被人种下‘长生蛊’用以延命,然而此物嗜血残杀,性极凶戾,身怀此蛊的人虽可长寿,却也会被其影响,逐渐变成那般凶狠的性子,极难斩除恶念,故被称为‘魔根’。”
“因为百鬼门事务,我八岁那年就在迷踪岭认识了慕清商,他比我小一岁,平素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然而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他已经会杀人了。”沈无端突然出声,“虽然当初年纪小,可我永远都记得他杀人时候的冷静狠辣,完全不像个七岁孩子,后来阔别重逢,他又一次为救我杀人,十几个杀手几乎在顷刻间成了死人……每次动杀念的时候,慕清商就好像变了个人。”
叶浮生心头一跳,楚惜微想起后来慕清商在南地犯下的累累血案,皱紧了眉。
肃青道长破例教慕清商《无极功》心法,是看出幼子虽稚,已被蛊虫影响极深,平时还好,一遇生死悲怒之事就容易引动蛊虫作祟,兼之在迷踪岭那样的环境下成长,渐渐养出了迥异于常态的第二个性子。
长生蛊是慕清商的命脉,肃青不想伤他性命也不想毁他未来,便以《无极功》心法强行令他修心养性,施之以温良,教之以纯善,希望慕清商能早日达到“无情”境界,从此在那“魔根”之外浇铸出“道体”,哪怕做一辈子清心寡欲的无求者,也比成为万劫不复的魔头要强。
可惜人算总不如天意。眼见慕清商初窥“任情”境界,肃青本该欢喜,可那被功法压制多年的“魔根”也随着心境变化再度出现,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双刃剑,而肃青已经没有了看顾他的能力。
当时放眼太上宫,了解《无极功》的人唯有他和纪清晏,可自身病重、后者不及,等到肃青死了,谁能保证慕清商的“魔根”不会借“任情”境发狂?他根本赌不起。
端仪师太闭了闭眼:“清商师弟带沈门主回来之前,下山的弟子就带回了有关师弟杀人的消息,掌门师伯的情况越来越差,等到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天,师伯说……‘功败垂成,废绝后患’。”
叶浮生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抓住了楚惜微的手,后者用力回握,在这一刻给予最真实的存在和倚靠。
然而,端仪师太话锋忽然变了:“可是掌门师伯错了。”
两人一怔,沈无端接过了话头:“那天往客院走到半路,端涯道长就匆匆告罪离去,我心里好奇,琢磨着必然有变,就仗着轻功摸了过去,在非道阁外偷听,正好赶上肃青前辈跟端清动手。”
“您说‘端清’?”
“嗯。”沈无端点了点头,“我听见打斗声闯进去,发现肃青前辈毕竟病重体弱,而慕清商下手迅疾狠厉,只看那双眼睛,我就知道他又变成了每到杀人时的那副模样。原本我打算拦上一把,却没想到他停手了。”
那一刻长剑已经向肃青咽喉刺去,刻刀才刚刚离指而出,眼看生死将判,剑锋却生生停在了距咽喉半寸之处,反而是刻刀洞穿了血肉。
“我以为是慕清商自己清醒了,可当我看到他捂着伤口转身,才知道自己猜错了……那样的眼神,慕清商是没有的。”
天性凶戾的“魔根”,竟然也会对人手下留情吗?
道家常言“魔本无心”,是因为无善恶是非之观、无恩义情爱之思,如果他是“魔”,怎么在生死关头留人伤己?
沈留叹了口气,他很少这样伤春悲秋,但每次想起这段往事都不禁为端清叹息:“当时慕清商不明其里只当自己遭遇怪诞,而肃青、肃音两位前辈一直将他看作是长生蛊催化出的‘魔根’,却忘了就算生为蛊祸,他也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会因人情感化,会被时间动容。”
蛊虫造就了一人两念,杀戮冷戾是他的天性,肃青用近六年的心血为他戴上名为“心”的枷锁,可惜他教化了他,却没有信他。
那枚刻刀穿过小臂之后,目光冷漠的少年再也没回首,从窗口一头冲了出去,追上他的只有一个沈留。
那天夜里,沈留终于在山溪旁边见到了他,那人胡乱裹了伤口,
目光冰冷,可沈留无端地觉得他在难过。
沈留放下了兵器,蹲在他面前把那碎布条拆开重新包扎,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八年前在迷踪岭杀人救我的,是你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沈留的脸庞。
“救命之恩挂在嘴边就成了空谈,不如搭个伴一起走吧,我该怎么叫你?”
他的嘴唇翕动几下:“你们,都叫我慕清商。”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从出现便如树干横生的枝节,不被谁认可,只被人忌惮,可他本也该是慕清商。
沈留道:“这样叫也没错,你们都是慕清商,是我沈留的救命恩人和好兄弟。以后行走江湖可方便了,要跟人交往结好让他上,要用到阴谋诡计由我来,遇到十恶不赦死了活该的,你就替天行道好了。”
他盯着沈留看了很久,才低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溪水。
第二天他们就乘舟北上,沈留说既然东陵和西南都不能去,干脆去看看北方的风光。这一去就是月余,过程中沈留亲眼见证了一个人是如何活出两副样子,一个慕清商为人清正纯善,另一个的性子却冷傲到了极点。
两个慕清商的交流很少,鲜有的几次都是由沈留口述转达或者书信留言,一个人在纸张上先后写下两种不同的字迹,口气态度南辕北辙,在这艰难的相处中磨合。
前者渐渐抛却了近乎天真的纯良,后者则慢慢学会了进退得度的温润。沈留在这一个月里没少注意,发现到底还是温柔的慕清商出现时间更多,另一个只在危急或情绪波动较大时才会出来,还多半是黑夜时分的昙花一现。
直到那一天,从东陵传来了肃青道长病逝的消息。
慕清商当时正在跟沈留下棋,惊闻噩耗的时候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再抬头的时候就已经变了一副眼神。
那双眼冰冷依旧,沈留却从中看到了微不可及的水光。
他说,我要回去看看。
从北地到东陵,两人跑死了三匹马,过程中慕清商昼夜难息,心性几度交替支撑身体,终于赶上了七日后肃青道长下葬。
那天晚上,沈留待在山下等待,直到月上中天后,那人才携着一身风雪回来。
他说:“师父走了。”
这是他口中第一次出现“师父”两字,沈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那人拿下面具,冷漠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微笑。
“师父临终之前,在名谱上添了一笔……”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张白银面具,“以后,我不仅是慕清商,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