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破云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4,258

  十六岁那一年,端清有了自己的名字,慕清商初露破云的锋芒。

  肃青道长临终一笔成为留住弟子的最后一手,慕清商在第二天晨曦初露的时候带着沈留再上忘尘峰,在挂满白幡的若水观外长跪不起。

  当日他来去匆匆,非道阁内那一场师徒相斗更是风云瞬息,众弟子只当慕师兄是没赶上掌门下葬,在此哀悼自悔,便一面宽慰开解他,一面去请来了肃音长老和端涯道长等人。

  随着肃青道长入土为安,肃音长老也仿佛在七天之内老去了十几岁,她曾力主“斩魔绝患”,现在看着覆雪满身的慕清商却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静静地看着端衡扑过去痛哭,看着端仪欲言又止,最终是端涯道长顺阶而下,伸手托起慕清商的身体,轻声道:“师弟,回家就好。”

  沈留陪着慕清商在太上宫待了三十五天,在此期间,端涯道长总会忙里抽闲来跟这个师弟促膝长谈,大半时候他在给慕清商解释其中纠葛内情,偶尔会碰上难得安静抄书的端清,那时后者的字写得并不好看,不仅歪歪扭扭,撇捺勾顿的时候总有难以压制的锋芒,几乎要破纸而出。

  端涯道长摇摇头:“师弟,人有锋芒是好事,可若锋芒毕露就不好了。”

  端清抬起眼:“剑出本无回,出锋何谈入鞘?”

  “优柔寡断和锋芒毕露都不是好词,前者误人误己,后者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端涯道长覆住他的手背,像对待一个初识笔墨的稚子,教他一笔一画地写字,默下《道德经》的内容:“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慕清商抄经诵悼,焚香守灵直到送肃青道长过了五七。他跟沈留离开那日依然漫天飞雪,端涯道长亲手为他系上端仪缝制的兜帽罩衣,轻声道:“天下三山四海,都要靠你足下丈量,但不管你身在何处,都别忘了家在这里。”

  他站在青冥路上目送离人,慕清商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当时百鬼门内乱,沈留又犯了大罪,在中原正是顶风冒雨的时候,慕清商心里挂念前尘过往,两人合计之后就绕开西川,从南地水路去了关外。

  他们辗转黄沙行过大漠,见过长河落日,也经过风暴沙尘,路上遇到过沙匪响马,也遭到了寻踪而来的杀手伏击。沈留的“追影刃”就像附着手上的恶鬼爪,在几番恶战里熟练了从门主那里偷学而来的《歧路经》武典,慕清商却在厮杀中锤炼自己的剑与心。

  慕清商性子温和恬淡如端方君子,端清却因长生蛊而冷傲凶戾,在厮杀中尤显残忍无情,前者决定放下过余的天真可笑,后者不想堕落成被蛊虫支配的疯子,只能在这样矛盾的情况下艰难磨合。

  直到他们去了九曜城,见到赫连沙华。

  一路上,慕清商终于将自己所知的身世来历对沈留坦陈,后者一面勾肩搭背笑闹着“苟富贵,勿相忘”,一面却多了补刀灭口的爱好,要让可能错耳听见这些话的杀手一个都不能活着回去。因此,当晚沈留在城主府外放风,并不知道赫连沙华对慕清商说了什么,只记得后者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三枚令牌,一双眼却红得像要哭。

  他戴上曾经最不喜欢的白银面具,声音沙哑地对沈留说道:“从此以后,我只有太上宫和你了。”

  ……

  “相比于当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端清,慕清商自己的性子要柔和太多,可在那之后,他就从不在人前摘下那张面具,变得有些内敛。”沈无端轻笑一声,“从关外回中原,我看着他从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长成青锋破障的武林新秀,虽然还改不了心软仁善的性子,却渐渐学会黑白之外尚有曲直,无怪乎弱冠之后已是名动五湖四海的破云剑主。”

  “又过了两年,百鬼门主功法走岔,洞冥谷内势力分割,而我在暗中发展的羽翼渐丰,必须得回去趁乱揽权,慕清商那样不喜这些的人,却选择帮我到底,但是……”沈留嘴角的笑慢慢变淡,“我宁可他没有帮我那一次。”

  洞冥谷内碧血满地的那天,沈留与身为昔日之师的门主在禁地拼了个你死我活,同为《歧路经》武典,沈留毕竟年轻后继不足,最后生死关头,是慕清商从埋伏中杀出血路来,一剑刺穿了门主咽喉,而门主最后的一招内劲自然也打在了他身上。

  听到这里,楚惜微脸色一变:“莫非是……”

  “不错,是他创出的《归海心法》,将己身内劲打入别人体内后便纠缠对方内息,刹那间全身真气逆行冲突。如果不是慕清商自幼修习《无极功》,强行将真气镇压于丹田之内,恐怕当场就回天乏术。”沈无端眼中晦暗之色一闪而过,“我用了四十九天的时间以《歧路经》助他疏通内息,才把这股劲力化去,然而慕清商却因此找到了克制长生蛊的蹊径。”

  那时候为了对抗《归海心法》的内劲,慕清商几乎昼夜难息,与端清接连运转真气分从奇经八脉寻穴冲关,两心在这紧要关头奇迹般合一,一举冲破了“任情”第二层境界,重新调动起《无极功》之力将这股诡谲内劲化入经脉,竟然压制了蠢蠢欲动的长生蛊。

  叶浮生皱眉:“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的确是好事,每日如此运行真气可压住长生蛊定期作祟,但相应之下,端清的出现也越来越少了。”沈无端五指收紧,“如果他在,慕清商决不会收下那狼心狗肺的杂种!”

  洞冥谷一战后风云翻覆,沈留必须待在百鬼门收拾残局整合势力,而慕清商不便掺和他门派内务,养好伤后便告辞离去。

  他刚到中都边境,就被赫连氏的人拦住了去路。

  彼时破云剑已名动江湖,“慕清商”三个字几乎成为年轻侠士梦寐欲成的憧憬,这名声传遍中原是美谈,传到迷踪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代赫连家主赫连绝正值壮年,眼界也非老朽之辈可比,大楚国力与日俱强,关外异族却困于囹圄争斗,纵能起事却难成事,赫连氏虽不能跳了这艘风雨飘摇的船,却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慕清商一个孤子能有今日成就,当年带走他的人若非一方豪强也该有绝世武功在身,背后师门友人难说牵涉,与其施加威重招惹后患,不如示以旧恩拉拢关系。

  暗客们带来了一支已经锈迹斑斑的雕花银簪和一封赫连绝的亲笔信,上书:“昔时燕雀化鸿鹄,挣脱樊笼入长空;可怜朱颜辞碧树,零落风尘不复初。”

  慕清商从小记性便好,能从一根弯钩细针上认出沈留,怎么会忘记曾经对自己视如亲弟的贴身侍女梓颜?

  梓颜是赫连家收养的女暗客,因姿容被当时身为少主的赫连绝垂青,便留在慕清商身边监视看顾,轻省却不被人轻视。然而少女心底柔软,本就可怜稚子无辜,那年他被肃青道长救走,也是梓颜帮忙打了掩护,他年少不懂这背后多少风险,长大之后才知道那女子放他海阔天空的代价,或许是自己粉身碎骨。

  十三年的时间让无能为力的九岁稚子变成一剑破云的慕清商,他从这短短二十八字里嗅到不祥的味道,纵然迷踪岭内诸般可怖记忆犹新,依旧仗剑去了。

  然而他终究来得太晚,昔日明艳如花的少女已香消玉殒,坟头草已经长到慕清商的小腿。

  赫连绝在这坟前告诉慕清商,当年梓颜放走他后就被暗客抓住,扭送到家主面前,用了数种刑罚也没说出是谁带走了慕清商,最终更是为了害怕自己不堪酷刑,生生咬断了一截舌头,自此成了哑巴。

  赫连氏长老怒不可遏,赫连绝心知救不得她,便说一刀断首落个痛快,然而家主却让人废了梓颜武功,让她从地位高人一等的武侍成了连舞姬都不如的贱婢。

  赫连一族是塞外起家,颇有异族习气,易妻换妾的习俗虽然被废止,但区区一个贱婢玩物,身为主子自然是谁都可糟蹋侮辱。两年后,梓颜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婴,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就死于血崩了,若没有赫连绝开恩,恐怕尸体都得喂狗。

  没人知道孩子的亲爹到底是谁,也没有人在意他,赫连绝给了他名字、赏他口饭吃已经是天大恩德,哪有慈悲心去管他?

  “他叫赫连御,已经十岁了。”赫连绝转头看着慕清商不知何时蔓延血丝的双眼,“十三年人事全非,当初做下决定的长老大半都已作古,你有多少怒火无处可宣,但不管赫连家究竟如何,也曾保你母子活命,而梓颜给了你脱胎换骨的现在。”

  慕清商五指成拳:“我母子欠赫连家的命,在此予你一诺,只要不违道义是非、不伤及无辜之人,就替你做两件事;至于梓颜的尸骨,我要迁走重新安葬,她的孩子也要跟我走。”

  赫连绝断然拒绝:“你带他一走了之,我该去哪里找你应诺?”

  慕清商自然不会说出忘尘峰所在,然而他与赫连绝之间并无信任,眼下就犯了踌躇。

  “赫连御总归是赫连家人的子嗣,今日之后我会把他收为义子,叫他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赫连绝勾了勾唇,“你说的承诺,现在就可兑现。”

  慕清商皱眉,就听见赫连绝道:“我膝下有两子,希望你能收其中一个为徒。”

  他将算盘打得很精,一旦结了师徒就是有了仅次亲缘的紧密联系。赫连绝自己武功高强,却要忙于应对家族嫡庶之争和关外势力,教导后代便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单看慕清商的成就,就算教不出怎样的奇才,也不能比现在更差,还能将此人绑在自己的船上,何乐而不为?

  慕清商深深看了眼梓颜的坟,道:“好。”

  “……”

  沈无端说到这里,叶浮生和楚惜微都犯了迷糊。

  叶浮生问道:“当初在将军镇,赫连御自称‘慕燕安’,与传闻中破云剑主的弟子同名,难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沈无端冷哼一声:“所谓‘慕燕安’,是慕清商在收徒那天给赫连御起的中原名字,希望他能忘记迷踪岭的一切,平安喜乐地过一生,可惜他一番好意喂了狗。”

  “可您刚才说了,赫连绝要求慕前辈收自己的儿子为徒。”

  “中间发生了什么波折,我不得而知,但当慕清商从迷踪岭归来,在临川跟我见面的时候,身边就跟着当时年幼的赫连御。”沈无端的目光渐渐冷沉下来,“他生性温软和善,再加上赫连御年纪小,还是歉疚之人的血脉,慕清商先入为主觉得他千好万好,可是在我眼里……那个孩子的表现,太乖巧了。”

  孩子乖巧没什么不好,可十岁已经是知事的年纪,而他面对的人是间接带给自己十年凄苦的源头。以赫连绝的心计,当赫连御离开五指掌控不能作为牵制慕清商的那根绳索时,他必定会告知其真相,在慕清商身边埋下这颗毒瘤。

  “我提醒过慕清商,可他明明知道赫连御心怀不甘与怨恨,依然将其留在了身边。”沈无端叹了口气,“他说赫连御恨他是情理之中,他并不指望会被原谅,只想尽自己所能弥补梓颜的遗憾和对赫连御的亏欠。”

  “慕前辈是光风霁月的君子,然而……”楚惜微声音渐寒,“赫连御的确有可怜之处,但他更是可恨之人。善花也许得恶果,勿为前因说报应,倘若仅仅因为十年悲苦就把后来几十年的孽罪归于‘情有可原’,怕是天下多少人都要大慈大悲、立地成佛!”

  当年他一朝沦落的时候,也是跟赫连御差不多大的年纪,相比于出生未尝圆满的赫连御,曾经立于高楼而后一夕坠落的楚尧更觉人事两断难以自正。然而不管心中多少愤恨,楚惜微从来认为是非曲直、恩仇爱恨虽不能分割干净也不可混为一谈,人要从心而发做什么事情旁者无可置喙,但若牵连无辜、肆意造孽,还要扯着过去做甚幌子,岂不跟立牌坊的虚伪婊子一样可笑可悲?

  叶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那么,三十四年前破云剑主犯下血案万劫不复之事,就是赫连御的手笔了吧……他是怎么做到的?”

  沈无端摩挲过的扳指不知何时已遍布裂纹,他沉声道:“因为《千劫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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