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这该是万家团圆的好节日,奈何黄昏初至,街上车马行人就匆匆回转,道旁酒肆瓦舍也大多关门闭户,只剩下零星几家点燃灯火准备做夜生意。
然而那生意是惨淡的,只有些布衣百姓流连其中,间或几名低俗富商,往日着绫罗珠玑的贵人此时一个都看不到,来往的软轿马车也直向府邸未曾停留。
天京城本是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又是在这一年一度的佳节,奈何崇昭帝年迈病重,七日前召集百数僧道入奉天殿,替天子向上苍祈福延寿。为表诚意,文武百官皆不可以酒色作乐,须清身净气斋戒十日,待祈福道场结束之后方可解禁。
哪怕再愚昧的人也能猜到,帝王这是药石无灵,唯有寄愿神佛求一回苟延残喘。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疾涌,天京城内风声鹤唳。
偌大市井之中,今夜花街柳巷眠宿无声,唯有醉春楼里尚有点星烛火。三层雕栏画楼,取下繁复红灯,收起缠绵幔帐,正门偏门俱是紧闭的,摆足了“闭门谢客”的架势,然而这楼中情形却并非如此。
食色性也,贵人们过惯了酒色财气的生活,哪能真安安分分当上十天吃斋念佛的居士?比起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聪明人,世间更不乏偷奸耍滑之辈。
更何况,今夜乃是红绡娘子自赎己身的日子。
红绡娘子是这醉春楼的头牌姑娘,两年前被欠了一屁股赌债的爹高价卖到此处。比起所谓的清倌人,肯舍下皮肉摸爬滚打的红倌自然更能获利,何况红绡娘子才貌双全,她不愿意在风尘之地蹉跎半生,索性舍了脸面自矜,用她的容颜聪慧去争去抢,两年下来已经成了醉春楼的头牌,艳名盛传大半个天京城,但凡点过红绡娘子的牌子,便没有哪个男人不会为她神魂颠倒。
八百日夜,红绡娘子早已凑齐了自赎己身的银子,纵然老鸨耍奸将那数目翻了一倍不止,也不敢真跟红绡娘子撕破了脸面,怕她一怒之下去找相好的贵人施压。
如此一来,红绡娘子赎身颇为顺利,明天就要离开天京城找个谁也不认得她的地方好生过活下半辈子,今夜是她留在醉春楼的最后一晚,不知多少人冒着风险从暗道入内,只为这一掷千金后的一夜风流。
为了保证客人的身份安全,今夜到此的所有客人都不记名,只要交得起银两,便戴上面具出价竞争,最终是一位戴虎脸面具的男子以三千两白银价钱夺魁,得意洋洋地搂着佳人上了暗香居。
不多时,一身黑衣的顾潇就像道毫不起眼的影子,于楼外大树上轻飘掠过,随着一阵风卷入窗扉半掩的房间内。
他脚一落地,便以袖掩鼻:“你这香浓得怕是能熏死一窝马蜂。”
“大老粗不懂这调香之道,便休要胡说,你看这位恩客可是喜欢得紧呢。”木桌之后,红绡娘子玉指持酒盏倒了八分满,随手一推,那酒盏便平平飞了出去,稳当当落在顾潇掌中。
顾潇一饮而尽,烈酒过喉消散秋夜寒意,他抬头看向屏风后面,那位出手阔绰的客人正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满脸潮红口中喃语,时不时抱着被褥动弹几下,丑态毕露。
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礼部侍郎杜易。”
红绡娘子嗤笑道:“做礼部侍郎却如此猴急毫不知礼,不晓得是哪家主子才能调教出这么饥渴的狗?”
“盈袖,女儿家慎言,毕竟这等腌臜不值得脏你的口。”顾潇淡淡道,“问出了什么吗?”
“皇帝的病是没救了。”盈袖放下酒盏,“他不想死,也舍不得权力,因此太子死后迟迟不肯再立储君,搞得现在几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各派党羽相互厮杀。”
顾潇抬起眼:“隔岸观火,自然火势越大才越有看头。”
“左右没多久好活的老东西,也不怕引火烧身反受其害?”
顾潇道:“他心中属意的人还没有力压群雄的资本,因此其他人争得越惨,才越合他的心意。”
盈袖不再多问了。崇昭帝已经年过六旬,人老病重,可惜大楚至今未有储君监国,朝廷大小事务都由丞相秦明德领六部尚书代为处理,许大策先决。
然而臣子不可逾权,日久必生祸端。如今眼看崇昭帝愈发病重,他的子嗣中除了早逝的大皇子楚煌和因秦公案被冷的二皇子楚煜,其他有一个算一个,纷纷不安分起来。
这位礼部侍郎杜易,便是十皇子楚泽的人。
楚泽与楚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司徒贵妃的儿子。司徒贵妃不仅貌美才显极得圣宠,还出身武将世家,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当年声气最盛之时连许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奈何二十四年前的秦公案涉及二皇子楚煜和护国公秦鹤白,自然也牵连了司徒家。司徒氏虽因皇亲身份逃过一劫,到底元气大伤,司徒贵妃也被一度冷待,虽未被帝王厌弃,到底不复当年荣宠,曾经还有不平之心,岁月之后粉褪花残,反而沉静下来。
可惜她和二皇子能安分下来,年轻气盛的十皇子楚泽却不行。
自十一皇子夭折之后,楚泽就是崇昭帝最年少的儿子,不管帝王多么猜忌,总会对幺子多出几分宽容,自然也滋生楚泽骄矜之心。
许皇后虽是崇昭帝结发之妻,母族势力却只是中等之流,膝下所出唯有大皇子,可惜苍天不佑,楚煌在十二年前因病暴毙,只留下了皇长孙楚珣这一点骨血。
失了身为太子的亲儿,许皇后便颓丧下来,渐渐被司徒贵妃和唐宸妃分了权,若非皇长孙楚珣极得圣眷,在崇昭帝授意下早早随朝理事,恐怕这皇后之位早就成了空谈。
然而皇长孙毕竟不是皇子,既然许皇后一脉不足为意,储君之位还得从剩下八名皇子中去选。
“楚泽年岁不及弱冠,虽有圣宠,却无司徒贵妃与二皇子的支持,要笼络朝臣并不容易,除非……他另有靠山。”
盈袖皱了皱眉,她在两年前奉师命乔装入京接应惊鸿传人顾潇,自此卷入朝堂阴私,心下恶极,早早与顾潇划开职责,前者主掌宫外暗羽势力,后者统筹宫内掠影之力。
顾潇也不卖关子:“皇后失权,贵妃被冷,后宫之中隐以唐宸妃为首。”
唐宸妃出身世家唐氏,现任吏部尚书的家主唐杰乃其兄长,在朝堂上党羽甚重,其他党派谁也不敢说自己手下没有唐家的钉子。
如此强大的母族,唐宸妃本该高枕无忧,可惜她有个致命弱点——膝下无子。
唐宸妃只有玉宁公主这么一个女儿,无子是她最大的心病,若非她能把住崇昭帝的心思,又有母家支撑,恐怕连四妃之位都坐不稳。
盈袖道:“她想扶持楚泽?可是……”
楚泽自有母兄,司徒贵妃就算再怎么安分守己,也不会容忍其他女人来破坏自己的母子关系,唐宸妃的做法无疑是为他人作嫁衣。
顾潇摇了摇头:“唐宸妃虽无亲子,却有养子……四皇子楚琰,生母为北蛮和亲公主,在其幼时因北蛮撕毁合约叩关犯境而遭到猜忌,自杀以证清白,楚琰就养在了唐宸妃膝下,多年来视如己出,母子关系十分亲近。”
盈袖听到“楚琰”二字,目光就是一寒:“她与楚琰生了嫌隙?”
“自半年前楚琰欲纳侧妃,因正妃唐氏乃是唐宸妃的侄女,唐宸妃自然心生不喜,楚琰知趣不提此事,嫌隙的确是落下,不过……”
“不过什么?”
顾潇面露冷意:“不过,毓秀宫与静王府的暗信往来可是一封也没少。”
所谓嫌隙不过是虚张声势之法,比起楚泽,唐宸妃当然更看重自己一手带大的楚琰,只是在这多事之秋欲为对方计,自然得佯装疏离才好化明为暗。
盈袖一点就透:“那么她接近楚泽,甚至撺掇对方结党营私,也是为了让楚泽替楚琰做出头鸟,还能将二皇子和司徒家也拉下水。”
顾潇叹气道:“楚泽心高气傲,唐宸妃老谋深算。”
“本就乌烟瘴气的朝廷,因为这夺嫡之争更成一摊浑水……”盈袖五指捏紧,“听你之言,恐怕日后得登大宝的八成是楚琰了。”
“他倒是想。”
盈袖眨了眨眼:“你收了楚琰之子为徒,花了三年教其习武,又替楚琰重组暗卫,助其耳目爪牙广布天京,如此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怎么现在这般火气?”
顾潇冷冷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盈袖背后蓦地一寒,仍是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了:“都说男人食色性也,楚琰深明用人当此道,赠你美酒佳肴,予你美女佳人,连带手下私卫都分了一半任你调度,又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盈袖。”顾潇终于开了口,“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也不必拿这些话试探我,若是我真的转投楚琰,必定不会让你活到现在。”
他说得轻描淡写,盈袖背后生出冷汗,心下却松了口气。
三年前,顾潇意外之下救了落难的楚珣和楚尧,却跟葬魂宫结下仇怨,因此牵连恩师顾欺芳,自此半生毁于朝夕,空留血海深仇。
顾欺芳生死匆匆,并没留给顾潇太多东西,唯有他的一身武艺和一把惊鸿刀。
顾潇做梦都想杀了赫连御,却从来不傻。因迷踪岭数日遭遇,顾潇知道赫连御也不过是他人手中杀人刀,罪魁祸首还在幕后,甚至牵扯到皇家阴私内斗。
赫连御费尽心思引来顾欺芳,当真只是为了陈年旧仇?
偌大迷踪岭埋葬了顾欺芳的性命,他一个少年人却安然脱身,当真是吉人天相?
曾经的顾潇相信老天有眼,现在的他只信人心叵测。因此那时面对自称林校尉的男子拉拢,顾潇选择了婉拒离开,对方没有死缠烂打,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警惕。
等到他在金水镇遇到楚尧,随其去往天京,在途中再度“偶遇”林校尉,对方自称静王楚琰的手下,本奉命护送楚家兄弟,因葬魂宫来袭失散被擒,所幸两位皇孙吉人自有天相,被顾潇横插一手救下。
林校尉神情坦荡,理由正当圆顺,又有楚尧作证其所言不虚,顾潇这才放下怀疑。
他随着这两人来到天京,见到了楚琰,对方虽有贵气威仪,却不自视骄矜,能知人善用,更胸有沟壑。
顾潇是从楚琰口中,得知惊鸿刀所代表的意义,那一刻如遭雷击。
楚琰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对顾潇的赏识来源于楚尧的推崇,更来自于惊鸿的价值。
崇昭帝昏庸,众皇子争权夺利……这些跟顾潇本来毫无干系,然而因为他们的私斗牵连到了顾欺芳,他身为其徒,舍得一身千刀万剐也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抓出来。于是他成了楚尧的师父,也应下了楚琰的交易——他帮楚琰发展暗卫,楚琰替他找出勾结葬魂宫的到底是哪位皇子。
这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两年前顾潇因替楚琰监视官员前往醉春楼暗探,却发现了一位新红倌。
在外人口中“出身穷苦,命途多舛”的红绡娘子,竟然能以发上金铃奏响蛊惑魅音,使客人春宵一梦神志浑噩,对她有问必答。
顾潇有意调查她,按照情报找到了那名将她卖入醉春楼的赌徒,却发现这看似猥琐瘦弱的老男人竟然也有一身好武艺。
在他回头的时候,便见长街之上多出一道绯红魅影。
那时顾潇握紧了刀,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潜入醉春楼?”
“奴家盈袖。”她看向顾潇手里的惊鸿刀,眉眼生寒,“醉春楼,是我的。”
兵刃相接,顾潇的功力压了盈袖一筹,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子手中双刀上。
一长一短,暗沉的刃身极似惊鸿,只是刀柄所刻的并非振翼鸿雁,而是一对鸾凤。
惊鸿暗羽阔别多年的相会,就在这一夜之间。
顾潇从盈袖口中得知了惊鸿背后被深埋的另一半隐秘,也得知了一个让他心惊生寒的消息——
三年前,惊鸿刀主顾欺芳身死迷踪岭,暗羽之主江暮雪以密令急召掠影,集两方之力从西南一路搜寻至北疆,终于发现可用线索。
其一是在北疆边关拿下了奸细活口,并搜到四皇子暗通北蛮的亲笔书信;其二是在化为废墟的飞云峰上,找到了一块被掩于焦土之下的令牌。
顾潇见过这样的令牌,因为他自己也有一块,是初入静王府时由楚琰亲自所予,与林校尉合力代掌府中暗卫。那一刻,顾潇的眼睛突然间密布了血丝。
这一夜,顾潇回到府中的时候,楚尧还没有睡。
比起三年前那个款款如滚的肉丸子,他因为练武结实了不少,自然也抽了条,虽然看着还显圆润,却有了少年人的英姿轮廓。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也是楚尧的生日,过了今天他便满了十一岁,一脚跨进小大人的门槛里。
皇孙生辰本该热闹,可惜遇上了为崇昭帝祈福,静王妃唐芷音下令不得大操大办,只亲手给楚尧做了件衣服,吩咐厨下准备些精致饭菜和点心,就算是给他庆了生。
少年人喜热闹,楚尧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晓得皇爷爷病重,虽然委屈也无异议,乖乖接受了安排,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跑到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等着顾潇回来给他带糖葫芦。
然而他一直等到人定时分,顾潇才回来。
虽是中秋,天气到底是寒凉下来,也不晓得他跑到了什么地方,一身汗水都被夜风吹得冰凉,脸色有些发白。
楚尧本来还想使点性子,见状就把话咽了回去,小跑上前抓住顾潇的手,不料那人反手将他抓住。
“痛痛痛——师父你干什么?”
顾潇下意识松开手,看着楚尧忙不迭地把手抽回吹气,蹲下来道:“有些累了,抱歉。阿尧,你怎么还不休憩?”
楚尧围着他转了两圈:“说好的糖葫芦呢?师父,你又骗我!”
顾潇从醉春楼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京卫军正在巡逻,纵然有轻功相佐,到底还应少惹麻烦,因此他急急赶路,怎么还想得起这小东西?
顾潇自知理亏:“是为师不对,明天补给你两支,好不好?”
这孩子虽有些娇气,却很是知理,鲜少在这些事上与人为难,顾潇本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却没想到楚尧背过身去,用手背揉揉眼睛,不吭声了。
顾潇吃软不吃硬,见状就缴械投降:“小祖宗,你可别哭呀!当心王妃让我吃挂落!”
“母妃才不会……”楚尧有些难言的委屈,“父王心情不好,母妃总要伴着,哪还有空管我?”
顾潇一怔。
近日天京城内暗流疾涌,崇昭帝虽有诸多子嗣,却无一能越过那早逝的大皇子楚煌,其他的端王、静王……乃至他宠爱的楚泽,都不是帝王心头所属。
皇子的实力越强大,其背后的母族外戚就将在朝堂上占据更高地位,不管他们谁得了皇位,今后谁知道这江山姓楚还是姓什么?
崇昭帝一生昏庸,却在这件事情上坚持不退,因此从宫中探子处传来风声,皇帝欲立嫡长孙楚珣为皇太孙。
消息甫一透露,未传于明面,已在暗中起了风云。
崇昭帝这样做,便似在他所有儿子脸上打了重重一巴掌,宁立孙不立子,纵有规矩可循,可又有几人意能平?现在这还只是风声,等到崇昭帝真正下诏,那才是风云骤变。
诸般思量在顾潇心头转过,他伸手把楚尧扳过来面对自己,刮了一把挺翘的鼻子,笑道:“好啦,用过晚膳没有?要不我下面给你吃?”
生辰过得冷冷清清,楚尧心里自然不高兴,胃口也不甚好,只随意填了两口饭菜就在此等了他大半夜,不提还好,现在被顾潇一说,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
他吧唧一下嘴,老老实实地松开手,小少年抽条不少,顾潇不必弯腰就能顺顺利利牵着楚尧的手往前走,一大一小踩过院子里的落花,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楚尧不想睡,静王夫妇在书房夜谈,宫人们自然也不敢多劝,眼睁睁看着顾潇把小主子带到前院,丢了把木刀让他练招,自己撸起袖子进了厨房。
不多时,频频观望的楚尧就看到婢女端着楠木托盘走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石桌上。
粗细均匀的面条沉在醇厚鸡汤里,上面铺了青菜肉末和溏心蛋,点缀了一小撮葱花,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精致,热气却熏得他眼睛微红。
顾潇洗净了手坐在他面前,见状挑了挑眉:“怎么了?”
“没……师父先吃。”
楚尧端起来挑了一筷子先凑到顾潇嘴边,顾潇低头把这筷面条吸溜了,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小少年狼吞虎咽,周遭侍从欲言又止,想来是觉得小主子这般吃相是把皇家风仪悉数喂了狗。
见楚尧吃得高兴,顾潇心头郁结莫名就松了松,这孩子有些不似皇家的傻气,却总能让他不自觉笑起来。
可惜这笑容并没持续太久,就在嘴角很快消失。
静王府深夜有客来访。
皇长孙楚珣今日自请要前去城外大通寺为帝王祈福三天,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同行者还有玉宁公主和驸马唐芷阳,顾潇没想到他们会在今夜到静王府来。
玉宁公主楚婉宁是唐宸妃的独女,驸马唐芷阳乃是静王妃唐芷音的亲兄长,由此可见静王楚琰与唐家之间联系紧密。
崇昭帝忌惮儿子,待女儿自然也没有多少细致关爱,好在玉宁公主有个得宠的娘,自己也向来安静本分从不惹是生非,相比她的两个姐妹要更得父皇青眼一些。因此,另外两位公主远嫁塞外和亲,唯有玉宁公主嫁给了京卫大将军唐芷阳,夫妻俩长留天京,琴瑟和鸣,如今玉宁公主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
本有唐宸妃这一层影响,如今又有了姻亲维持,玉宁公主与静王府之间向来关系极好,相比之下,楚珣的身份就有些尴尬。
他是皇长孙,早年丧父,几位皇叔不说对他有多好,面子上总还过得去,尤其静王楚琰念着长兄昔年关怀之情,向来是对楚珣颇为宽厚,就连三年前楚尧拜师,若非静王松口允诺,顾潇也不好顺手收他为徒,更别提让他居首徒之位。
然而,自打这一年来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朝堂上党派林立,后宫中钩心斗角,皇子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对待帝心所向的楚珣自然就更为微妙。
楚珣虽然年轻,却是个十分精明通透的人,见状知情识趣地减少了来往走动,是避嫌也是避锋。
顾潇心里盘算着念头,楚尧人小心眼儿少,放下碗筷就跑过去抱住玉宁公主的手:“皇姑姑,你可慢点儿,别吓到小妹!”
玉宁公主闻言便笑了,一手虚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打趣道:“太医都未诊断出来,阿尧怎么知道是小妹?”
“因为阿尧有了珣哥哥,当然要个妹妹!”
唐芷阳逗她:“阿尧,万一是个弟弟呢?”
楚尧瞪了他一眼:“我想要妹妹,那就是妹妹!”
楚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捏了捏小堂弟的脸蛋儿:“行,皇姑姑肯定给阿尧生个漂亮小妹!”
楚尧心满意足,不再闹腾玉宁公主,牵起楚珣的手向顾潇转头叫道:“师父,珣哥哥来了!”
顾潇走过来,先拿帕子盖在楚尧脸上,胡乱擦净他油光水滑的花猫脸,这才拱手行礼:“卑职见过公主殿下、驸马爷!”
他如今在静王手下挂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职方便行走,见着玉宁公主夫妇自然要遵些礼数,至于楚珣和楚尧都是该对他行礼的弟子,自然免了这一道规矩。
玉宁公主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他,闻言轻轻一笑,唐芷阳更是亲手将顾潇扶起:“现在没有外人,顾副尉不必多礼。”
顾潇顺从地直起身,道:“王爷正在书房议事。”
他话说得简单,来的三人却都心思玲珑,玉宁公主当即便笑道:“明日将行,本宫有了身子又是头胎,特来寻王嫂取个经。”
她话说得有理,顾潇暗自拧眉,宫中自有专精此道的太医和宫人,何必要大费周章来找静王妃询问?无非是个托词罢了。
他看了唐芷阳一眼,驸马的笑容温和依旧,只是眼中带了阴鸷,见到顾潇的眼神便接口道:“出行在即,京卫调动频繁,本将军欲与王爷相商此事。”
顾潇唤来管家,叫他带驸马去书房,同时请出静王妃,后者心细让婢女在瑶光阁摆好茶点,好让王妃招待玉宁公主。
玉宁公主自始至终都是笑盈盈的,很快就跟着婢女和侍从走了。
顾潇见唐芷阳不说话,便看向楚珣,问道:“珣儿?”
楚珣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弟子礼:“许久不见师父和阿尧,甚是想念,又兼近日练武略有所得,今夜便借皇姑姑的马车行个方便,师父可要不吝赐教才是。”
顾潇失笑,楚尧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他那把木刀,牵着楚珣的手就往练武场跑,脚步如飞半点看不出笨重迟滞,约莫是想一雪上次被楚珣扫落梅花桩之耻。
顾潇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两道背影,飞花落叶都被急匆匆的脚步扬在身后,黄衫玉带的贵公子面生暖意,墨发高束的小少年眉飞色舞,仿佛把万丈烦恼都抛在九霄云外,岁月静好如画卷一般。
然而,也只是如画卷一般。
顾潇走得很慢,当他来到演武场的时候,兄弟俩已经切磋了数个回合。他眼光毒辣,一瞥就知道楚珣功底扎实出招熟练,必定是下了苦功夫,相比之下楚尧就捉襟见肘,招式出一忘三,步法频频出错,可见平日里把他布置的功课都赖了过去,连基本功都还只是过眼不过心。要不是楚珣手下留情顾着小堂弟的面子,怕是后者早就掉下梅花桩做个滚地丸子了。
顾潇看到他这惨不忍睹的走位和招式,哪怕占上风的人也是自己徒弟,依然觉得十分丢脸。
下一刻楚尧被顾潇拎住衣领往后一丢,但觉耳边风响,脚下便落了实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师父站在自己适才留足之地,轻飘飘像片叶子落于枝头。
“阿尧,明日起每天多挥三千刀、加行两万步,为师看着你做。”顾潇看向楚珣,“长进不错,跟为师试试……游龙”
楚尧到嘴的反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觉得眼前一花,顾潇的影子突然在梅花桩上消失了。他本能地竖刀在前,恰好撞上一道劲力,紧接着传来裂响,楚珣脸色一变急急飞身退后,看见手中掌宽的木刀只剩下半截。
断口平滑齐整,该是被利刃斩下,然而适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顾潇手里根本没有刀。
他心头一惊,顾潇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惊雷。”
这一次楚珣反应极快,断刀逆势斩出,正是那霸道的“白虹”。
“拈花。”
断刀与肉掌相撞,原本刚劲的力道突然变柔,那只手在刀锋下轻轻一捏,楚珣只觉得腕力一松,手里便已经空空如也。
他被缴了械,倒是不慌,一脚在梅花桩上立定,身体顺势一转,搓掌成刀斩向顾潇,取的是“横波”之道,虽然力与速都还不足,却已经可见火候。
可惜他对上的是破胸而来一式“断雁”,饶是顾潇留力七分,断刀在咫尺停下,改为将他震退,楚珣依然出了一身冷汗。
楚珣苦笑道:“师父这回可真是一点也不吝啬。”
顾潇笑了笑:“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注意来——盘风!”
梅花桩上聚气成风回旋身周,楚珣进不得前也退不得后,只好硬着头皮狼狈应战。他看得明白,顾潇每每用劲点到即止,出招之前也刻意先报了招数名字,速度较之寻常不知放慢了多少,是再仔细不过的言传身教。
楚尧坐在地上仰头看得目不转睛,除却三年前那场遇袭,还是头一回重燃了对武功的向往。
他紧紧盯着师父的动作,眼睛连眨一下都不敢,直到十六式演尽,两人落地。
顾潇气定神闲,楚珣已经满头大汗:“多谢师父指教。”
“你肯下功夫,基本功练得扎实,只是招式用得太死,内力也差了太多,每日多加一个时辰呼吸吐纳,先养气才好锻体。”顾潇把他的问题说清,又招手把楚尧唤过来,“丸子,记住了吗?”
楚尧有些羞愧,声如蚊蚋:“就、就记住一半……”
“总算是记住了一半,我教了你三年呀!”顾潇长叹一声,“当年我被师父勒令在一个月内背熟招数形式,结果你三年还没记住,挺聪明一孩子就是不用功,叫我怎么去见你师祖?”
楚尧想起三年前的“女土匪”,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孩子的记性最浅薄也最深刻,他对顾欺芳有那么多敬畏,却根本不知道千日时光匆匆过,当初鲜衣怒马的女子早已不知身葬何处。
顾潇道:“去,上桩子站半个时辰。”
楚尧这次没再找借口偷懒,麻溜地上了梅花桩,只一双眼睛还盯着下面,可惜夜风大,他听不清那两人说了什么。
实际上,楚珣只对顾潇说了一句话:“明晚子时三刻,城北永昌巷,户部尚书阮大人欲与师父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