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霜院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叶浮生嘱咐谢离留下练武,他就跟着端清和玄素往山顶去了。
太上宫的主殿坐落在忘尘峰山顶,此时虽然已是卯时过,但山间雾气未散,人在其中颇有身处仙境的缥缈感,间或有隐约人声,似乎是从山顶传来的诵经早课的声音。
石阶尽头是一面石碑,上面刻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忘尘。
以叶浮生眼力,他不只看出这字的风骨含义,更着眼于刻痕本身——上下两字,各是一人笔迹,而且都平朴圆润,旁处不见丝毫裂纹。
“这……倒不像是利器所为了。”
无论刀剑斧凿都难免留下锐气,可眼前的这两个字却平和得过头了。
玄素笑着解释道:“第一个字是家师生前手刻,第二字则是端清师叔今岁出关时所续。”
叶浮生一惊,他刀法已有所成,聚力于掌也可断凡兵,但是让他用一根指头刻石却无异于天方夜谭了。
端清看出他所想,淡淡道:“你习刀法,重于势力,未免失于精巧。我与师兄修的却是剑术,聚力于点,凝气于刺,积年累月下来,剑指已成罢了。”
叶浮生心中生出敬畏,三人走过试武亭,踏越听剑湖才终于上了山顶。本来以为是多么恢弘大气的神仙居处,结果等他上去了,才发现这里只是一个演武场并三座道观。
道观根据三才位修建,都为两层高,门前悬太极镜。演武场上有百名弟子正在练功,玄素无意打扰他们,便引端清和叶浮生从长廊入了右边道观,叶浮生抬眼看了下匾额,上写的是“若水”。
若水殿里摆设平常,跟一般的道观无甚两样,端清先领着叶浮生绕到后堂,点了三炷香交给他。
从百年前的太上宫祖师灵微道长李玄应,到五年前因旧患去世的东道端涯道长纪清晏,太上宫历代五位掌门灵位,皆供奉于此。
等叶浮生行了礼,端清这才带着他回到前厅。玄素已经沏好了茶,正坐在了檀木小桌后,等端清和叶浮生落座品茗之后,他取出一封书信递过来:“无相寺派人送来请柬,我已安排其在客房留宿,但信中之事不敢妄定,还请师叔拿个主意。”
无相寺?叶浮生愣了一下,江湖上都说“东道西佛”,指的不光是东道端涯道长和西佛色空禅师两人,还代指他们背后的太上宫和无相寺。与这些年来太上宫人才凋零、避世清修不同,无相寺香火鼎盛、声名日上,门下无论亲传或者俗家弟子,都人才辈出,又因上任住持在六十八年前曾襄助大楚高祖,更是扬名天下,莫说江湖,连朝廷都要给薄面。
虽说佛道都是方外之人,但教义有殊,多年来太上宫与无相寺的关系都不温不火。就叶浮生掌握的情报来看,也就端涯道长和色空禅师两人年轻时于三次论道之中心生敬佩,又在江湖事里共同进退数次,算得上至交,可随着五年前端涯道长驾鹤而去,色空禅师也闭门修行不问红尘事,按理说是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这厢思量,端清已经看完书信,转手推了过来,道:“你也看看。”
叶浮生虽然是顾欺芳的徒弟,但一来端清与顾欺芳是夫妻,二来他也是被端清视如己出,算得上半个太上宫的人。见玄素没有反对的意思,叶浮生接过信展开一阅,才发现这是无相寺现任住持色见大师亲笔所书。
“无相寺要开武林大会……呵,挺不错的,就是不大像和尚该干的事。”叶浮生放下书信,“葬魂宫右护法赵擎落在他们手上,无相寺召开武林大会,说是不敢擅专,实则是要借机把武林有些头脸的门派主事都请过去。依我看,恐怕处置罪人是第二,共襄盛举才是第一。”
玄素道:“何谓盛举?”
叶浮生竖起两根手指:“联手除恶,推举盟主。”
当今武林正邪相对,但是邪道有葬魂宫为魁首,正道各门派却势力分割,群龙无首,难以拧成一根绳子,因此近年来道消魔长,葬魂宫之势如日中天。
无相寺在武林白道中地位崇高,他们虽然是僧人,但还是武人,对这种正不压邪的情况不满已久,早就想重开武林盟,选出新盟主统领白道共抗邪魔外道。以前苦于没有名头,现在抓到了葬魂宫右护法,怎么能不赶紧趁热打铁?
不过葬魂宫的右护法……
叶浮生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有‘血阎王’之称的赵擎?”
玄素对他这样的情报掌握力颇为惊讶,毕竟葬魂宫的双护法与四殿主不一样,他们长时间都待在迷踪岭老巢主事,鲜少现于人前。关于赵擎,还是八年前的一桩武林血案让他扬了名,然而时过境迁,当年的受害者都已不在,现在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正是。八年前赵擎出门历练,与黄山派的弟子发生了冲突,把那二十名弟子都杀了。”玄素眼中流露怒意,“黄山派向其寻仇,可他仗着葬魂宫的势力竟然血洗黄山,满门一百四十三人,无一活口,从此就有了‘血阎王’之名。”
赵擎年方二十八岁,在江湖里只出现了一次,却犯下如此血案,虽然知情人已经不多,但如今旧事重提,再加上他葬魂宫右护法的身份,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其血祭英雄台,做登上盟主之位的红彩。
端清开口道:“你觉得,太上宫该去吗?”
叶浮生的目光投向玄素:“于理,应该去……于情,玄素师兄也应是想去的。”
玄素看着显小,其实年纪只比叶浮生小一两岁,因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正式拜入太上宫,比叶浮生这么个才在近日扯关系进来的外户亲厚不少,所以这声“师兄”倒是当得的。
按理说他在五年前纪清晏去世后就该继位,但是玄素自认履历不足,功力也不够坐镇太上宫,便在其他两位长老的协助下暂缓,五年来悉心习武,境界突飞猛进,但到底没真正涉足江湖,眼界心胸都还不够。对于玄素来说他现在最缺的已经不是武功,而是身为掌门人的眼界和手段,而这些东西若只待在太上宫是学不会的。
太上宫避世多年,恐怕这一次的请柬也是面子功夫大过实际意义,这一点连叶浮生个外人都能看出,玄素没道理会迟疑。他若是不想去,只需要打发了来人就一了百了,可他不仅将人留下,还特意来找端清这个师叔商议,其实就已经显露了心思。
玄素对端清歉然一笑:“弟子知道太上宫已无争名之心,但在武林立足少不了要做些事情,何况师父已故去五年,我却还不能成长到如他所愿,实在有负期许,这一次就妄念了。”
端清放下茶盏,道:“那就去吧。”
玄素一怔。
他虽然有事就来寻端清,但实际上跟这位师叔并不是很亲密熟悉的,交谈只有寥寥几次,其中两回还是被训斥禁招。
端涯虽然只有端清这么一个师兄弟,但是后者离开太上宫已经很多年了,虽然在十三年前回转忘尘峰,然而不知为何,一直长居忏罪壁。在玄素的记忆里,只知道端清十年前曾经下山寻人,后来回转闭关,又于五年前端涯病逝时出关料理后事,压下宫中有异心的长老弟子,接着就回了忏罪壁,就连欺霜院都是被一直空锁,直到今年七月才搬过去住了几天。
玄素跟端清接触不多,几次见面都觉得后者冷然不好接近,虽然他性格纯善对长辈恭敬执礼,但也识趣地不多去打扰端清,这次本以为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
叶浮生笑了笑,拿起茶壶给玄素续了一杯茶:“既然如此,师兄可就要准备打点行装了。”
孰料端清也没打算放他清闲,转头看了过来:“你跟他一起去。”
叶浮生一愣,就听端清又嘱咐了玄素几句,便起身示意他跟上。
端清挑了人迹罕见的山间小路,叶浮生虽是初来乍到,记性却很好,怎么看也觉得这不像是去往欺霜院的方向。
等到他们来到一处竹林间的空地,端清才留步回身,道:“不问我为何要让你去?”
“您做事当然有道理。”叶浮生环着胳膊,“这第一嘛,应该是见玄素师兄初涉江湖,武功虽好经验欠缺,让人陪着比较妥帖……二来嘛,恐怕与我本身有关,是吗?”
端清颔首:“你体内的‘幽梦’之毒已入肺腑,寻常外力只能暂时压制,并非长久之计。”
“无相寺有办法?”
“不是无相寺,是这次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将聚集江湖上三教九流不知多少人物,其中的能人异士未尝可知,与其偏安一隅虚度光阴等着余生转眼过去,倒不如抓住每一个机会拼一把。
叶浮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好。”
“这一次武林大会,必定不会简单,须得谨慎。如今你已胸有沟壑,凡事不需我多话,这次我会让端衡长老带你们过去。”
叶浮生一怔:“师娘你不去吗?”
端清目光微沉:“内功将要突破瓶颈,我要静修几日。”
叶浮生顿时有些好奇,他虽已经过了年少气盛的年纪,但习武之人少有不好斗的,对于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端清自然好奇得紧。
更何况……他的目光在端清身上打了个转,道长虽然满头霜雪白发,身形面容却都如三十出头的男子般风华正好,丝毫不见老态。
可在顾潇开始记事的时候,端清就是这副样子了。
二十多年过去,他已经从矮小稚童长成了身高体长的男子,端清却还一如往昔,岁月似乎在这个人身上凝固了,可天下怎么会有长生不老的人呢?
叶浮生心里想着,便笑道:“说起来,我还没受过您的指点,不知今日能否请您赐教一回?”
端清点了头,叶浮生脚下一蹬掠起,腰间惊鸿刀铮然出鞘,余音尚颤,刀锋已至面前。
他这一刀极快,尤其是在端清出手欲拦时后力又出,刃随手腕翻转,恰如踏水生波荡开气劲,三式虚招转瞬晃过,刀刃捉隙直向端清咽喉,奇诡机变,就连端清都来不及拦下。
惊鸿一脉重于迅疾机巧,讲究灵动猛捷,这些年叶浮生早在生死之间将这八个字练熟,只是他心里放不开结,手脚自然也被拖累了。
顾欺芳的入土为安,就像把他半身累赘也随黄土掩没,现在心轻身快,刀锋在手如臂使指,同一招“飞絮”如今施展开来,已不可同日而语。
端清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欣慰,他身子向左侧偏移,惊鸿刀几乎擦着他的肩头掠过,叶浮生手下一动,带刀回转,转眼又是七个回合。
他连出七刀,劈砍穿刺皆有,奇怪的是端清明明就在刀锋间游走,速度也快不过惊鸿,刀刃却像被无形气劲黏住,每每都要偏移开去。
叶浮生眼疾手快,他看出端清现在并没真正动手,而是在借力打力,用他的刀势反带动了人身,将战局牢牢把握在方寸之间。
他被端清伸手一带,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三步,眼看端清回手一掌拍向胸膛,叶浮生空出的左手也捉隙而上。指掌相抵,叶浮生只觉自己的指力都被这一掌化去,但也抓住了脱身空隙,借力连退五步,右脚在地上一错,腰身陡然一转,就是“游龙”一式横扫而出。
“游龙”一式刀势刚烈,颇有横扫千军之势,端清也不跟他硬抗,身形向后飞退,腰间玉箫入手,翻身一踏,便觑破虚影,稳稳落在了惊鸿刀上。
手下一沉,叶浮生震力迫开端清,只见白发道长身体在半空中一转,上身向下,手里玉箫也竖直而下,直向他天灵刺来!
玉箫无锋,却已被锐气割疼,叶浮生不敢大意硬扛,身如游鱼般滑了出去,不等端清立身,手中便是八刀接连而出,仿佛狂风骤雨顷刻而下,无一处分明,无一处不在。
端清的武功路数就目前看来,走的是中正之风,无论拳掌剑招皆清然有意,而叶浮生仗着《惊鸿诀》走的是迅疾奇诡之路,可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典型,一时间竟有占据上风之势。
可眼见刀锋如奔雷闪电,端清依然不慌不忙。
习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然而这些轻慢浮躁都要靠时间去洗涤,叶浮生是刚刚进入这个年纪,端清却早就过了这段岁月。
胜败不计于心,方能心无旁碍,所向无敌。
八刀几乎是瞬时而出,最后一刀更是“惊雷”后发先至,然而端清手里的玉箫只出了一式,仿佛流水绕过奇峰山峦,从八刀缝隙中穿出。以叶浮生的眼力看来,这一式并不是很快,他可以看清从玉箫抬起到欺近的轨迹变化,如一只手轻轻向自己的咽喉碰来,可他躲不开。
他的惊鸿刀余力未尽,玉箫已点在了咽喉上。
叶浮生背后一寒,额头已经浸出冷汗。
端清这一式没有用内力,他连丝毫疼痛都没感觉到,却在这刹那察觉入骨杀气,并非针对自己,而是这一式本来就有的杀机。
一时间竹林里无声无息,直到端清收回玉箫,叶浮生才如梦初醒,还刀入鞘。
端清颈侧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痕,叶浮生拿捏住了分寸,只破了表皮,连血珠都只浸出些许,他也不在意,道:“你很好。”
叶浮生语气微沉:“您刚才的一招更好。”
“我只是占了年纪的便宜,归根究底,我已不如你。”端清看着他,“惊鸿之名,在你手中已无愧了。”
叶浮生道:“弟子此去,定不负期许。”
“既如此,你就回去收拾行装吧。”端清颔首,“出了竹林向西左转就见欺霜院。”
叶浮生听出他另有事务的意思,也不多话,向端清行了一礼,向欺霜院去了。
端清在原地目送他走远了,才转身向与之相反的一条小路走了。
这条路越走越偏僻荒芜,尽头有一处山壁前。端清伸手按下一块凸起的石砖,石门便向上缓缓抬起,里面是一个挺宽敞的山洞,端清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壁上灯盏,才把暗色驱散,照亮洞内的一尊小石碑,上刻“苦海无边”。
碑上还有早已变黑干涩的斑斑血迹和几个凌乱不堪的血手印,仔细一看,都出自一个人的手。
端清没看那石碑,他只是往里面走着,最终到了一间被打造得颇为严密的石室。他拂开罩在石床上的宽布,盘膝打坐,本来就没什么人气的脸,更冷硬了几分。
手指抚过腰间玉箫,摸到了一丝细微裂痕,这是被刀锋切到的痕迹,劲力留三去七,拿捏得恰到好处。
端清方才那一式虽不是天下无双,却已经很久没遇到过对手了。
他将玉箫放下,伸手入怀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个荷包,里面是几块碎玉,依稀能看出曾是块成色不错的翡翠。
端清看着这些碎玉,眸光微柔,轻声道:“他已今非昔比,你黄泉若有知,当是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