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楚惜微披星戴月,终于回到了洞冥谷。
他去的时候带着一队人马,回来时却只随行半数,剩下那些人都被他留给了秦兰裳,跟着陆鸣渊向三昧书院而去。
那夜在醉春楼酒罢人散,楚惜本想着派人送陆鸣渊回三昧书院处理南儒后事、协助院师整顿内务已经是仁至义尽,却没想到那丫头还自告奋勇要去插上一脚。
楚惜微这一次没急着训斥她,只是问道:“为什么要去?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那时天光还暗淡,他看不清少女低垂的眉睫,却能听到她的声音:“我会的不多,能做的很少,但总不能都让别人去替我做。”
“你此番去了,我和义父未必能保你万全。”
“我总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秦兰裳牵起他的手合在自己娇小的掌中,“叶叔说‘孩子总会长大,大人都要变老’……小叔,我觉得他说得对。”
参天大树总会枯朽,高山流水也会断绝,更何况是祸福难测的人?
“我留你‘引灵笛’和一队‘鬼影’,好自为之。”楚惜微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目光又落在陆鸣渊身上,“若是她出事了,而你安然无恙,我便十倍加身于你。”
陆鸣渊闻言笑弯了一双眼睛,郑重地点了头。
此一别,各奔东西,祸福自主。
这一路去得危机四伏,回来也并不容易。等楚惜微回到洞冥谷已过了子时,他没惊动多余的人,将随行属下遣散回去休憩,自己则顶着一路风尘回到了流风居。
沈无端披着单衣坐在桂花树下,一手闲敲棋子,一手摇晃着灌满酒水的小银壶。见他进了院门,沈无端挥手遣退仆从,又朝面前的空座一扬下巴,道:“从接到你飞书便开始计算日程,今夜果然回来了。先坐下喝口酒吧。”
楚惜微接住掷向面门的小银壶,仰头灌了一口酒,只觉得入口苦涩,只是过喉之后又回甘,他挑了挑眉:“这是什么酒?”
“伽蓝城的‘十年灯’。”沈无端把玩着指间白子,“此番你北上天京,想必感慨良多,这壶酒不知可否慰你一身风尘?”
昔日春风得意看遍桃李,今朝江湖漂泊,十年提灯听风雨。
楚惜微又饮一口,在他对面坐下,道:“足够了。”
沈无端微微一笑:“来一局吧。”
他年长执白子,楚惜微执黑先行,两人的棋路一脉相承,都走诡谲奇路,将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布出了环环相扣的局,到最后还是楚惜微先一步落定妙处,斩杀大龙。
沈无端长笑一声投子认输:“你赢了。”
“承让。”
“你赢了是凭自己的本事,有何承让可言?”沈无端掀眼看着他,“惜微,你的棋术是我一手所教,从最开始完全模仿我的路子输多胜少,到现在有了自己的打算远胜于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楚惜微道:“十年光阴,总不是痴长的。”
“不,是你的心变了。十年来我看着你从一个择人而噬的狼崽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很是靠谱,但我迟迟没有真正放权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还不够资格。”
“的确。”沈无端的手指敲击着棋盘,“你天资过人,无论习武还是学识都进境极快,更难得的是刚毅坚韧,有眼界也有野心……可惜,你太狠了。”
楚惜微一言不发,就听沈无端道:“你作风凌厉,手段狠辣,为人处世泾渭分明,鲜少给人留下余地,也就无形中给自己断了许多退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看似高位实际是风口浪尖的地步,偏偏还脾气甚倔,死不悔改。”
“那我现在有资格了吗?”楚惜微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仿佛在这一刻褪去残留的青涩,真正长成一个从容的大男人。
沈无端笑道:“得看你现在的本事如何了。此番天京一行,收获不小吧?”
楚惜微坦然地将自己与楚子玉会面之事说了出来,沈无端沉默了半晌,道:“自高祖以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确流毒甚广,导致现在江湖庙堂之间明流暗涌不绝,阮非誉倒是好见识,谋划了这一条后路……但是,你怎么看这件事?”
楚惜微道:“都说‘民不与官斗’,何况天子有令,当然莫敢不从。”
沈无端脸色一沉:“所以你就要拿百鬼门去做他手里的傀儡?”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虎威仍在,眉目生出森寒杀意,如同阎王提笔勾命。
“利器生双刃,伤人更伤己,莽夫舔血不以为意,智者出鞘必有千虑。”楚惜微面对如此重压,只是给自己斟了杯酒,“提线傀儡虽操纵于人手,可线索纵横,也牵制着人。”
沈无端挑了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天生阴阳,世有清浊,正邪之间虽水火难容,但到底是缺一不可的。”楚惜微眉眼轻敛,“大楚自开国以来,就颇为看重武林的力量,从高祖时期的扶持招揽,到先帝之时的忌惮打压,如今的楚子玉是打算以放权为表象,行掌控之实。”
沈无端道:“堵不如疏,化明为暗……看似割裂开与江湖的联系,实际上把楔子钉在了至关重要的地方,好算计。想必他盯上百鬼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要掌握一颗棋子,最先得保证这颗棋子不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而江湖中势力强大又中立的门派并不多,百鬼门还首屈一指。
一念及此,他掀眼看向楚惜微:“当年我接下你,果然是自找麻烦。”
楚惜微也不恼:“义父现在应该为有我这个麻烦感到高兴。”
“以你的个性,一旦抛下从前就不会再走回头路,他也不会再允许你重回朝廷。既然如此,你还是我养了十年的义子,还是百鬼门的新主子,我当然为此高兴。”沈无端嘴角一扯,“你有野心是好,百鬼门这么多年积蓄的底蕴也不是为了永远做见不得光的死鬼,但江湖也好,庙堂也罢,都须得防范着鸟尽弓藏的下场,你要记住自己今天是怎么赢了这盘棋的。”
楚惜微眼睫一动,语带讽意:“当然……为人处世留一线,方能天长日久好相见啊。”
沈无端拊掌大笑,他站了起来,冲楚惜微一勾手:“今天兴致不错,来陪我练练,松松筋骨。”
“那就请义父指教了。”楚惜微卡在了《歧路经》第六层巅峰已经很久了,沈无端则已臻化境,他迫切地想和沈无端放手打上一场,才有可能摸到自己的关窍所在。
两人进了院子后面的小松林,于一片空地中站定,沈无端回身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双轻薄的蓝色手套,对楚惜微道:“拔刀。”
楚惜微的手附上断水刀柄,下一刻,沈无端只觉眼前一花,刀锋已无声迫向面门,他脚下一错,右手拈住刀刃,刀锋与手套摩擦过去,竟有金石锐响。与此同时,沈无端左手曲肘一撞,直击楚惜微腋下,后者不慌不忙,手臂趁隙一挡,同时抬腿踢向他膝盖,沈无端就像个幽魂,于飞退之时陡然折返,刹那间又逼向楚惜微。
这一下搓掌成刀从楚惜微颈侧划过,后者虽退得及时,却也觉得颈下微痛,那里被划开了一条狭长的浅口,虽算不得什么伤势,却离大脉极近。
他的目光落在沈无端手上,这才发现那双手套的古怪——双手掌侧都有一叶薄短的刀刃,颜色与手套整体无异,一眼望去难以发现,唯有等刀刃喋血才能惊觉。
沈无端也没急着追击,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的衣物已经破开,恰好是一刀穿来的痕迹。
两人同时一扯嘴角,脚下一蹬又欺身而近,刀与掌刃相接,但闻数声连响却不见飞血。
同为百鬼门主,同修《歧路经》,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父子之情。这一厢比斗,虽留力却不留手,无生死之忧,却有生死之争。相比之下,楚惜微内功底子有所不如,经验手段也欠缺,但胜在灵活机变,身法敏捷又招式迅疾。眼下又正好在心境上有所突破,原先的躁进之气消弭大半,攻守得当,进退得度,叫沈无端这个上风占得也不容易。
僵持了上百个回合后,楚惜微一刀压上沈无端肩颈,沈无端双掌锁住了他手中刀刃。
楚惜微眉头一皱,震力欲迫开沈无端双手,没想到沈无端的手掌纹丝不动,双方内力都僵持在断水刀上。楚惜微的内力较之沈无端更显刚烈,现在却被一股柔劲所把控,正惊骇间,沈无端手掌一滑一错,从他手中隔开断水刀。
刀锋入地刹那,沈无端一手扣住楚惜微脉门,一掌抵上他丹田位置,内力从这两处透入,楚惜微当即脸色一白,他没有急于反抗,而是放开自己的内劲,让沈无端的内力可以仔细在经脉里游走探索。
沈无端的额头慢慢渗出冷汗。
《歧路经》的第六层到第七层之间是一个大瓶颈,越过这一关就海阔天空,越不过就停滞不前终生止步。楚惜微的天赋极好,又吃苦耐劳,按理说该是能平平稳稳越过这一关卡,可惜他心眼太死脾气又倔,从最开始修炼《歧路经》就已经走了岔路,
《惊鸿诀》和《歧路经》两股内力在楚惜微体内相互缠绕,不时就要作祟出乱子,扰乱他神志内息,因此沈无端才会把冰魄珠交给他,以这冰寒外物强行让他宁心静气。按理说失了冰魄珠,楚惜微内息不稳心思浮动,内力也该躁进许多,沈无端本以为这兔崽子已经一脚踏进走火入魔的大门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不尽如此。
楚惜微的气息的确躁动不少,甚至有失控暴起之险,然而他体内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暗伤和滞涩,却在这段时间里开始自我修复了。
练武之人虽强筋健体,但于江湖厮杀之中,外伤内伤就跟打补丁一样摞起来,哪怕补丁打得再好看,也是个破损的身体,也许平时还好,遇到某个契机就要漏气。沈无端年事已高,哪怕现在身居高位,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早年积累下来的暗伤也随着肺腑和骨肉的老化已经开始显露端倪,因此他这些年很少动手,说是韬光养晦,实际上还是休养居多。
相比于他,楚惜微虽然年轻底子好,但十年来过的日子并不平顺,哪怕有他暗中看顾,到底还是惊险万分。这小子从半大少年时就有一股子撞穿南墙不死心的狠劲,少年人争强好胜是本性,但如果连余地也不留,将来就必定走上独木桥,所以沈无端一直很头疼怎么让楚惜微“柔”下来,没想到楚惜微出门这一趟,竟然就变了。
他依然气度凌厉,却多出几分活力来,不再老挂着冷漠疏远的面具,多了成熟大气,开始适当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而非一味隐瞒压制。沈无端对此十分欣慰,内力在楚惜微体内游走一遍,探清了几处要穴情况,又引导着他的内力探入自己体内,道:“凝神静气,且看清我这边。”
楚惜微心下微动,依言分出内劲随着沈无端的指引探索他真气走向,从丹田到四肢百骸,再过奇经八脉,良久才双双撤手。
沈无端问道:“看明白了吗?”
楚惜微道:“义父的路子,与我相似但不同。”
“我以《歧路经》打底,化百家法门为己用,是‘海纳百川,殊途同归’之路。”沈无端一笑,“你以《惊鸿诀》为基,用《歧路经》为本,再去研习他人武功,是‘双管齐下,随机应变’的路子。”
楚惜微皱了皱眉,沈无端耐心解释道:“就好比我本来是一个大坑,诸多水流注入其中成了一个湖泊,山泉也好,浑水也罢,混入其中清浊不分,到最后都归我所有;你是一棵树苗生根发芽,好不容易长大,那些内力加在你身上,都像阳光雨露、风刀霜剑,你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抽枝散叶,到最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然而……江河有尽时,草木终枯朽。”
“那岂不是无论哪一种,都是死路?”
沈无端反问:“除却山水草木,人就能与天同寿吗?”
楚惜微一怔。
“惜微,今天我告诉你一件事。”沈无端眉目凛然,“《歧路经》其实有第九层,只是从来没有人达到,包括它的创始者。”
楚惜微呼吸一滞,双手慢慢攥紧了。
沈无端一字一顿地问:“你敢试试吗?”
“好。”
楚惜微答应得很痛快, 沈无端拍掌大笑:“好小子!不愧我儿!”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忽如鬼魅般踏近,正是本该留守森罗殿的二娘。
二娘俯身行礼,道:“启禀尊主,端清道长到访,正在死人林等候。”
“端清?”沈无端眉头一皱,“他是带了外人?”
端清夫妇与沈无端相交多年,早有自由出入洞冥谷的权利,没道理会留在死人林等着,除非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同路的那个人甚至不能算百鬼门的朋友。
楚惜微沉声问道:“道长身边还有何人?”
“有一个蓝衫女人随行。”二娘仔细回想了一遍,“年岁不轻,腰佩弯刀,行路身法诡谲,内息几不可闻,是个罕见的高手。”
楚惜微皱了皱眉,倒是沈无端出声问道:“那个女人刀上可悬了金铃,发上是否有三支月牙簪?”
二娘道:“如老主人所言。”
楚惜微问道:“义父认得?”
沈无端道:“她是赵冰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