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孙悯风和盈袖会合之后,楚惜微就带两个轻功好手先去迷踪岭探风声,叶浮生的伤势只好了七八分,被他强制留下让孙悯风看看, 可眼下已经快过寅时,放风警戒的人还没看到他们三个的身影。
孙悯风看过了叶浮生的情况,确定他体内余毒已清,只是外伤还没好全,之前留下的暗伤也不可忽略,于是拆开随身携带的针药包给他做了处理。这一针下去调动内息游走经脉,叶浮生只觉四肢百骸顿时传来难以言喻的疼麻感,紧接着便是热流贯通经脉,使原本冰冷的手脚都开始回暖。
等孙悯风收起针药,他就把患者往脑后一扔,转头对旁观的盈袖笑得眉眼弯如月牙:“在下想去看看主子回来没有,只是有些怕黑,姑娘愿意陪同一程吗?”
盈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本来有些焦躁的心情莫名平复下来,道:“好。”
叶浮生看着他们并肩而去,莫名觉得自己被排斥了。他撇撇嘴,盘膝开始运气调息,没想到刚行完三个大周天,楚惜微就回来了。
此时天还没亮,楚惜微一身黑衣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然而他刻意放重了脚步,当走到近前的时候,叶浮生已经起身。
“你脸色不大好。”叶浮生上前扶了一把,“可是不顺利?”
“无妨,只是来去匆匆太赶了些。”楚惜微摇摇头,“我带人进了迷踪岭,里面各处岗哨已经全部警戒起来,别说去泣血窟一探究竟,就算要摸去主殿都不容易。”
“巡逻守卫主要聚集在哪些位置?”
“青龙、白虎两殿和赫连御所居的惊风殿。不过明面上的守卫不算什么,潜伏四处的暗客才是杀招所在,我往泣血窟所在的密牢山崖去了一番,未入山道已感杀机,便没有轻举妄动。”
叶浮生一手还搭在他肩上,一手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惜微看着他深锁的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抚平:“你若是担心道长,不如我再带你走一趟?”
“可以,不过……”当指尖即将触到眉心时,叶浮生微侧头,“从萧殿主口中说出的话,在下可有些不敢信呢。”
话音未落,“楚惜微”指尖一点寒芒吞吐,若非叶浮生将头后仰就要被刺破皮肉,他搭在对方肩上的手也顺势一动,饶是“楚惜微”退得极快,左肩也传来“咔嚓”一声,被他卸了关节。
萧艳骨抬手复位,去掉脸上伪装,委屈道:“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啊。”
叶浮生的惊鸿刀还没出鞘,锋利的刀气却已透骨散开:“萧殿主有话直说,我现在心情不好,伤了殿主事小,话没说完可就不美了。”
“我这个‘百鬼门主’虽是假,刚才的情报却是真。眼下艳骨在此,楚门主自然是在迷踪岭,既然叶公子担心,为何不去助他一臂之力?”萧艳骨的声音冷了下来,“况且端清道长也在我葬魂宫做客,难道叶公子不想去见见师长是否安好?”
叶浮生摊开手:“这是赫连宫主的意思,还是萧殿主的意思?”
萧艳骨反问:“有何区别?”
“赫连宫主喜欢看我的尸体,萧殿主恐怕是想带我这个活人去。”
“叶公子果然是个妙人。”萧艳骨轻轻拍掌,“我这次前来,的确不是宫主的意思。”
叶浮生一抬眼:“端清道长现在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叶浮生皱了皱眉,就听见她道:“失去半身功力,自然不算好;可他还有余力离开泣血窟,自然也不算不好。”
叶浮生眯了眯眼:“萧殿主来这一趟,不会只为了有问必答吧?”
“我对你有问必答,可是希望你有求必应呢。”
叶浮生道:“萧殿主如今在葬魂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厉锋也比不上你,还有什么做不到?”
“一人之下的位置虽高,可对于踩在自己头顶那个人来说,她什么也不是。”萧艳骨冷笑一声,“我动不了他,你们可以。”
叶浮生沉下目光:“楚惜微在哪里?”
现在天都快亮了,萧艳骨伪装前来,楚惜微却不见踪影,容不得叶浮生不多想。
“我在亥时于山牢下遇到楚门主,他问我道长下落,我说……‘在泣血窟’。”萧艳骨轻轻道,“叶公子,你说楚门主会在哪儿?”
她话音未落,惊鸿刀已经点在颈间,刀尖再进一分就是入肉断喉。
叶浮生看着萧艳骨的眼神,让她后颈发冷。
他深知楚惜微不是轻信之辈,也非莽撞之人,对方就算为救人铤而走险,也不至于听萧艳骨的话就往泣血窟里去,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泣血窟是顾潇十三年的梦魇,楚惜微这个人是叶浮生心头赤血。
“说你的目的。”
萧艳骨取出一只小锦囊抛了过来,里面是一小堆翡翠玉碎,叶浮生瞳孔一缩,哪怕这东西已经面目全非,可他依然认出这是顾欺芳当年佩戴的护身符。
昔人已去十三载,若有谁会如此珍重地保存一块碎玉,除了端清之外别无他想,外人要想拿到这锦囊除非端清死了,或者他亲手交付。
萧艳骨不再废话,将与端清在泣血窟中的一番谈话都转达给他,然后道:“你我之间敌对日久,艳骨并不奢望能得你们的全盘信任,但蛊毒之祸事关重大,端清道长孤身一人又折损功力,我不可能把胜算都押在他一人身上。”
叶浮生眸光一沉。
如今萧艳骨虽掌大权,却有厉锋与其僵持,葬魂宫里还有不知多少赫连御的死忠,她自然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明显,而端清以功力为饵绊住赫连御,也只能争来三天时间,何况白道联军约莫还有一日余就要到达此地,弄不好便大难临头。她看起来从容自若,心里已急得像热锅蚂蚁。
叶浮生哑声道:“端清道长和楚惜微到底在哪儿?”
萧艳骨这次实话实说:“我解开玄铁链后,道长就从后方密道脱身,要去寻找蛊洞所在,因此我并不知详情;至于楚门主,我的确在断魂崖下与他相见,他假装换班的暗客混入了泣血窟,那里有‘蝮蛇’暗中守卫,我只能装作没有发现,否则反而给他招祸。”
叶浮生徐徐吐出一口气,示意萧艳骨重新戴上面具,道:“走!”
此地是他调息处,叶浮生自己耳力过人又武功高强,用不着守卫,因此两人这番谈话可谓法不传六耳。萧艳骨运起轻功跟着叶浮生穿林而过,终于在一处荒草萋萋的水沟旁看到了盈袖和孙悯风。
水沟里沉着一具尸首,浑身浮肿溃烂也不知道死了多久。盈袖环臂在后神色厌恶,孙悯风找了根木棍将其叉上来,这才注意到脚下多了两个影子,回头一看:“主子,叶公子。”
萧艳骨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再加上叶浮生有意把他挡在身后,就算以孙悯风和盈袖的眼力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她的目光在孙悯风身上多停留了会儿,这才学着楚惜微的嗓音口气:“鬼医觉得这人死得有蹊跷?”
“是水有蹊跷。”孙悯风向那处水沟扬了扬下巴,“这里地形凹陷,前方有大石阻路,这条溪水从上游流至此处就成了一摊死水,但是这其中别说臭鱼烂虾,连虫子青苔都不长,未免‘死’得太过彻底。何况旁边的荒草几近枯败,淤泥中的根部发黑,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叶浮生接过孙悯风的匕首从尸体胸腹划过,发现这人的五脏六腑千疮百孔,残留的心肺胃肠上还有几只大小不一、形态诡异的虫子在蠕动,乍一看像极了蜈蚣,却色彩斑斓,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在场除却叶浮生,剩下三人都经历过问禅山后来那场蛊毒之变,孙悯风更是亲手从毒人尸体内剖出蛊虫和卵,眼下怎么会认错?
叶浮生快速将还活着的蛊虫捅了个稀巴烂,好在这人已经死去多日,蛊虫的养分早已不够,现在都半死不活,否则在皮肉翻开刹那便要窜出咬人。
盈袖脸色铁青:“这个人起码死去了十日。”
孙悯风眉头紧皱:“尸体上只有脚踝一处破口,蛊虫应是从此而入。我看这人体内的蛊虫大小不一,最大的已有小指粗,最小的才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就是说这种蛊虫一旦咬破皮肉就会钻入人体,以血肉滋养生长,而且是雌雄一体,产卵破壳的速度很快,恐怕只需七日不到就能将一个人的内脏吃空,非常凶毒。”
叶浮生起身道:“我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阿尧,你来说说在迷踪岭发现了什么。”
萧艳骨立刻接口道:“我带人潜入迷踪岭,赫连御已经闭关在断魂崖泣血窟,本打算伺机暗杀,却没想到发现了……”
她隐去了一些细枝末节,只将蛊毒之祸着重提出,而这件事已经足够让盈袖和孙悯风惊悸。
叶浮生适时道:“赫连御闭关三日,可葬魂宫大权暂时旁落萧艳骨和厉锋手中,端清道长孤身寻找蛊洞依然险象环生,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与阿尧带人先去把葬魂宫的水搅浑,才能为找到蛊洞增加胜算。”
盈袖皱着眉:“可是我已接到线报,联军还有两日不到就要至此,来得及吗?眼见迷踪岭就在眼前,仅凭你我之言能让各大门派驻足?”
“软话不听,就只能设法把他们阻上一阻。”叶浮生难得冷下脸,“这次白道联军声势浩大,魔道各大势力也蠢蠢欲动,不管是想趁火打劫还是联手抗击白道,都会在这两三日间赶向迷踪岭。”
孙悯风会意:“你要借他们一用?”
盈袖眼睛一亮:“离此地最近的一波魔道教众约于两日后到达。”
萧艳骨眯起眼睛道:“赫连御日前杀了不少其他魔道门派的来使,本想把人头各自送回敲打背后掌事者,但因为时间匆忙,就扔在了距此不远的山沟里,现在正好一用。”
叶浮生点点头:“盈袖,劳你派人带这些人头去拦截那波魔道教众,至于魔道探子,将他们引向联军前来的方向,提前在外发生冲突,以战拖战。另外,你亲自快马加鞭去通知玄素他们,急需他们的配合。”
顿了顿,叶浮生补充道,“一天,只需要多拖一天。”
今日是赫连御闭关的第二天,明夜子时他就要出关,到时候不管是成是败都是巨大变数。
萧艳骨得了叶浮生的眼色,立刻看向孙悯风:“鬼医,这片水域现在没有葬魂宫的岗哨,却是入迷踪岭的必经之路,你擅长医毒,必须设法顾好这里方能进可攻退可守,明白吗?”
孙悯风道:“属下会让‘水鬼’扼住要道,于林中布下毒瘴,若无你们的信号,不管葬魂宫暗客还是白道先行,都别想从此全身而过……不过,你们要怎么办?”
叶浮生目光冷厉:“我去宰了‘蝮蛇’。”
要让一棵参天大树死去,莫过于从根系内部开始腐烂蛀空。
楚惜微带在身边的两人一是张自傲,一是蝎子,前者武功高强经验老到,后者手段狠辣熟悉情况,才让他们从全面戒严的迷踪岭中找到可趁缝隙,如三条毫不起眼的鱼混进了浑水,转眼消失在泥潭里。
赵冰蛾筹谋多年,如今虽已命殒,手下却还有不少没暴露的桩子插在葬魂宫老巢,蝎子很快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消息——赫连御闭关泣血窟,岭中大小事务都交给萧艳骨与厉锋。
张自傲对着青龙殿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厉锋在古阳城的时候被谢无衣砍了条胳膊,如今已不是全盛之时,他若聪明就会暂避萧艳骨的锋芒。”
萧艳骨与赵冰蛾的师徒关系极为隐蔽,就连蝎子这样的老人也不得而知,他对楚惜微道:“从明面上看,萧艳骨是四殿主中对赫连御最为敬畏之人,可大人生前已经发现她在北疆镇守白虎地宫时借地利之便,发展军需走私和南北商队,从‘金蟾’口中夺了不少食,是个极有野心又善于掩藏的狠角色。”
楚惜微会意,眼下白道联军将至,赫连御却闭关不出,迷踪岭内暗流疾涌,萧艳骨必定心生二意。
“蝎子,你去联系葬魂宫里可用的桩子,设法将他们调往各处要道岗哨,为后来者做好开路准备;自傲,你潜进白虎殿盯住萧艳骨,若有可能,争取到与她这次合作。”
事急从权,纵然与虎谋皮也得险中求进,至于她会不会反咬一口……楚惜微的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冰冷如刀。
张自傲与蝎子一左一右分头行动,很快隐入迷踪岭常年不散的阴云中。楚惜微抬手扭断了一名葬魂宫守卫的脖子,沉肩缩骨套上对方的外衣,掏出一只指头大的小瓶子,在脸上熟练地涂抹几下,就似被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附了身,半点也不起眼了。
他朝着断魂崖的方向赶去,成功混入一队前去换班的暗客中,在山牢门前他见到了萧艳骨。女子与他擦肩而过时突然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楚惜微掌中已经凝了一股气劲,却没想到萧艳骨脚步未停,又继续往前走了。
然而楚惜微从那个眼神里已经知道,萧艳骨认出了自己,她没有当场揭穿,要么是自忖不够实力将他一举拿下,想要先行离开去召集人手,要么就是……她知道楚惜微想做什么,乐于做一回睁眼瞎。
无论哪一种,楚惜微都不可在泣血窟久留。
泣血窟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放松的地方,所见所闻都充满死气,偶尔能听到人牲拍打抓挠山壁和铁栏杆的声音,带着血腥和腐朽味的空气沉入鼻腔胸肺,带得怒火无端升腾,楚惜微瞥见身侧之人已经双目泛红,分明是这里的空气有问题,常人在此待久了就会沉沦神志甚至发疯,难怪会定下三个时辰一换守卫的规矩。
空气的来源应是各处通风孔,那么能做手脚的地方……楚惜微的目光落在那些依次错落的油灯上,目光渐沉。
连同他在内,一行暗客二十八人,分别看守十四个关有人牲的洞窟,当楚惜微与另外一人脱离队伍转入甬道后,他就猝然扭断了对方的颈骨。
楚惜微将尸体放在阴影死角,凭着暗风袭来的动静找到方向,琢磨了片刻,朝叶浮生所说的那处密洞方向去了。
要去那里,就得从一处囚困人牲的山牢借道,当年顾欺芳与叶浮生都猝不及防地在那里栽了不小的跟头,饶是楚惜微这一次有备而来仍觉得棘手,若非人牲无舌,怕是当他被围住的时候就要惊动洞窟里的守卫了。
藏在宽大外衣斗篷下的断水刀振袖而出,楚惜微不想被人牲所伤染上疯毒,就只能以快制胜,当最后一个人牲的指甲抓破他衣袖的时候,咽喉已被刀锋所断。
过了这一关,就是叶浮生所说的洞窟,因为人牲在前,那里没有守卫,可当楚惜微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断裂在地的一截玄铁锁链。
楚惜微一惊,他借着壁上油灯火光仔细搜查了洞内,发现了那道经年日久的暗门,四周灰尘累积,唯有门下落了一层浮尘,分明是有人在不久前从这里走过。
叶浮生说过,这道暗门之后是一处平台,位于断魂崖后,从那里一跃而下可从密林暗河逃离迷踪岭,若有轻功高强之人也可在平台之下的羊肠小道纵横来去,避开前山守卫,潜入葬魂宫腹地。
以楚惜微对端清的了解,白发道长若真是脱险了,必定不会急于离开。
楚惜微气沉丹田,双手运力落在石门上,将它缓缓推开一道缝隙,然而一把剑也在门开刹那刺向他的双目!
楚惜微向后仰去,剑尖几乎贴着他的脸掠过,同时他已拔出断水刀,一式“拈花”与剑身缠绕纠缠,摩擦迸溅了星火点点,最终各自吐劲一震,双双退开站定。
拔剑之人着重紫长袍,脸上戴着白银面具,满头长发披散活像个修罗恶鬼,分明是本该闭关的赫连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