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从布包里拿出一些馒头,放在树枝上烤了起来,人太多,馒头太少,有些幼小的囚犯根本就分不到馒头,只能张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眼中的水雾像是融化的冰雪一般。
乐凝妙心底一声叹息,如今世道将乱,今日事不知明日事,这些沦为囚奴发配边疆的孩子也不知能活到几时,心下一软,对蝶儿说道:“把剩下的馒头拿去给那几个孩子吃。”
蝶儿走了过去,分发着篮子中冷硬的馒头,几个孩子顾不得把馒头放在火上烤热,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多谢姑娘。”先前那个瘦小的衙役走过来作揖说道。
“冬日雪大,道路崎岖难行,怎的这时候还押送犯人?”乐凝妙奇道。
“官老爷的决定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敢说什么呢,”衙役面上满是抱怨,“前阵子多少地方官丢了乌纱帽,这些都是流放的官员家属,上面的人发话了,即刻押送到偏远的青州。大冷的天,还押送犯人,可真是活受罪。”
“这么冷的天,他们穿的这么单薄……”
“今天还算好,昨天冻死了两个呢,”衙役呶呶嘴,指着破庙门边一个出气多进气少的邋遢少年,“那孩子看样子也撑不过今晚了。”
乐凝妙走了过去,伸手给他把脉,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只是发烧:“蝶儿,去马车里抓些药来熬,这孩子发烧了,紫苏二钱,生姜二钱,陈皮二钱多一些,红糖四钱。”
“姑娘真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这些人虽说是受到了家人的牵连才会被流放,说到底也有自己一部分的责任,若是自己没有将那份名单交给东方璟,他们也不会遭罪。
“不过这孩子倒不是由于被牵连才会被流放,要怪就怪他没有眼力劲儿,连我们头儿刘捕头的钱袋也敢偷。刘捕头可是刘知县的表叔,这么一闹,刘知县就把他也给流放了,”看乐凝妙有些怜惜的神色,瘦小的衙役说道,“姑娘若是可怜他,我们可以把他放了,本来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就算是送到了青州,那边的簿子上也没他的名字。”
“多谢你了。”这孩子虽然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但一路上缺衣少食,又没有药,若是没有遇上她,只怕真活不过今晚。
蝶儿拿着药罐子熬药的时候,衙役那一行人已经起身了,两个衙役依旧是瑟缩着身子,他们身后的囚犯依旧是无精打采,一脸死气。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走出破庙,渐行渐远,在苍莽的雪地里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线,消失在横斜的枯木枝中。
风雪更大了,大团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灌进了破庙,破庙内的帷幔被吹得发出了飒飒的响声,地上的火苗也是一副将灭未灭的样子,如深秋的苟延残喘的枯叶蝶。蝶儿上前扶起厚重的木门,斜斜的盖在门框上,挡住了些许风。
就在这时候,那邋遢的少年醒了过来,看到身上盖着的被子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再看到眼前帮他掖着被角的乐凝妙,瑟缩了一下,眼中满是惊恐。
乐凝妙见他醒了过来,拿起旁边烧开的水壶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那位身子有些佝偻的衙役倒是好心,见你病弱,有心放了你。燕儿正在给你熬药,等喝了药,我载你一程,到了城镇,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见少年还是警惕地看着她,乐凝妙将碗放在一边,面上满是不在乎:“怎么?怕我?我似乎没有害你的理由。”
少年突然猛地扑上前,抓住了乐凝妙的手腕,乐凝妙一惊,一把推开他,后者撞到身后的柱子上,瘦弱的身子不堪一击,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即使脸上脏兮兮地,也掩不住那一片惨白。
“你没事吧?”乐凝妙赶紧拿起地上的碗,“赶紧喝口热水。”
少年的举动委实奇怪,他刚才抓她的手腕似是要探出她会不会武功,此刻见她脉象不像是习武之人,才放了心。
乐凝妙也不急着赶路,破庙外风雪甚大,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此刻就算是赶路也是徒劳,马儿走不快,想要到达下一个城镇遥遥无期,不如等风雪小些再说。
乐凝妙扶着少年坐到柴火边取暖后,便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拿出本医书看着,静待风雪变小,一时间,除了窗外风雪的呼号声和竹子燃烧时竹节爆裂的噼啵声,庙内一片寂静。
少年眼神很深,紧紧地拥着被子望着篝火,不知在想什么,就算是火红的烈焰,也照不亮他心底的黑暗。乐凝妙翻了一页书,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嘴唇紧抿、眼神幽深、眉头紧蹙,料想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她这性子,素来是对在乎的人,什么都要插上一脚,对不在乎人的人,却没什么管闲事的心思。
燕儿将熬好的汤药递给少年,他也不道谢,吹凉了汤药便喝了。
“若是今日病没有好,那药便多喝两日,我会让燕儿多抓些药给你的,”乐凝妙起身,见庙外的风雪小了许多,便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道,“收拾东西赶路吧。”
燕儿上前,想要扶着那少年上马车,那少年眼里闪过一抹惊慌,极快的避了开去,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乐凝妙杏眼半阖,看了他一眼,率先上了马车。
那少年自己爬上马车后,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着,抿着唇不说话,眼睛盯着车厢内的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乐凝妙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脑袋伏在小月的膝上,把玩着小月修长美丽的手掌,大约是刚用过午膳,血液涌向胃里用来消化食物,大脑有些昏昏沉沉的,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一路上马车再没有陷进大雪中,楞楞的马车行在官道上,微微的颠簸像是外婆的摇篮一般,乐凝妙好梦正酣,依稀间梦到悠云山上的片片翠竹,苍翠的像是厚重的云一样压下来,留下一片深浓的静谧,在无边的静谧里,只有小鸟的啁啾,婉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那般意境,如诗如画。
痛苦的嘶喊将她从令人沉醉不已的梦境中拉了回来,乐凝妙不悦的睁开眼睛,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角落中那个少年浑身发抖,面色惨白,牙齿不停地打颤,在车厢内不停地打滚,喉咙中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喊叫。
乐凝妙欲上前,却被燕儿拦了一下,想是怕她被少年伤了。
乐凝妙摆摆手,蹲下身给他把脉,见他脉象无异,便用手指掰开他的眼皮,眼前所见之象,倒是将她骇了一跳,那少年的黑色的瞳孔中,一左一右赫然是两条血红色如蛆一般大小的虫子,虫子通体光滑,若不是它在蠕动,乐凝妙还真不敢断定,这东西居然是虫子。
两位侍女吓得低呼一声,后退一步,倒是小月,见此异状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妙老大,我认得这东西,这是香蛊。”
“何谓香蛊?”
“这是南疆的一种蛊,这种蛊炼制好后,下在花蕊中,若是有人的皮肤接触了这花蕊,花蕊中的蛊虫便会顺着他的皮肤咬开一个小口子,钻进皮肤内寄生。这蛊虫极小,肉眼几乎看不见,咬在人皮肤上,也不会有任何痛楚,因此一般人即使中了香蛊,也不知道。”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乐凝妙咂咂叹道。
“这种蛊之所以叫香蛊,就是因为这种蛊最爱香味,尤其是人的体香。若是不将这种蛊虫*出体外,这种蛊能在人体内寄生几十年,一步步蚕食人的生命。在人死的那一刻,这蛊虫便破体而出,产卵后即死亡。中蛊的人需要在宅中种满鲜花,日日闻到花香,蛊虫才不会发作。不过即使是种满了鲜花,每月有三日蛊虫吸食人的生气的时候,中蛊者也是非常痛苦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小月迷茫地摇摇头,“这半年来,看到某些东西的时候,脑海中会冒出有关那件东西的所有回忆。”
“那过去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乐凝妙紧张了起来。
小月迷茫的摇摇头:“发生过的事情,着实没有映像,但是对于武功等死物,倒是想起来了不少。”
乐凝妙的心中一片纠结,她多怕他想起过去的事情后,弃他而去,又觉得自己身边危险重重,早日让他想起过去,找回自己原来的生活也好。
小月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轻轻地笃定的说道:“妙老大,别担心,我说了一生一世,那就是一生一世。”
“嗯,”她微微一笑,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继续说香蛊的事吧。”
“香蛊可活四十年,在期限内*出来后,还可以养,养在尸油中,每月以花粉喂食。”
“这东西要怎么*?”
小月面露难色,不置一词。
“究竟是什么法子?竟然让你如此难以启齿?”
“倒也不是难以启齿,只是……只是……这法子凶险,常人不一定受得住。”
乐凝妙挑眉:“怎么个凶险法?”
“这种蛊名叫香蛊,所以要*出蛊虫,只能用臭味。”
“所以?”乐凝妙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妙的念头。
“需在粪池中泡上三天三夜。”
果然如此!
“常人在粪池中泡上三天三夜,早就被熏死了,鲜少有能活下来的人。”(吸入大量氨气,严重者可发生肺水肿、成人呼吸窘迫综合征,喉水肿痉挛或支气管粘膜坏死脱落致窒息。)
“到时候蛊虫会从哪里出来?”
“从鼻孔中钻出。”
“这蛊虫倒是有意思,”乐凝妙一时兴起,起了收蛊虫的心思,“待到了下一个城镇,咱们便试着给他*蛊吧。”
少年被蛊虫折磨地非常痛苦,乐凝妙只得拿出一颗阵痛的药给他服了,才让他好受了些,不再翻来覆去地在地上滚动,只是他身上那厚厚的被子,已经是湿透了。
吩咐赶马车的蝶儿加快速度,乐凝妙的心如电转,不停地在脑海中想着应对之策,不一会儿,一个想法在她的脑中成型:“不如这样吧,我们把他关在一个密封的粪池中,在他的鼻子上插两根芦苇管子,连接到外面的空气,这样他就不会被粪池的臭气给熏死了。”
主意虽然好,实施起来却颇有难度,乐凝妙将这个方法中所有的缺陷都考虑了一遍,又一一想好了应对之策,微微定了定神,此事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活下来就看那少年的命大不大了。
马车很快就到达了下一个城镇,乐凝妙将敲定的方案说与几人听,燕儿和蝶儿虽然不满乐凝妙节外生枝,白白浪费时间管一个外人,却也没有多置一词,很快就下去办了。
经过三天的时间,乐凝妙终于成功的得到了蛊虫,少年的性命也保住了。
外面又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屋檐上的雪一片厚重,白色的积雪连绵一片,更加衬得一片片的房子是肃穆的乌黑,街道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撑着伞扫雪,挑着担子买早餐的人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寂寥。这是一个并不繁华的边城,早起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雪地上的野兽的脚印,让她想起了在昨夜的梦中隐约听见的野兽的嚎叫。
乐凝妙坐在窗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银瓶,瓶身上的花纹并不算精美,只是昨日随意从小镇上买的,简约的花纹透着北方人的大气。瓶中的尸油里,两条鲜红色的蛊虫上下翻滚着,游动地非常欢快。乐凝妙折了一支探进窗内的梅花,在银瓶的瓶檐上敲了敲,花粉落尽瓶中,两只蛊虫争先恐后地吃着,花粉转瞬即逝。
门被哐地踢开,杀气袭来,一把匕首带着森凉的寒意袭向乐凝妙的脖颈。后者头也没回,反手一招,已让少年右手脱臼,匕首掉在漆黑的桐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乐凝妙起身,慵懒的靠在窗边又摘了一朵梅花,敲落花蕊上淡黄色的花粉,拿着梅花的花枝搅了搅瓶中的尸油,两只蛊虫不舒服地动了动。细嫩的手指停伫在银瓶上,一身晶莹的肌肤竟似比雪还要美上几分,女子的美是漫不经心的,因着她的从容不迫,这简陋的室内仿佛都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她就是则宫殿中慵懒闲适的主人。
她一手指着楼下不远处一具狼的尸体,斑斑的血迹在洁白的雪上显得无比瑰丽又无比阴冷,显示着昨夜厮杀的惨烈:“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向来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别看我内力全无,既然我能救了你,难道还不能杀了你?”
威慑的话在她说来,如此不紧不慢,她的声音柔柔的,如春风拂槛露华浓,最是牡丹盛开的雍容风姿,又如轻歌曼舞凝丝竹。她半垂着眸子,纤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剪水双瞳,玉手收回袖中,那衣袖是一片深绿的颜色,仿佛是倒影着翁翠竹林的一潭深水,叫人看不透。
少年一时间被她摄住了心神,稍稍退后一步。反应过来后,他捂着脱臼的右胳膊色厉内荏地说道:“快将我的东西还给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纤长的睫毛抬起,犹如黑曜石一般冰晶透明而又黑的纯粹的眼里闪过一抹亮光,她的唇边似笑非笑:“你倒是有趣,明知不可敌我,偏做这以卵击石之事。这东西怕是你的家传宝吧,既是有家传宝何不当了?何必做那偷鸡摸狗之事?便是做那事,你也动动脑子,什么人的东西该偷,什么人的东西不该偷。亏得你是遇上那好心的衙役了,他若不放了你,只怕你前两日便死在流放的途中了。”
乐凝妙从抽屉中掏出一块深紫色的玉佩,扔到他手中,那紫色的玉佩上一面雕刻着一团火焰,栩栩如生,另一面则雕刻着“平安”二字。
“光看这材质,这玉佩便值不少钱了。能有这等雕功,玉佩怕也是出自名家之手,也难怪你不愿意就这么当了这枚玉佩,在这种小地方当了,确实吃亏。这玉佩若是拿到京城,怕是出价万金也有人买。”将玉佩扔到少年手中,乐凝妙的眼中闪过一抹欣赏。
少年有些惊疑不定地将玉佩检查了一遍,见这玉佩确实是原先的那一枚,没有被掉包,也没拱手相谢,径直朝门外走去。
乐凝妙上前一步,抓住少年的右胳膊,一使劲,将他脱臼的胳膊接了回来。
“若是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你把玉佩转卖给我的朋友,他可是个大金主,素爱奢侈之物,想必会喜欢。得了这笔钱,只要你不乱花,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的安稳过下去。”乐凝妙想到了水幽痕,想着这种人不坑,坑谁?
“我看姑娘穿着打扮俱是不俗,你为何自己不买?”
“我?”乐凝妙失笑,“花大钱买个玉佩,是能吃还是能喝?既是不能吃又不能喝,那我买它作甚?”
“我看你谈吐不似粗鄙之人,奈何做贼?便是家道中落,做个账房先生或是教书先生也能养家糊口啊,”乐凝妙略一沉吟,思及他之前的表现,猜到了几分,“莫不是被仇家追杀?”
少年的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做出一副防备之态,像是受伤的小兽。
乐凝妙心知是被她说中了,便出主意道:“你倒不如将玉佩卖了,得了足够的钱,天涯海角的去,你这仇家还能找得着你?”
少年的眼神黯了黯,像是孤夜里阑珊的灯火,将灭未灭,徒留怆然。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缓缓道出这一句,乐凝妙转身自顾自地去折窗外的寒梅,声音远远地传来,“言尽于此,就此别过,小公子好生保重。”
脚步声渐远,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踏雪的声音,乐凝妙照旧给瓶中的蛊虫喂食,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缓缓地融化,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个活的皆是不易。
本以为就此别过便是山长水远,哪知才过一日又在荒山野林遇到了他。
少年大概是遭到了狼群的袭击,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虽是杀了四匹狼,却身受重伤,倒在雪地里流血不止,若不是乐凝妙一行人经过,只怕不是冻死便是因大出血而身亡。
少年醒来的时候,见眼前的人是乐凝妙,眼中有微微的惊讶和怔忪。
蝶儿在帮少年包扎,乐凝妙坐在床头喝茶,见他醒来,看了他一眼,又专注于手中细腻的骨瓷茶杯,吹动着杯中浮起来的点点翠绿披着白毛的君山银针。
白色的水雾缭绕着,模糊了乐凝妙的面容,她的声音从白雾后传来,也显得有些飘渺:“这人呐,就如同开水中的茶叶,池子里的浮萍,沉浮难免,不作死就不会死,你若一心寻死,与旁人何干?枉费我费心帮你*出蛊虫,你若就这么死了,你对得起死在仇家手中的那些亲人么?大半夜的在深山中行路,小公子你果然胆识过人呐,连山林中悍不畏死的狼都不怕。” “我已留了银钱给客栈的老板,他会每日准时熬药端上来给你喝,你这伤怕是得静养一个月。好不容易给你救回来一条命,你以后可别再轻率行事了,凡事做之前先动动脑子。”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少年的眼中有不解,有感动,眼眶渐渐地红了,如胭脂勾勒的一般。
“救了便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平生做人做事,救人杀人,不过随心而已。”放下茶杯,她又拿起一旁的书籍看了起来。
“随心而已?”少年喃喃的念着这几个字,“我以前做人做事,也是随心罢了,到如今才知,这世间竟是万般的不如意。”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她细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桃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视线停留在书上,不曾移开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