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他的心里平衡了一些,然而他却没有去深想,为什么心里还是不开心,一杯接一杯的饮着葡萄酒,直至江水将血红的落日吞噬,黑暗笼罩了这片大地。
蓝草最近吃的很多,而且不太爱吃生食,更爱吃熟食了。水幽痕是个有钱人,对蓝草甚是放纵,什么水晶肘子、红烧鲍鱼、清蒸熊掌……它一只狐狸吃的都堪比京城贵族了。奇怪的是,蓝草吃的那么多,居然还不闹肚子。
这段时间里,每次乐凝妙想要喂它吃一些生食,都要跟它讨价还价半天,这不由得让她有些郁闷,蓝草刚跟着她那段时间,比较爱吃生食,熟食很少碰,现如今对于熟食倒是食髓知味,戒不掉了。
小月见她不耐烦,主动揽下了喂生食给蓝草吃的重任。此刻,他正在耐心的跟它说些什么,一边拿着一片切得薄薄的生鱼片喂它。
蓝草蹭着小月,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乐凝妙作弄的心思一起,对小月说道:“它也有两天没洗澡了,我们给它洗洗吧。”
蓝草浑身一抖,哀怨的朝她看了过来。秋天天冷,刚洗完澡,毛发不能很快干掉,尤其是现在已经快到晚上了,更是会冻得瑟瑟发抖,这段时间每次到了洗澡的时候,蓝草都在不停地挣扎着,拒绝合作,非要使出蛮力把它摁在水里,才肯认命。
侍女很快准备好了热水端入房中,蓝草悲催的又被乐凝妙摁下了水,两人给它洗完澡后,乐凝妙看到屏风上没有毛巾,正打算出去让侍女拿一条进来,突然看到窗棱上站了一只信鸽。
乐凝妙走上前,解下信鸽腿上的竹管,从竹管中抽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居然是大师兄乐秋策的笔迹。
“师父半月前于云水洞升仙,我与你二师兄已将师父遗体葬于后山菩提树下。师父留有遗言,将一个沉香木盒子交给你,盒子在璐娘手中,请速回悠云山。”
师父升仙了?师父居然真的升仙了?那个喜欢和她抢点心的糟老头就这么没了?纸条从手中跌落,乐凝妙怔怔的,眼神一片空洞,脑中一片空白。
她从小就不知道有没有爹娘,是师父将她养大的,给了她十六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她的心中,师父就像她爷爷,疼她爱她。以前的她太年轻,从来不知道世上有生离死别这一回事,不曾想,当日悠云山上一别,竟然是永别。
师父……她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我都还没功成名就、风风光光的回悠云山呢,你怎么就去了呢?你还没有看到大师兄、二师兄成家呢,怎么就走了呢?我以为、我以为这一辈子你都会好好地呆在悠云山,等着我们偶尔的回家看看,没想到……没想到……
原来,那个充满活力的老头子也是会死的……小时候师兄们说,师父是修道中人,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么一定是羽化升天了,灵魂超脱六道轮回了。
师兄们说,师父升天了,他们应该高兴,小时候她不懂事,每次和师父抢点心,抢不过的时候总会狠狠地诅咒道:“你怎么不早点成仙呢?你羽化升天了,就再也没有人跟我抢点心了。”
如今是真的没人跟她抢了,可是她为何会那么难过,心里像是空出一块洞来,凉飕飕的,冷冰冰的,钝刀子割肉一般的疼。
“妙老大,毛巾呢?”小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拉回了她的思绪。
“哦,”她愣愣的点头,走到门外对侍女道,“拿一条毛巾进去。”
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水幽痕刚好喝完最后一口葡萄酒,她坐到他身旁,问道:“从这里到昆州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
“最快还要十天。”因为现如今还在兰州境内,还要过还七八个州府才到昆州。
“真的不能再快了么?”她一脸焦急的看着他。
水幽痕摇了摇头,看到她眼里有盈盈的水雾,不由得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呆坐在榻上,眼神中一片灰暗死寂,如腐烂的秋叶,明月照在江心,耳边是猿猴的啼叫声,像是哭声一般,幽幽的回荡着,催人泪下。
“还有酒吗?”她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低沉的问道,她的声音有点涩涩的,像是若不使劲忍住,就会哽咽一样。
“再拿一壶葡萄酒过来。”水幽痕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
“西北红。”
“那酒太烈,”他淡淡的皱了皱眉,“葡萄酒养颜,比较适宜女子。”
“西北红。”乐凝妙淡淡的重复道,眼眶有些红,身体微微的颤抖着,然而她压抑的很好。
“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吗?”望着她纤弱的侧影,水幽痕心里有些微微的心疼,轻柔的将她拥入怀中,“告诉我,让我为你分担,我会宠你、爱你。”
乐凝妙挣开了他的怀抱,她显而易见的抗拒让他有些不甘心,可是他掩饰的很好。
西北红被送了上来,乐凝妙抱着酒壶就喝,她仰着头,酒液顺着殷红的唇边流下来,流过白玉般的脖颈,打湿了白色的衣襟。
江岸是点点明灭的灯火,江心是晃悠的残月,深秋来临,北方一带已经看不到飞鸟了,触目皆是染血的枫叶,猿啼三声泪沾裳,悠悠江水断人肠。
“别这么喝酒,伤胃。”水幽痕皱了皱眉,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壶。
乐凝妙一把将他推开,嘴里呵呵的笑道:“水幽痕,认识你这么久以来,这是你唯一说过的一句人话了。你少关心我,你这人忒虚伪!”
“小妙妙,你这话可真让人伤心,”水幽痕掏出手帕擦干她嘴边的酒渍,咂咂道,“我哪次关心你不是出自真心实意?你说说,我害过你吗?”
乐凝妙不管不顾,举着酒壶又大喝了一口,她的酒量并不好,此刻脑袋却是无比清明,她抓着水幽痕的衣领说道:“到了昆州之后,咱俩分道扬镳吧!”
“小妙妙,拿到端木神泽的遗体,你就跟我回漓州,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是吗?”乐凝妙甩了甩脑袋,“我今晚有点烦,你别来烦我!来人啊,别给我只拿一壶酒来忽悠我,我要一坛子西北红!不!两坛子!”
说着,她又转头看向水幽痕:“还不给我快走?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我有很多很多毒药!你要是不走,我全弄在你身上!我还不给你解药!”
水幽痕失笑,凑上前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我到底是捡了怎样一个白眼狼啊,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对,我就是个白眼狼!”子欲养而亲不待,师父就这么走了,自己可不就是个白眼狼么?
“就算你是个白眼狼,我也有信心把你变回一只能安心窝在我怀里的兔子。”他在她耳边暧昧的说完,让她来得及掏出毒药之际,转身离去。
那一夜乐凝妙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一坛酒喝完了,再喝一坛,那些酒顺着嘴角流在她的衣服上,几乎将整件衣服都染湿了,寒风吹来,她在风中瑟瑟发抖。
小月为她披上一件外衣,她却一把推开小月,将那件外衣扯了扔在地上,醉眼迷离,大着舌头说道:“别来烦我,我不要穿衣服,这样凉快、凉快……”
这么悲伤的乐凝妙,让小月手足无措,只能站在她身后默默地陪伴,看着她把那些酒像是眼泪一样流进心里。如何才能强大起来?小月在心里问自己,强大到可以像一棵大树一样给她庇荫,让她一辈子不悲伤难过。
斜月渐渐西沉,江岸的灯火早已熄灭,她还在不停的喝酒,有的酒坛子被她翻到了,酒液流满了甲板,又顺着木板的裂缝渗了进去。四周唯一的声音便是江中的鱼偶尔跃出江面的水声,一盏摇曳的灯点在她身侧,随着寒冷的夜风将灭未灭,散发着淡淡的温度。
灰暗的天际总算是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乐凝妙醉倒在一坛坛的酒中,脸色苍白,齐肩的长发散乱在深绿色的衣服上,像是松柏上将要融化的一抹积雪。
小月心疼的将她抱回房中,细心的给她盖好被子。
果不其然,因为一晚上的吹冷风、喝冷酒,乐凝妙感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连过了三四天,乐凝妙才能下床。
而在她生病的其间,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悠云真人早在半月之前就已经羽化登仙,这件事情算是死无对证,就算乐凝妙说她师父绝对不曾在几日前拜访司徒默奎,说出他不日将身登九五之言,她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因为悠云真人确实是羽化登仙了,只是时间对不上号而已。
无上神教一分为三,司徒默奎与太逸天王闻人霸天合作。自古以来,宗教与政治是分不开的,为了给司徒默奎的登基宣传造势,太逸天王利用宗教的力量,大肆支持他,宣称司徒默奎当皇帝乃是神的选择,是天命所归!
虽然神主端木神泽已经转生了,无上神教新的神主还未定下,太逸天王说司徒默奎当皇帝乃是神的选择,未免有些荒唐,但是欺骗那些无知的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
人世艰苦,人人都希望死后能够进天国,所以打着神的名号去坑骗还是很有效果的。东倪国三分之二的神教势力都属于太逸天王,所以他的宣传造势无疑是极为成功的。
这一日清晨,船在江边靠了岸,水幽痕敲开乐凝妙的房门,说是要带她去岸上逛逛。
乐凝妙不悦,她是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悠云山的,这一天的功夫耽误下来,她要晚一天才能回去。
不料水幽痕却说,船出了故障,要花一天的时间整修,不然就没办法在江面上行走,乐凝妙这才同意跟他去岸边逛逛。
这里是德州,西北地区最富庶的州府便属德州与羌州了,羌州因为边境贸易发达而繁荣,德州则是因为千里沃土、水陆交通发达而繁荣。德州处于无上神教太逸天王的势力范围内,是无上神教在东倪国西北地区总舵所在地,上一任的德州兵马使就是死在乐凝妙的手中的。
无上神教的等级是一位神主、六大天王、十二总舵主、二十四分舵主,二十四总坛主、若干分坛主、若干堂主以及香主。
今日乃是十五,轩辕大陆的各大神殿都有活动,据说在这一一天求神是最灵的,因此大街上一大清早的便都是来神殿拜神的人,神殿前可谓是车水马龙。
大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小摊上的东西琳琅满目,怕人多走散了,水幽痕和小月一左一右的拉着她的手,水幽痕买东西喜欢挑华丽、精致和昂贵的买,相比之下,小月更加了解乐凝妙,给她买的东西都是她需要且喜欢的。
不知不觉来到了神殿前,乐凝妙对拜神没有兴趣,刚想走,不料身旁的水幽痕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神殿内找地方更衣,你们在外面等着我。”(更衣:上厕所的意思。)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行人纷纷往两边避让,乐凝妙和小月也随着流动的人群退后了几步,看到远处有一对华丽的仪仗朝这边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几十个穿着白色纱衣的美丽侍女,手持花篮,朝天空抛洒着洁白的花瓣,中间的十二个穿白色锦衣的男子抬着一顶贴满黄金薄片的轿子稳稳的朝这里走来。
黄金薄片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轿子的帘子上,也绣着神像,整个轿子散发着名贵的龙涎香的味道,远远地飘荡而来。而轿子的把手上,更是漆着精美的五彩图腾。
“无上神教的总舵主来了!”周围的人兴奋的说道,都以热切的眼光看着那顶轿子,眼中闪烁着无限的崇拜。
不过是太逸天王的爪牙,乐凝妙不屑的冷哼一声。
轿子被抬到神殿前,稳稳地落下,两个侍女伸手拉开帘子,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中年男子自轿子内走出,在高高的神殿前负手而立。
他威严的目光一扫全场,底下立刻安静了。
“今日乃是每月一次的殿会活动,我们感谢神赐予我们的一切!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大事!”他顿了顿,以庄严肃穆的声音说道,“五日前的夜晚,太逸天王在府中处理完神教大事,去花园散步的时候,突然遇到真神显灵。真神告诉他,神怜悯百姓,要为百姓挑选一位最合适的人做皇帝,挑起天下的大梁。真神说,皇室的紫微之气已经衰弱,大量的紫薇之气已经集中到了稚阳王的府邸上空,真神已经为百姓挑选好了新一任的皇帝,替神行驶在凡间的权力,管理凡间的一切。”
底下的人一片沉默,然后是一片的交头接耳,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有洞察时局的,对此话表示深深的怀疑,有不满司徒家族当政的,对这个消息非常的震惊,有愚昧混沌的底层百姓,面上有着对未来的惶恐不安以及深深地迷茫……
“这是神的指示,这是神的选择,尔等是神的子民,自当感激神为你们安排的一切!”他冷冷的俾睨着底下的百姓,说道。
“你说真神显灵,这世上到底谁见过真神?你见过吗?你见过吗?”一个书生打破了沉默,在人群中嚷嚷道。寒门弟子因为前段时间的祭祀事件,对司徒家族恨之入骨,面上都是一片愤愤不平之色。
“真神岂是尔等凡俗子弟能见的?”他眯了眯眼,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气。
“真神面前人人平等,真神要是想显灵,也不是非要在太逸天王面前显灵的!你们到底收了司徒家族什么好处?拿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诓骗百姓!”另一个比较激进的书生,惊世骇俗的说道。
“神教中人秉承的都是神的旨意,何来诓骗百姓一说?你们要是再在这里妖言惑众,别怪本舵主不客气!”
“就算真神要显灵,也是在神主面前显灵,如今神主转生,你们不思找寻神主去处,反而一个劲儿的参与政治斗争,神教危矣!更何况,真神为什么非要在太逸天王面前显灵,而不在其他几个天王面前显灵,这样说不通吧?”又一个书生不满的嚷嚷道。
“就是!就是!”
“说的太对了!”
“这完全就是在诓骗我们!”
……
人群中的书生们顿时沸腾了,七嘴八舌的指责着神教的不是,把他们对司徒一族的愤恨全部宣泄了出来!
有不少百姓也开始觉得书生们说的对,开始附和他们。眼见事情快要控制不住了,无上神教在东倪国西北地区的总舵主高盛恼羞成怒的喝道:“把这些妖言惑众、犯上作乱的人都给我抓起来!”
神殿内冲出上百个侍卫,将在场的书生们全逮住了,跑得快的漏网之鱼也在最短的时间内逮了回来,侍卫们将他们集中在一个地方,举着刀剑对着他们。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少书生立刻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下来,只有少量的书生面上仍旧是一副慷慨激昂之色。
“全给本舵主压入审判所,亵渎真神,本当处以死刑,念在你们是初犯,每人鞭笞一百!”
不少书生面上顿时露出了惶恐之色,求饶着甚多,那些求饶的人则被那些硬骨头的书生怒目而视,怒声斥骂!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鞭笞一百,别说是那些书生了,就算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不一定承受得住,高盛表面上说是开恩,实际上是把人往死里打,以儆效尤!
只怕最后没有几个能活着走出审判所啊……人群中有聪明的人,纷纷叹息。
“慢着!”乐凝妙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道,“我怎么不知道神教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插手朝廷的事情了呢?神教近千年传统,不一直是皇权凌驾于教权之上吗?什么时候教权可以左右皇权了?王侯将相乃自他们一出生,便由天注定了,神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又何必要多此一举的告诉你?”
“更何况,”乐凝妙斜睨了他一眼,“自古以来,不管政治斗争多么激烈,宗教一律是不能插手的,只能在哪一方胜利的时候,为他们的胜利加冕,如此而已!何时,宗教僭越至此?你们打着神的旗号诓骗百姓,才是真正的为天理所不容!如今你们还要残害神的子民,就不怕真神降罪下来吗?”
底下不少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而神殿上的高盛脸上则被气得黑了一片。
乐凝妙变本加厉的说道:“真神面前人人平等,神赐予我们言论的自由,我们要求放了那些书生!”
“放了那些书生!”
“放了那些书生!”
“放了那些书生!”
……
群情一片激昂,眼见局面越发没法控制,高盛沉声道:“把这个妖女给我抓起来!”
侍卫朝乐凝妙涌了过来,小月刚想拔剑保护她,乐凝妙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没事,今晚来审判所救我出去,我相信你的。”
“可是……”小月想起之前她在回风天王那里所受的折磨,不由得担忧且犹豫。
乐凝妙拍拍他的手,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一定不会有事。
侍卫们蜂拥上来,乐凝妙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样子说道:“不用你们来抓我,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走!”
街上的人对她的行为敬佩异常,然而无人敢再说些什么。
一个女子尚有如此风骨,一些书生们也很不屑的推开了身边的侍卫,拂了拂自己的衣袖,傲慢的说道:“我们自己走!”
类似牢狱一般的地方么,乐凝妙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来的次数多了,居然生出了一股亲切感,不由得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