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树上蝉鸣不断。颜樱在街边吃着石板炙豆腐,摊主调制的酱料香飘四溢,她因吃不得辣,只用竹签插起滚烫石板上的豆腐块,小口咬着,眼睛盯着城主府的方向。
街上很是热闹,各式小吃摊子生意红火,城主府的这条街更是拥堵,从其他州府赶来贺寿的人这两日陆陆续续到了,马车都排到了武库院附近。
又一队车马在城主府门前停住,周围看热闹的粗汉们又激动起来。
“快看!看那车身的徽标,是青木城的使者送礼来了。”
“咱们城主是青木城城主的姐夫,这次总要开府门了吧?”
等了一阵,周围人一阵唏嘘。
“欸!看来这小舅子面子也不够大啊!府门没开。”
颜樱看着远处,发现贺寿的人在府门前停下后,便被人请去了驿站休息,连车上的贺礼都没卸下来,城主府的大门也没开。
真是怪事。既要大宴宾客,为何又将人拒之门外呢?
颜樱抿了口薄荷酒,向旁边人问道:“大哥,我有眼疾瞧不清东西,听你们说得热闹,您能跟我说说这城主府什么样嘛?当真是金砖铺地珍珠斗量?”
她人长得甜美,态度和善,光是看着就让人生好感。
没想到这么好的姑娘却是个半瞎,旁边的壮汉同情地看了她两眼,便开始滔滔不绝。
“这城主府啊,那可了不得——”
颜樱边饮酒边听着,壮汉口中的气派府门、金字匾额、合抱粗的红漆门柱她都看不到。她眼前所见是一间荒草有半人高的废宅,门楼都要塌了,宅院隐藏在迷雾中,鬼气森森……
这城主府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这几日,颜樱连着找了几个人来给她描述城主府,众人所说跟她所见天差地别,这才确信这城主府的确是有古怪。
以府门前汉白玉的上马石为分界,后面的府门和大宅在她眼里跟实际出入就大了。
这是什么障眼法?她看到的是阴森废宅,而城内的居民却不会被影响。
难不成,是城主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了寻芳司的人要来找麻烦,摆了阵法不许她接近?要不如何解释她与众人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那宅子又是怎么识别她是寻芳司的人的?
这次来雍州,她预料到任务有难度,除了无脸女外,另带了擅长阵法和幻术的金衣使四名。这些人瞧见的城主府跟她瞧见的也不一样,有看到坟地的,有看到高楼的。当中有人不信邪,硬着头皮潜入府内后,就生死不知了,再没出来过。这雾气蒙蒙的荒宅无论她想多少办法,都没改变。
颜樱送了隔壁桌的大汉一壶酒,好奇道:“听诸位说,这府门竟然一直不开,既然是寿诞大宴宾客,不怕失礼吗?”
几个汉子喝了酒,话便多起来了:“嗐!姑娘你有所不知,不是咱们城主不懂礼数,实在是顾不得了。咱们城主病重,已经不接待前来贺寿的客人,都给安排到驿馆去了。”
颜樱面色一凝,“病了?”这个时间点赶得还真是巧啊!
有人抢道:“不是病。是妖邪作祟!城主中了妖术,听说已经人事不省了。那该死的寻芳司又逼着城主去王都述职,夫人眼睛都要哭瞎了。这油煎火烤的紧要关头,幸好咱们少城主回来主持大局来了。”
颜樱托着杯子的手一顿,少城主?她掌握的信息里面可没有什么少城主。
大汉见她困惑,解释道:“别说你这外来的,我们雍洲人知道少城主的人也不多,据说这少城主一直跟着高人在世外修仙,这次是接了家书特意赶回来的。”
正说着,府门前的空地上凭空起了旋风,卷得灰土扬尘。
风停后,一位衣衫异常华丽的夫人和几个丫头出现在府门前,几人都是气势不凡,对周围人视而不见,直奔府门。
丫头去叩门时,那位夫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瞥了颜樱一眼。
仙门中人。
颜樱抿了口酒,静静看着几人。
“门开了!开了!哟这位夫人来头不小,城主府的管家亲自在门内迎接。”周围人激动道。
“也算不得什么。当真是身份了得,少城主总要出来接吧。”
颜樱眼里那道破败的大门的确开了,青年管家站在门内询问着来人身份,那夫人递上请柬后,竟然顺利入府了。她身后的几个丫头则被拦了下来,面上皆是惊讶神色,无论如何进不得门。
颜樱想了想,觉得或许是因那份请柬的原因。这几日,入府的人寥寥无几,但无一不是手中持有请柬。
看来这请柬是入府必备的条件。想要拿到请柬,自然要先知道请柬都发给了谁。
这些小事自然无需颜樱操心,寻芳司能成为大景第一监察司,自然有其过硬的能力,不到半天,贺寿名单便呈到了颜樱手上。
上面的人都是接到了雍州城主请柬的。
名单上共有十五人,有仙门中人,也有各州府的达官贵胄,也有富商巨贾。
颜樱一个个扫下来,除去已经入府的,能捏的软柿子不多了。
她在溪山神女宫的少宫主名字上点了点。
神女宫练得是采阴补阳的邪功,名声差,功法弱,就算被她算计,也不担心那些名门正派联合来寻仇。此次少宫主出来身边只有一名护法,单打独斗寻芳司的人不行,论玩儿阴的、以多欺少颜樱信心十足。
“就是她了。”
神女宫的人刚进城,埋伏在此地的寻芳使们立刻催动各种符,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抢到请柬后,颜樱试探着走到府门口,宅邸在她眼中没什么变化,破败的大门随时能塌了一样。
出席寿宴,颜樱穿了件水蓝色蝠纹窄袖长裙,料子华贵,体面又庄重。
她收敛心神上前叩了叩门环,大门竟真的开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青年站在门内打量她,颜樱将请柬亮给他看。
管家皱了皱眉,一脸困惑模样,却并未阻拦她,“请。”
这就可以了?未免太容易了吧!
颜樱心里有几分疑惑,收好请柬,抬步跨进门内的一瞬间,便被一股怪力掀飞了出去,大门当着她的面轰然闭合。
“阁下还是想好了再进门吧。”门内的青年意味不明地道。
颜樱从地上爬起来,听到周围的哄笑声气得要命,不是有请柬就能进去吗?
这什么古怪宅子?
她站在府门前想着要不要用地火剑劈开大门算了,一转眼就看到了虞峤,许是听说了城主府的规矩,他那些随行护卫只跟到了街角便止步了。
颜樱眼睛一亮,眯着笑眼看着向她走来的人。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她早知虞峤在被邀名单内,只是上次拒绝了虞峤来此地探宝,便不好厚着脸皮借光,现在既然碰上了,就不矫情了。
虞峤也看到了她,嘴角泛起笑意。他对众人都是淡漠疏离,只见到她不一样。
街口的蓝长老发现少主的步子都轻快了,冲着颜樱怒道:“妖女!休要靠近我家少主。”
颜樱用请柬当扇子扇着,笑盈盈跟虞峤打招呼:“师兄,你来得正是时候啊!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虞峤冷峻的面容上显出暖意,向她点了点头。
“路上多耽搁了两日。”他踏上石阶走到近前,见颜樱时不时扫一眼府门,满脸的郁卒表情,忍不住问:“你要进城主府?难不成,秘宝在府内?”
上次见面,虞峤听闻雍洲有秘宝现世,想邀颜樱过来探宝,那时候她表现得毫无兴趣,没想到这么快就改主意,竟然比他先到了。
颜樱含糊道:“嗯。一时好奇便过来瞧瞧,没成想采气时发觉府内的灵气比较特别,便想探个清楚。”
虞峤点头。
这便说得通了,梦泽三宗的少宗主若是对秘宝不闻不问,那才是反常。
虞峤叮嘱道:“听闻城主脾气古怪,即便府内有秘宝,主人若不许,也不可强夺。”
颜樱笑眯眯点头:“晓得啦!不会强人所难的,先礼后兵,我向来很讲道理的。”
颜樱突然留意到,虞峤身后跟着名俊俏高挑的女子,瞧此女衣着打扮并不像是侍女,只是对虞峤态度却十分恭敬。
颜樱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并未多问。
虞峤也不多解释,见到她手里捏着的请柬,意味深长挑眉问:“神女宫少宫主?”
她消息倒是灵通,知道进门的关键在于请柬,已经提前得手了。
颜樱杏眼微眯扯唇一笑,大大方方道:“借的。”
进城时,虞峤便见到了术法打斗的痕迹,自然明白她做了什么,只轻摇了摇头,没有戳破她。
“入府吧。”虞峤向颜樱道。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郁青青便上前叩门环。
片刻后,大门缓缓打开了。
门内的青年见虞峤与颜樱站在一起面露惊讶,下一秒收敛了表情恭敬道:“瑞王殿下,远来辛苦,请!”
虞峤没动。
郁青青猜到他心思,先一步入府,跨过门槛时她将请柬托在手中,缓缓注入灵力后,毫无阻碍地进了府。
原来如此!这一手防的就是有人偷窃请柬混入府内。颜樱盯着郁青青的背影,回忆着名单上赴宴者的名字,猜测她应该是千叶谷的人。
真是不能小看了这雍州城主,千叶谷都派了人来贺寿,怪不得敢跟寻芳司的人对着干。
颜樱有样学样,在请柬中注入灵力,整理了下裙摆,自信地抬脚跨过门槛。
踏入门内的一刹那,巨大的阻力又将她掀出去,好在虞峤似早有准备,突然出手在她腰上一揽,将她带了回来,这才没又当场出丑。
颜樱尴尬至极,脸都气白了。她俯身捡起摔掉的避水簪,心中大为恼怒,这宅子到底设了什么古怪阵法,三番两次把她扔出去。
她仰头打量着门楣,心一横道:“这府邸像是在针对我,好嘛,待我用地火剑把它砍个稀巴烂,看看它是不是还如此不识抬举。”
她黑湛湛的眸子里怒意翻涌,双眸奇亮。
虞峤觑着她,有意道:“明知道被针对,你还要进?”
颜樱点头:“城主生辰,我奉命前来拜寿。”
既然是寻芳司的公事,虞峤便不再多问。
他走过去,伸手握住颜樱的手,在她微诧的神情里,缓缓将自己的灵力渡入她体内。
片刻后,虞峤收手,拿过她手里神女宫的请柬粉碎,当风扬了出去。
“走。”
虞峤与她五指相扣,两人携手来到门前。他从袖中取出请柬注入灵力,牵着她顺利入府。
这一次未受到半点阻拦。
终于进来了,颜樱松了口气,拱手向虞峤道谢。
一旁的青年管家见此,盯着她看了几眼,并未说什么。
进了府,便知民间传说府邸气派不是空穴来风,简直是奢华。
青年一路引着他们向内走,一路介绍,府内仅是房屋就有九百多间,面积十分广大,假山湖泊亭台楼阁、竹林栈道小桥流水,融汇南北方园林景致,连青石板上都雕了花,屋宇气派,陈设讲究。只是一路行来,府内异常安静,没见到几个人。
颜樱暗暗留心府内的格局,若出了岔子,总要摸清楚退路。
远处他们要去的方向,已经有几处宅院都亮了灯,她突然道:“明日便是寿宴了,宾客们都到了?”
青年道:“是。您与瑞王殿下入府后,受邀的宾客便都到齐了。”
虞峤突然驻足望向水榭方向,淡淡道:“来的路上,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府上的传闻。”
“无稽之谈。瑞王殿下不必担心安全,城主虽然身体抱恙,好在医治及时,没有大碍。坊间的传闻太过离奇。”
颜樱抿了抿嘴唇没说话,心道在府邸设了法阵,阻拦了大部分宾客入府,外人不乱猜才怪呢。
青年将几人引到正厅落座,上茶后解释道:“因城主病重怕打扰,丫头遣散了不少。贺寿的宾客多数住荔园,瑞王殿下住晓畅园,少宫主……”
他抬头看着颜樱,许是因先前的缘故,眼里带着冷淡:“住湖东楼。”
颜樱端起茶看了看,又放下了,不满道:“等等,这个湖东楼听起来就偏僻,离其他人太远了,给我换一间。”
青年嘴唇一抿,神色极为冷淡,说出的话也没那么客气了。
“此次赴宴的宾客中,有几位样貌极为俊秀,少宫主的定力怕是不够。”
碍于虞峤在场,青年放软了口气道:“穿过晓畅园便是湖东楼,推窗见湖,景致最佳。”
颜樱不过就是试探一问,看看如此安排住所可有什么深意,她又并非神女宫的少宫主,住在哪里并没有什么差别,便没再说什么。
安排好了房间,青年亲自带着三人走到晓畅园前。
“三位早些休息,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告辞了。”
这一路走过来,颜樱四处留心,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察觉不到任何秘宝的辉光。
甚至连宅子的灵气都感觉不到。
颜樱突然咄咄逼人道:“且慢。时辰尚早,我为贺寿而来,还是先拜见城主大人吧。”
不管城主真病假病,若他接触过流仙杯,身上必然留有辉光。
颜樱只有见到人才能做进一步打算。
青年闻言神色一凉,口气不善道:“城主大人刚服药睡下,少宫主可先行休息,明日城主自会接见。”
颜樱本想亮出寻芳司的腰牌逼他就范,却见虞峤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多等一日也不是不行。
府邸大得出奇,可从入府后,就都没看到一个丫头仆从。
颜樱故作不满道:“这黑灯瞎火的,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若我夜里有什么事,去哪儿找你?”
青年耐着性子道:“卧房内有金玲,若有需要可摇动,我会派人过来。少宫主可还有其他吩咐?”
颜樱道:“有!你们少城主……”
话未说完,青年寒着脸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您还是多操心自己吧!少城主的事还轮不到阁下过问。最近府内多事,诸位早些休息,莫要四处走动。”
青年临走时眼中的恶意让颜樱深感疑惑,难道对方知晓她的身份了?
那也不至于如此。
城主府的管事,若是一点城府没有,如何与朝中的达官贵胄们打交道?
她只是个寻芳司的正使,便让他流露真实情绪了?不应该啊!他针对的应该是她这个人。
若如此,就更耐人寻味了!她从未见过这青年,更无从说得罪。
这恶意缘何而起呢?
周围草木繁茂,天黑下来,灯笼的亮光只能照亮不大的地方,安静得有些怪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