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快,远处宝塔的灯光亮起来,三人一起抬头望去。
城主府这宝塔很是有名气,就在家庙中,据说是城主为他英年早逝的意中人修建的,日夜供奉香火不断。宝塔有七重,每一重都镶嵌了罕见的宝珠,以继灯火。
颜樱语气微妙地感叹道:“城主倒是个长情的人啊。”
这宝塔历经风雨,修建了怕是有上百年了,从前不知作何用处,现在成了城主痴情的见证。传说城主孟玦风流滥情,府内夫人就有十九人,难不成传闻有误,竟是个痴情种?
虞峤闻言纳罕地觑她一眼:“有何不妥?”
颜樱摇摇头,心道寻芳司收集到的消息怕是不准,关于孟玦的那些传言,或许都为掩人耳目,刻意给收集消息的人造成假象。
从晓畅园的门口向内望,园子里黑沉沉的,远处的殿宇像是蛰伏的巨兽。
她觉得有些奇怪,入城采气时便发觉这府邸选址极妙,风水上佳,可是进来后却觉察不到丝毫的灵气,更不用说秘宝的辉光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万物皆有灵气,不可能一丝一毫灵气都察觉不到。
她蹙眉环顾四周,暗道这城主府的确不同寻常,她却找不出违和之处。
此外,这诺大的府邸实在是过于安静了,少了点儿人气。
城主府像是潭死水,一静不如一动,只有将水搅浑她才好观察暗中有什么。
风里传来连绵不绝的铃铛响。
她刚刚入府时没发现,每栋屋檐下都挂了,风吹动铃片,声音古朴绵长。
见她好奇,虞峤解释道:“挂檐铃以测天气,这是雍州世家的习俗。”
颜樱点头:“师兄可发觉什么异样?”
她没觉察到妖气,也没有祟气邪气,府邸内应该是安全的,可她就是有种隐隐的不安。
虞峤盯着那宝塔看了一阵,安慰道:“今夜暂且宽心。明日拜会了城主,我们便离开。”
两人说话的过程中,郁青青安静得像是个透明人,她虽不言语,眼神中涌动的情意却藏不住。
颜樱对此见怪不怪,倾心虞峤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只是她这师兄道心坚定,从未对任何人展露半分情意。
进了晓畅园,颜樱提醒道:“师兄,城里人说城主府有妖,现在事情不明朗,不要用他们的吃食。”
虞峤点头。
湖东楼的确离湖很近,夜里水面黑幽幽的,哪有什么景致。
颜樱推开明间的门,屋内明烛高照,有草木的清香,让人绷紧的心绪放松了几分。
自入府后,颜樱发现避水簪便不言语了,从前每次见到虞峤,避水簪便对他的赞美不已喋喋不休,没人理它都能自言自语个把时辰。颜樱试着叫了它几次,没有回应。
挎袋里的地火剑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想理她,同样没动静。
颜樱催动周身的灵力,好在灵力还在,并未出岔子,她稍稍放心。
此时天刚黑透,能看到远处其他宾客住处的灯火。
她打算子时后出门采气,需要攒足精神,此时宾客大多没歇息,就算宅邸有妖,也不会选择现在现身害人,正是最好睡的时刻,颜樱从袖中抽出三张符,贴在窗口和门上,摆了个三星阵,便上了床。
床铺睡起来柔软舒适,犹如滚在云团中,看来城主是个很有生活品质的人。
做寻芳使三年,什么境遇都经历过,虽然一切看起来诡异,该睡还是要睡。毕竟坏事该发生的还是要放生,与其担惊受怕,不如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不知睡了多久,颜樱听到外面有动静。
细细一听,像是女子在哭,声调幽怨哀婉如泣如诉。
颜樱打了寒战,立刻便吓清醒了。
她迅速起身侧立于窗边向外瞧,院子里的桃树下,站着个一袭粉色裙衫的女子,好好的外衫不穿,偏要披在头上,生怕别人瞧不出她诡异似的。
是什么东西验一验便知道了!
颜樱掏出灵蜡点燃,目光紧盯着灯芯。灵蜡遇妖气变绿,遇祟气变紫,遇怨气变红。
然而,暖黄色的灯芯一直没变,竟然是个人!除了青年管事,这是颜樱入府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而且行为诡异,大半夜在别人窗下又是哭又是唱的,比妖邪还要吓人。
颜樱闪身出了门。
树下,女子弓着腰背对着她,手里握着花锄拢了一堆花瓣,幽怨唱道:“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啊!”
被身后站着的颜樱惊到,她慌乱地攥住了披在头上的外衫,只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小鹿一样清纯的眼睛不停眨啊眨的。
颜樱盯着她冷冷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子、子时刚过。你是谁?怎么会在湖东楼?”对方瞪圆着眼睛看着她,缓缓起身。
她站直后,个子比颜樱还高出一头,身姿婀娜容颜娇媚,是个绝色美人。
颜樱冷着脸没好气道:“我是入府贺寿的宾客,就住此处,睡得正踏实呢,被你给哭醒了!”
女子外衫的料子是雍洲特产的银雪缎,价格不菲,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妆容妖冶深夜游荡,应该是后宅的女眷。
女子慌张向四周瞟了瞟:“嘘——别嚷别嚷。夜里不要吵闹,容易引来不好的东西。”
她竟然还有脸指责别人吵闹?
镇定下来后,女子一双美目放肆地盯着颜樱看。
“湖东楼住的本应是神女宫少宫主,她并未入府,你是谁?”
女子绕着颜樱走了一圈,凑上前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一脸的高深莫测。
“衣服上是银线蝠纹,腰间是金色霜花腰带,只有王都的人才喜欢这个样式;脚上是翘头薄底青缎靴,是吃官家饭的,姑娘品级不低呢;身上的香是寻芳司特有的“半盏春”,哟!是位寻芳使大人呢!”
话说得恭敬,语调中却带着调侃,竟没把寻芳使当回事。
颜樱称赞道:“夫人好目力。”
天黑成这样,她竟然能瞧见自己衣服上的绣纹。
女子掩嘴娇笑,悄声道:“大人也是目光如炬,一眼就瞧出我是城主的女人。奴唤香怜,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就是个妾。我与大人有缘,送你个忠告,府里有妖,夜里千万别四处溜达。”
话毕,她侧耳静听,突然放下花锄,快步向着院外走去。
颜樱手里扣着冰魄针跟了上去,脸上笑意温和:“我送送夫人。”
月光凄迷,远处荷塘中群荷盛放,水面上氤氲着雾气。
颜樱与她并肩走着,闲聊一般道:“城内谣传城主被妖物所害,当真?”
香怜叹了口,摇头道:“怪不到妖头上,只怪城主滥情花心,想永远处在鼎盛之年,与数不清的红颜知己温存,您说这可能吗?”
香怜说话直白,城主孟玦虽是鼎盛之年,却在男女之事上力不从心,四处求秘药来增强能力,也不知道在哪儿得了件宝物,说是能起死回生回春固本。宝贝入府后不久,便引来了大妖,府内便怪事不断。孟玦怕死,便找人在府内布置了法阵来阻挡妖邪,又写了信向几位仙门道长求助。凡是收到他请柬的人,才能顺利入府。
颜樱瞧她一派镇定,问道:“夫人不怕吗?”
莲香眨巴着眼睛,裹紧了披着的外衫道:“怕啊!这妖能耐大的很,最擅蛊惑人心,任何人的话你都不要信,想法子尽快出府。这府里的人一个个地失踪,说不准哪天就轮到我了。”
颜樱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府内的确有古怪,是不是妖她不敢确定。若当真有妖,她身上的符篆不会毫无动静。只是,这诺大的府邸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的确有些反常。
颜樱道:“你们府上的青年管事是仙门中人?”
香怜蹲在莲池边洗手,闻言扭头看她,一副见鬼的表情。
“什么青年管事?府里的管事有六十多岁了,是看着城主长大的。”
颜樱内心震动,握着冰魄针的手紧了紧。
屋檐下的檐铃突然叮当作响,香怜面色一变,慌张起身时被长裙绊了一下,身子向着荷塘栽去。
“啊!大人救命。”
颜樱箭步过去,探身将她拉回岸上。香怜惊魂未定,一副要吓哭了的表情,抓着她的袖子瑟瑟发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满脸惊恐的盯着远处。
颜樱看了看“沉寂”玉,若是有妖物,玉佩会示警。现在什么都没有。
宝塔的光似乎有些暗了。她正出神地盯着宝塔看,冷不防被香怜猛推了一把,她挣扎着想站稳身子,却被香怜挥出的掌风带进了荷塘里。
“出府!不要相信任何人!”
掉进水里前,她听到香怜喊道。
这是颜樱第二次栽进荷塘里了,上次是被妖拖了进去,这次是被人推进去。她抹了把脸从水里爬出来,岸上早没了人影。
若说怜香害她,对方只是将她推进了水里就跑了,这算什么?捉弄她?
爬上岸,颜樱气恼地抹了把脸,脸色阴郁。
突然,她觉察出周围有些不一样了:跌入水前满塘的莲花盛放,此时荷塘里莲叶婷婷,一朵花都没有;时辰也不对。此刻晨曦微露,一夜已经过去了。可她记得遇见怜香时明明是子夜。而远处的积善塔此时黑沉沉的,年久失修的样子,根本没有宝珠的亮光。
她正暗自困惑,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少年朝她跑过来。
“嫂嫂?”
无尘惊讶地半张着嘴:“你、你何时入府的?”
还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颜樱想不到会在此地见到无尘,他既然在,说明九方明钰也离此不远。
颜樱想了想,拧了拧袖子问:“这阵法是你师兄布的?”
有明钰在的地方,必定麻烦不断,这城主府说不准又跟上古封印有关。若当真如此,必须马上离开,她真怕封印有个闪失,又赖在她头上。
无尘听她问,点头又摇摇头。
“让、让人进不来、出不去这道法阵,是师兄布的。其他不是。”
他跟师姐从渊隙回来,便收到师兄的消息,要他们赶来雍州城主府。
等两人入府后,却并没见到师兄人。再想出府,便发现整座宅邸都被法阵笼罩,出不去了。
无尘显然知道傀山的事,对自家师兄将颜樱扔下不辞而别的行为也很无语。
他解释道:“嫂嫂,你——莫要动气。师兄本性并非如此,他有苦衷。”
可单看此事的结果,师兄的苦衷似乎也不值得一提了。
颜樱冷笑:“我没兴趣知道。”
她记得虞峤住晓畅园,拔腿便走,她怀疑刚刚是入了幻境,可她一点端倪都看不出,虞峤在幻术上比她造诣深,不知可看出什么来了。
无尘急道:“莫、莫要乱来!”
怎么不听他把话说完就走啊!可恨他说话不利索,没办法三言两语把事情讲清楚。
眼下情形虽诡异,但都在师兄的掌控中,千万不能乱来!若是沉不住气,不仅不能救急,还可能让所有人陷入被动。
无尘怕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追着她也进了晓畅园。
住处的门大敞着,虞峤还是昨日的一袭银衫,正手持书卷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毫无焦点,整个人怔愣着,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师兄。”颜樱觉察到不对,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虞峤薄唇抿着毫无反应。
颜樱从未见过虞峤这个样子。他少时便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就算比他强大的妖邪都奈何不得他。这次不知遇到了什么样的对手,能让他陷入如此境地。
颜樱从挎袋里掏出药瓶,在他鼻下晃了晃,房间里立刻充满浓郁的花香。若他中了妖法,夙荆草能让他灵台清明,恢复神智。
不知是不是药起效了,虞峤突然起身,面色冷凝,带着杀气,从袖子中取出一把扇子,抬手便冲着颜樱挥去。
“小、小心!”无尘看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颜樱猝然低头,堪堪避过虞峤一记杀招,长发被他削断了一缕。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她急急退出院子。
从前她听说虞峤是“妖见愁”,千叶谷的大小妖见到他都会望风而逃,亲身感受后才知道有多可怕。简直就是死里逃生!
虞峤在屋内一扇接一扇,不知在跟什么争斗,整间屋子都被毁了。
颜樱不敢再进去,她又去查看荔园里的其他宾客,状况同虞峤一样。
宾客里竟然还有几张熟面孔:永昼宫二宫主季淮舟、逍氓山的弟子赵璟还有云逸岭大当家夫妇……她穿过水榭游廊去了后宅,整个城主府除了她跟无尘,都是一副被抽了魂魄的样子。
颜樱冷静下来,将入府后的所有事情回想了一遍,暗叹对方实在是个造幻境的高手。入府后她一直很警惕,竟然未觉察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拉入幻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