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小孤山首峰的石崖上。从这里向远处望,便能见到纷纷扬扬如雪片一般飘落的灰烬,景象壮观。此刻却无人有心情欣赏。
明钰临风而立,在虚空中不停划着符篆,符篆靠近地面会激荡起灵气波纹。可惜符篆力量微弱,阻止不了雪片一般洒落的灰烬,细碎的灰烬铺在地上薄薄一层,似乎没有尽头。
他不停地划着符篆,一刻都不停,因为灵力消耗过快,瞳仁里已有了金环。
“师兄,灵璧还有救吗?”
无离无尘站在他身后,看着雪片一样的灰烬,异常失落。师兄早就觉察到灵璧有异常,带着他们下山,做了各种防备,灵璧还是被污染了。
两人憋着泪,争着做检讨。
“师兄,怪我,如果收阵时我没有分心,人傀就找不到破绽,灵璧就不会崩坏。”
“怨、怨我,我平日偷懒没有好、好好练功,拖了师兄后腿。”
两人后悔的要命,恨不得替师兄受苦,只是他们的灵力不足以画出有用的符篆。
无离是女孩,眼泪止不住,噼里啪啦地掉,无尘也不遑多让,眼泪鼻涕一大把。
明钰正凌空画符,突然捂了下肚子,难受地“唉”了声。
两人紧张喊道:“师兄你怎么了?”
明钰痛苦道:“你们过来,我身体里似乎有异响。”
无离顾不得别的,急忙上前听了听,麻木道:“师兄,你肚子在叫。”
无尘一听,知道师兄又饿了,忘了抽噎,立马在包袱里掏了掏。
“只只有素饼,师兄先垫、垫一垫,下山我做冰糖肘子给你吃。”
明钰画符的手指不停,见无尘递了素饼过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不忘叮嘱他。
“要黑山猪的肘子,毛色纯黑的。记得不要用碳火,要用红柳枝来烧。收汁要注意火候,上次那种味道就刚刚好。”
听到此话,无离再哭不出来了,嘟着嘴道:“师兄,你不要想着吃,会分心的。我知道错了,日后……”
她话未说完,便见明钰左肩突然耸动了一下,接着背上又耸了几下。
“好痒好痒。”
无离只好认命地从包袱里抽出痒痒挠,专心地帮师兄抓痒。
明钰舒坦地舒了口气,“对对,再往上一点点。”
本是哀伤的氛围,让明钰一闹,烟消云散。
无尘兢兢业业给他喂饼,边承认错误:“师兄……人傀丢、丢了。”
“嗯?”明钰含混地应一声,这意思便是要听他们仔细说说。
无离用巾栉帮他擦着汗,将他走后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夜风很大,灵力画就的符篆不断在地表引起灵气的涟漪,却在靠近杨府上空时,被远远地弹开了。灰烬依旧在飘荡。
明钰问:“秦绒她们什么时候到的?”
“人傀冲撞法阵后不久,两位师姐便到了。隔壁的铜锣乡有疫情,她们奉命下山救人。”无离想了想,继续道:“秦师姐很关心师兄,又送了很多疗伤药给你,说是能消除疤痕,清除体内余毒。”
说完抖落了下包袱里的瓶瓶罐罐。
明钰歪了歪头,漂亮的眼眸眯了眯:箫鼓乡的位置偏僻不起眼,她们来得还真是凑巧。逍氓山弟子擅长医道,采药、炼丹,疗伤都很拿手,跟各大仙门走动比较频繁,那是有利可图。大衍宗的穷可是从不遮掩的,她们什么意思?
他表情凝重,叮嘱道:“家里可没余粮了,钱要花在刀刃上,这些温补的东西,都是噱头,平时勤修练,少花没用的钱。”
这话听得无离直挠头,反问道:“师兄,你觉得秦师姐是为了向你推销灵药?”
她师兄抠门是远近闻名的,谁那么不长眼做他的生意?
明钰一扬眉,“少与她们来往,看好后山的药材。”
活该他单身,活该他被和离。
无离叹了口气,换了话题道:“嫂嫂走时情形不大好,我看她像是受了伤。”
这回,久久没听到他回应。
明钰汗水濡湿了长衫,面上也如水洗一般,他放眼望着飘散的灰烬,加快了凌空画符的速度,指尖已开始渗血。
“她跟人傀说了什么?”
若不是人傀有意,她很难顺利将其带走,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嫂嫂声音放的很轻,不想让咱们听到。”
天边有了曙光,明钰气喘吁吁地停手,远处的山庄在宁静中即将迎来晨曦。
他累到极致,随意在地上一躺,舒展着四肢。
许久后,他随意问道:“逍氓山清芳剑君?有这个人?”
无离蹲着帮他擦汗,点头道:“你跟嫂嫂定亲时,他曾来观礼,穿一身白衣,总是寒着一张脸。听逍氓山的师兄说,他们这位师叔年轻时收妖出了岔子,常年闭关,从不与外人交往。他决定来观礼时,很多人都很意外。”
明钰闭着眼睛,散漫道:“年轻时?他很老了?”
无尘在一旁给他投喂果干,“并、并不,是个容貌俊美的青年,就、就比师兄差那么一点点。”
明钰枕着双手,悠闲地晃着二郎腿,还是想不起来。
当年两人定亲的帖子发出去,大半个修仙界都遣人送了礼。颜樱是梦泽三宗少宗主,继承了宗主能寻秘宝的能力,是各大仙门争相结交的对象。临近婚期颜樱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他当初以为她会悔婚,每次两人独处她都是欲言又止。定亲宴那日,她病了,他耐着性子接待宾客,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点没往心里去。
“她亲口承认那人死在她手里?原话怎么说的?”
天空淅淅沥沥飘了小雨,明钰继续躺着。
无离摘了片大叶子帮他遮雨,将颜樱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
明钰只是听,并不表态。片刻后,他翻身坐起来,向着山下走。
“师兄,你去哪儿?灵璧怎么办?”
明钰停住脚步,转头吩咐道:“怎么将你二人忘了,你们的随身剑拿来用用。”
两人听后,同时后退,一脸警惕地按住腰间佩剑。
“师兄,我们的剑是师尊赐的,是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意,若是损坏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是是!我们的剑太、太轻了,师兄你、你用不顺手的。”
明钰嗤笑一声,几个闪身下了山。
“我去借剑,你们这么抠,伤了师兄的心。”
小孤山后山的山洞是早就选好的,山洞不大,备了油灯、干粮、铺盖和水,若有不测,随时可退到此处藏身。
颜樱用符篆传送到此后,抬手将洞口贴了一排隐藏气息的灵符。
她不敢大意,边掩嘴咳嗽边贴符,动作片刻不停。
现下她灵力透支,难以自保,若是被其他寻芳使知道,这可是落井下石除掉她的好机会。
血从指缝滴下来,她硬撑着贴好符,才靠着洞壁缓缓滑坐在地。
灯下,颜樱闭着眼,靠着洞壁一动不动。
死了?
滢娘被灵锁捆着,试探着往她身旁蹭了两步。见她没有反应,大着胆子走到了她身前,目光妖冶地盯着她打量,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盯着她细腻的脸颊,滢娘口水横流,她想找到杨三郎复仇,也想满足口腹之欲。
吃半只手,解解馋总行吧?
滢娘爪子探过去,还没碰到颜樱,就被她腕子上的珠串迸发出的光束,狠狠打了一下。
哀嚎声惊醒了颜樱,她长睫掀开一条缝,冲着滢娘不屑笑了笑。
“想吃我?你配吗?”
滢娘恶狠狠盯着她:“你说的话可作数?要怎么找到杨三郎?”
颜樱抬袖擦了擦唇边血迹,虚弱道:“我灵力亏空,死了可没办法找人。”
她累得很,姿态随意地靠着石壁,噙着笑盯着滢娘。
滢娘被她看得发毛,娇斥道:“看什么看?你、你该不会打我的主意吧?我可是人傀。”
灯火忽闪两下,颜樱惋惜道:“可惜你是人傀。我睡一会儿,孰轻孰重你知道,莫要做不该做的。”
她觉得自己特别疲惫,无力,轻得像是一缕烟尘,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毒发了。比上次提早了十天,或许是灵力匮乏导致的。这也是上面给她的警告,若是镇山玉璧的差事办砸,她拿不到本月的解药,就不是这种程度的毒发了。
滢娘见她闭上了眼睛,好半天没敢动,确认她的确昏睡过去了,才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嘴角。
乳臭未干的小娘子,想拿捏她?还是嫩了些。
滢娘动了动指头,勾在颜樱袖子上的一条树根活了一般,扭曲着爬上了她的肩头,贴近她的发丝不动了。
谁没些压箱子底儿的本事呢?她这小玩意能探人记忆,也能造幻境,让人防不胜防,很多仙门弟子就是这么一睡就再没醒过来,成了她的口粮。
“瞧你那嚣张的小模样,让我瞧瞧你什么来历。”滢娘盘腿而坐,指尖一缕蓝色灵力钻进了颜樱眉心。
颜樱陷入了昏迷中,似梦非梦,好像又回到了小巴山。
小巴山云遮雾绕林密峰险,周围设置了护山法阵,非邀请外人很难进入。梦泽三宗在此开宗立派已数百年,主峰的大宅宽敞华丽,是梦泽三宗弟子们的居所。
宗门内喜气洋洋,往来的弟子手里都端着礼物盒子,是她和九方明钰的婚期近了。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此时却并不觉得欢喜。
娘亲失踪了,其他人似乎并不关心。夜里山林间的虫鸣声也消失了,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似乎总有湿漉漉的影子在滑动。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苍白美人,觉得有几分陌生。
背后师姐们在争相看她大婚的喜服。
三师姐边青捧着她的凤冠给她看,“师妹你瞧,只有这样的珠子才配得上你。”
镜子里师姐的面容模糊不清,她突然问:“娘亲还没有消息吗?”
“是呀!不过宗主每次探宝都要深入大川深泽,一年半载没消息也正常。”
“爹爹没命人找过?他不担心?”她口气不知不觉严厉起来。
“现在宗门上下要紧的是你的亲事,宗主灵力深厚,什么险境没遇到过,你大婚前她老人家定会赶回来的。”
不会……娘亲即便外出探宝,也不该错过她的婚期。出事了,她鼻子发酸,脑子晕乎乎的。
三师姐从丫头手里端过碗,哄道:“师妹你累了,喝了药早些休息,养好身体才能成亲呀!”
敷衍!说谎!这药越喝她身子越虚弱。
颜樱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心里一阵烦躁,抬手掀翻了药碗。
“我不想喝药。我要见九方明钰。”
“师妹别闹,还有一个月才出嫁,现在就想姑爷,会让人笑话的。”
几个师妹走了进来,劝她要好好喝药,成亲后要相守一辈子,何必急于一时。
“让九方明钰来见我,我就喝药。”
她掀翻了桌案,砸了茶盏,闹得她们不得安生,师姐终于妥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当真来了,身着大衍宗的制式宗服,清透的天青色很适合他。成亲在即,他看向她时,也未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男女情义。
颜樱苦涩问道:“你能暂时留在这儿吗?”
他表情有些不耐烦:“留多久?”
颜樱小声央求道:“到成亲前,可以吗?”
他瞥了眼地上摔碎的杯盏,再看她时,眼神多了几分轻视。
“不成。宗务繁忙走不开,我亦不会哄人开心。”
被他如此敷衍,颜樱拍了桌子道:“你说的宗务,就是每日修篱笆,喂那十几只鸡吗?”
他拍了拍额头,起身道:“劳你提醒,我要回去喂鸡了。”
她泪盈于睫,嘴唇颤抖着道:“你同意入赘梦泽三宗,是不是同其他人一样,只想利用我帮你寻宝?”
明钰没心没肺地笑笑,眯着眼道:“不错,是想你帮我找秘宝,可你不是没找到吗?”
她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想要去捉他的袖子,又怕看到他厌恶的表情。
场景倏地一晃,来到了大婚前夜。红色的绸花,红色的喜字,到处都是红色。
红色的喜服很沉,凤冠压得她头疼,空气滞闷,她推门走出房间。四下死寂,不见一人,她低头时,惊讶于手里竟然多了把剑,剑身正滴着血。不远处,那些与她从小一同长大的同门,扑倒在血海里,无一生还,她茫然不知所措时,九方明钰与一众宾客闯了进来。
他剑尖指着她厉声道:“颜樱!”
她一颤,惊惶地扔了剑。众人表情狰狞,在他们扑过来擒她时,她仓皇逃了,嫁衣衣摆很长,逃跑时很是费力,她狼狈奔逃,不知道怎么从九方明钰的剑下逃出来的。
跑着跑着,她来到了一口井边,空中皓月当空,她不经意向井里望,只见水里映出的是一副白骨,她吓得扑通一声掉进了井里。
藏在此处也好,她仰头望着月光,却听到上面有脚步声。
不知什么时候井口边儿凑了很多人,一个个面无表情盯着井底的她。
颜樱觉得周身一寒,情不自禁地发抖。
她们,她们不是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