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阵一点点收缩,滢娘在阵中左冲右突,每碰一下,身上便多了一道黑痕,疼得她哀嚎不断,鬓发四散。
她发狠吼道:“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尊驾自诩正义之士,不惩恶扬善,偏要来为难我这个小女子。”
明钰踱到阵旁,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道:“什么正义之士?我收人钱财,成人之事。”
他身量挺拔高挑,看人时眼帘垂着,转眸间有种轻慢俾睨况味。
他漠然问道:“那些人的生死,自有人间律法裁断,你有何权利处置?”
滢娘痛斥着杨氏族人恶行,这些年嫁入杨氏的女子,没有几个能得善终,备受婆家苛待,受了多少冤屈,连死都是被逼着殉节,她也是被感情蒙蔽,才会下嫁,没想到杨三郎根本不值得托付,不仅抛弃她,还偷走了她的传家之宝,实在是可恨。
她不停抽噎着,掩袖嘤嘤哭泣,纤细的身体伏在地上,很是惹人怜惜。
“郎君请上前,我要陈情。”她颤声道:“适才听闻你与女郎谈及镇山玉璧,我有话要说,若是有助于郎君,还请手下留情。”
明钰挑眉,没想到她竟然也知道镇山玉璧。
滢娘痛苦地抬起头,水盈盈的眼睛透出一丝奸邪,她双唇轻启,口中乌刺透出不详黑光。
电光火石之间,明钰轻蔑淡笑,抬手覆在她头顶,掌心金光没入她脑中,滢娘瞳仁瞬间缩小。
周围游移着的枝干树根不断枯萎、败落,腐败的气味浮动。
滢娘疼得浑身颤抖,怨毒尖叫:“你、你……你不能如此对我!我是被逼的。”
明钰冷漠地看着她,周身是凛冽杀气,与刚刚判若两人。
“说。”
滢娘哭的梨花带雨,柔弱拜倒在地。
“尊驾饶命,奴家错了,是奴造次了。可我也是被逼的,若不是官人负心,谁愿做为妖驱使的人傀呢。”
明钰冷嗤,别有深意地反问道:“人傀?”
他眼神冰冷锐利,居高临下地盯着滢娘,就像盯着逼入死路的囚犯,冰寒刺骨。
滢娘抖如筛糠:“尊驾若肯放过我,我便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雾气散了,便能看到远处的廊道尽头,突然多了两道身影,穿着灰布法衣的半大少年和一个少女从远处跑了过来。
“师兄,原、原来你在这儿!”面相憨厚的少年温言道:“刚、刚刚太夫人还问起,师兄你、你去了哪里,我都给搪塞过去了,说你要打、打通福脉清理秽气,待会儿你,不要说漏嘴。”
打醮仪式刚刚开始,众目睽睽下,九方明钰人就不见了。两人早已习惯了师兄行事不牢靠,打醮的流程两人做过上百次,虽然小纰漏不断,但总算有惊无险熬过去了。
明钰温煦一笑:“结束了?”
少女不满地皱着眉,语速极快地道:“自然结束了!难不成还要等着师兄?你走就算了,是不是拿了贡台上的法器。”
她上前揪着明钰的袖子翻找,从当中捞出一柄桃木小剑,埋怨道:“我就说被师兄拿走吧!”
憨厚少年名唤无尘,说话略结巴,着急劝道:“师姐别气,大师兄用、用过的东西,你要回来,也、也用不了的。”
少女无离哼了一声,托着桃木剑一瞧,果然上面布满了细碎裂纹。
师兄也不知道跟剑结了什么仇,明明出身剑宗,却没办法用剑。只要被他碰过的剑,保管不能再用第二次,简直就是剑的克星。
无尘见他唇边的血渍,担忧道:“师兄你、你受伤了?”
“小伤,无碍的。”
明钰摸了摸他的头,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
“是来叫我吃宵夜吗?”
无离瞥了眼阵法中跪着的滢娘,无力道:“师兄!你能不能别光想着吃,这人傀还没料理完呢。”
静寂中,肚子咕噜噜叫声,格外明显。
无尘似早有准备,贴心地将包袱中的油纸包递给师兄。
“知道师兄你吃、吃不惯素斋,给你准、准备了烤鸡。”
明钰欣慰地点点头,盘坐在大青石上啃鸡,不忘分配任务。
“考验你们功课的时候了,她已被困住,你们做个收尾,下手要有分寸,我还要问话。”
“是!”
正说着,颜樱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着两根长满倒刺的树枝。她见到两个少年人一愣,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无尘、无离看清来人,已经开心地向她飞奔过来,生怕她跑掉一样将退路堵住。
“嫂嫂!咱们太想你了,你怎么也不记得给咱们捎个口信?我做的香梨糕正想让嫂嫂尝尝。”无离笑靥如花,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乖巧又嘴甜,哪儿还有半分对待师兄时的刻薄样子。
她主动接过荆棘条,指了指埋头吃鸡腿的师兄道:“咱们是一家人,师兄有哪里做的不好,你教训他就是,干嘛要和离呢!”
“是是!师兄他、他很耐打的。”无尘补充道。
“和离也不该扔下我们,你跟他和离,我们还认你做嫂子的。”
颜樱被两人热切的眼神盯得发毛,当年只要这两个家伙一用这种眼神看她,保准是有事相求。
而且都脱不开一个钱字。
她现在是凤凰落难今非昔比,可不能被他们缠上。
她弯着眼睛,假做热情道:“你们怎么来了?怎么瘦啦,山上的日子过得不如意吗?”
无尘瘪了瘪嘴,实诚道:“咱们粮食遭了灾,要揭不开锅了……”
还没说完,被无离掐了一把。
颜樱对他们的小动作故作不见,偏头看着明钰。无离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家师兄此时正对着灯光看袖子上的洞,一脸心疼的表情,如此做派真是让人颜面无光。
颜樱转过头,笑盈盈道:“你们这次下山,对方许诺了什么好处?”
大衍宗没落,弟子们在仙门中的排名不降反升,能请动九方明钰下山,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无离正色道:“师兄这三年修身养性,已把身外之物看的很淡了。对方开了大价钱,都被师兄婉拒,师兄教导我们降妖除魔本是我辈职责,责无旁贷。”
无尘也道:“是是。师兄不、不稀罕钱,天热了,他懒、懒得动,对方怕他拒绝,答应送、送一座山给我们。”
无离见师兄的老底儿都被掀翻了,怕他继续说下去,转移话题道:“嫂嫂,你来杨府是办公差吗?”
颜樱不答,从袋子里掏出两只小玉葫芦,一人送了一只。
“拿去玩儿,放在身上,能防虫蛇蚊蚁。”
大衍宗什么都好,就是靠水边蚊子多,蛇也多,两人得了这东西欢天喜地。
越发觉得师兄是狗脾气狗脑子,为什么要跟如此大方的嫂嫂和离?
“嫂嫂,你接师兄回去吧,他已经是成过亲的人,总留在大衍宗,会被嫌弃的。”
“是是!师兄每、每天逼着我们练功,还爱骂、骂人,被他摸过的剑……就就就再没法用了。”
“他有不足之处,嫂嫂教训便是,小事情就原谅他吧!”
两人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颜樱噙着笑,眼神逐渐冰冷。
她就算是付出再多,也捂不暖九方明钰的心。他根本就没有心。
颜樱懒得再说,下巴指了指两个傀儡道,示意无离:“去!递给他们一人一根。”
两个傀儡服了药,已经能缓慢移动,接过藤条不明所以地望着颜樱。
“解药你们服了,只是妖毒不及时拔出来,后半辈子会身子溃烂而亡。拔毒的法子也简单,你们相互抽打,将毒逼出来,千万不要手软,否则可就是想害死对方。动手吧。”
两人被滢娘困了这些日子,深知她妖毒的厉害,举着荆条便狠狠往对方身上抽,生怕对方不尽心,边哀嚎着边喊着再狠些。
颜樱的郁气疏解了,回头温和地问无尘:“你们是夜里到的?”
府里准备迎接的应该就是他们一行人了。
无尘是个实诚少年,自师兄入赘,大家都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一直很敬重颜樱这个衣食父母。
“咱们半、半个月前就到了,这人傀太、太狡猾,师兄试了几次,都找不到她的藏藏身处,就要咱们不、不要打草惊蛇,暗中观察。今晚,师兄觉、觉得时机成熟了。”
颜樱假笑着点头,好嘛,她在杨府灰头土脸做丫头,尝试了各种法子,终于把人傀引出来了,明钰就来看收成了。
真是打得好算盘。她心里火冒三丈,这小半月的忍辱负重,竟然给别人做嫁衣了。
“你们早知道我来,怎么不来打个招呼呢?”
无离一把捂住了无尘的嘴,笑嘻嘻道:“咱们也是今晚才知道的,咱们跟嫂嫂有斩不断的缘分,总会不期而遇的。嫂嫂,你看看我是不是长高了?改日嫂嫂帮我裁件新裙子吧。”
颜樱闻言假做大方地笑笑,心里恨得磨牙。
远处,符篆形成的网阵颜色变得更深了,滢娘面色惨白,比刚刚更显委顿,可见设阵之人的功力深厚。
这三星阵她也会摆,不过想困住人傀,削弱她的妖气怕是不能了。
没想到啊,虽然一早知道她这前夫黑心黑肝,但这般身手她还真不十分清楚,还真是深藏不露。
颜樱背着手走到网阵前,不甘心地盯着眼滢娘,技不如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从滢娘身上收回目光,故作淡然地问明钰:“镇山玉璧不对劲,是不是人傀在捣鬼?”
她刚刚去小孤山找荆条,在上面观望了一阵,盘踞在杨府上空的金芒竟然变淡了,秘宝的灵力在衰减。
明钰坐在石头上,无聊地用鸡骨头拼了只小鸡出来,身前是师妹带来的凉茶,他不紧不慢喝了口茶。
“什么玉璧?从未听说过。”
蟹壳青的武官服窄袖紧腰,穿在她身上有种独特的飒爽英气。
颜樱脸色一沉,杏眼圆瞪,就要发作。
“哦,你说的是此地秘宝?”明钰一脸恍然。把玩着茶杯道:“此地确有秘宝,你每晚在小孤山窥见的金芒,正是秘宝辉光。此事与人傀有关,却也不都是她的原因。镇山玉璧,”他咂摸一翻,笑道:“这名字委屈它了。”
他屈指一弹,指间的砂砾打得无尘一个趔趄,终于站在了正确的方位上。
颜樱不想跟他纠缠,“是谁要你带走人傀?”
“雇主身份保密,你想知道?拿钱来!”
明钰看人,眼睛含着春水秋波,人能迷失在他的温柔假象里。
不等颜樱叫板,他歪头睇着她,凉凉道:“你替杨府隐瞒此事不上报,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
寻芳使办事所在之处官员无敢不配合,颜樱到了箫鼓乡,很快查明了杨氏节妇背后的真相,族长为了保住箫鼓乡的名声,送给了她大笔银子做封口费。
颜樱环顾四周,见无离无尘忙着收阵,她抱着肩围着明钰坐的石头转了一圈。
“利用我替你找出滢娘,还想敲我的竹杠?我不问了!镇山玉璧又跑不掉,我自己找。”
她撂下话,拿了灯向着祠堂内走去。
身后传来明钰的声音:“死心吧!找到了带不走,何必给自己添堵。”
他就是有一句话把人惹毛的本事,颜樱庆幸她灵力匮乏,要不真该给他治治这嘴贱的宿疾。
明钰悠闲喝茶,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快近子时了。
突然,他坐的大青石周围腾起火焰,明钰急急忙忙从火圈里跳出来。
无离忙提醒他:“师兄,你的袍子着火啦!”
明钰这才发现他衣角处已经烧着了,那火焰很奇特,越是拍越是迸发火星,等明钰把火拍灭,整件衣服都是燎出的窟窿,连里面白色的中衣都未能幸免,皮肉都露了出来。
他灰头土脸站在冷风里,见两人偷笑,阴着脸走过来“认真指导”师弟师妹收阵。
颜樱转过戏台,推开宗祠的大门,滢娘的妖力削弱后,这间供奉牌位的屋子更显狰狞恐怖。
屋内墙皮脱落,内中露出被大团树根缠绕的数个男人,已经跟树根结为了一体。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男子并不像戏台上那些,皮肉鲜活。
他们脏腑是空的,周身血也被吸的一干二净。
颜樱将灯拿近,认真看着男人手臂上的齿痕,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头。
人傀虽受妖控制,会利用妖力作乱,本性却是人,习惯秉性不会大变,滢娘竟然嗜吃人?
她提着灯笼出来,刚迈过门槛,便看到一股巨大的妖力冲天而起,三星阵也跟着震荡了一下,明钰的身影在半空中一闪而过。
她快步赶回戏台旁,急问:“怎么回事?”
无离将法阵固定好,懊丧道:“刚刚收阵时,我没守好,被她钻了空子想要撞出去,幸亏师兄发现的及时。”
她微蹙眉:“你师兄呢?”
无尘安慰道:“往、往小孤山的方向去了,嫂嫂别别……”
“担心”两字还未说完,颜樱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