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血色晚霞蔓延,一群乌鸦在杨府上空盘旋。
杨府内,灵堂前挂的白灯笼摇摇晃晃,守灵的人蹲在灵堂外摇骰子,几人见了明钰的服饰气势,便知他是仙门中人,没人过来拦他。
灵堂内,杨醴躺在红木棺椁内,灵力被吸干后,已经完全脱了相,苍老如怪物。杨醴灵府支离破碎,空空荡荡,一丝灵气都无。看对方的手段,似乎不仅想要杨醴的命,更想要让他痛苦。
明钰在杨醴眉心贴了张符,金色的光焰在他周身跳跃,颜色没有变化,说明杨醴身上并没有其他灵力残留。对他下手的人,心思格外谨慎,没留下半点痕迹。
这时,门口出现了道影子,那人惊讶道:“微明剑君?”
明钰抬头,是仙盟派驻在杨府的仙盟弟子,似乎也是逍氓山的人。
那青年穿金色云锦纹的长衫,腰间佩剑用银色剑穗,看来也是掌门亲传弟子。
明钰道:“你没走?”
杨醴遇害后,剩下的便是缉拿疑犯,仙盟派驻在此地的弟子今早便陆续离开了,没成想竟还剩了一个。
青年名叫赵璟,拱手道:“要走的。只是……”
他犹豫了下继续道:“杨醴身边有只灵犬,他遇害后,这灵犬便没了。我想找找。”
杨醴遇害那晚,府中没人听到狗叫。杨醴修为虽不高,若想瞬息之间抽取他的灵力怕是很难,主人受到攻击灵犬忠心护主,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明钰了然点头,“你怀疑,对杨醴下手的是熟人?”
赵璟为难道:“我就是顺便找找,入夜后就要走的。”
就算找到了狗,得知此事有内情,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插手这件事,怕也是困难重重,想到这儿,赵璟有些后悔留下了。
他并不想为妖女翻案,他只是觉得,事实什么样,便该什么样,害人之人接受惩罚,这才能彰显天道。
天边有隐隐闷雷,风里带着怪异的腥气。
明钰温和道:“你找你的,我随便瞧瞧。”
出了灵堂,他推门进了杨醴的院子。生前杨醴并不住在杨府,屋子内已被仙盟的人翻查过多次,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青年却是跟了上来,在门边站着,时不时扫一眼明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钰手里翻着杨醴的书,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道:“有话就问吧。”
赵璟惊讶地抽了口气,小声道:“敢问微明剑君,人傀……我师姐,她,我……”
他一口气说了几个人,也没把要问的问出口。
明钰放下书,道:“你是想问,你师姐是不是人傀?”
赵璟一脸震惊,被他道破心事后,低着头嗫嚅道:“大师姐,她不可能为了欲望成那供妖驱使的人傀!”
逍氓山入室弟子不多,赵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他入门晚,平日又贪玩,平日教导他指点他功课的都是滢娘。逍氓山主修医道,滢娘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有仁心的,悬壶济世,一视同仁,从不问患者出身,这样的人,怎会成为为了欲望供妖驱使的人傀?
明钰看着墙上杨醴的字道:“人都有欲望,我听说,她是偷了掌门的秘宝被撵下山的,这就是贪欲。”
赵璟涨红了脸道:“什么秘宝?从未听师尊提起过!大师姐是因为病愈后,性子古怪,像是变了个人,受不了别人的孤立才走得。”
病愈,性情古怪?明钰曾听三个人提起过类似的事了,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什么,却没能抓住。
明钰继续道:“有何古怪?”
赵璟眼神暗了暗,失落道:“她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是有另一人透过这眼睛在看你,让人心里发毛。性情、喜好,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不做功课也不理人,后来便没了她的消息。她应该是宗门失望了,我们不该疏远她的。”
赵璟觉得滢娘痊愈后,人还是那个人,却有什么东西变了。赵璟几次偷偷跟踪她,发现她在后山虐杀药宠。此事虽反常,也并非什么大过,病愈后性子变得阴晴不定的大有人在。
“师姐不是人傀,这当中一定有误会!”
明钰看书看得正投入,被赵璟那种半是委屈半是愤怒的口气给镇住了。
天色暗了,明钰点燃了桌上的白蜡。
“误会?她啃食了杨府六十多人,专吃内脏和脑浆,其余封在墙里做腊肉,她……”明钰打住了,赵璟已经似乎一副要吐了的表情。
他眼圈红红的,就像是个执拗的小孩,带了哭腔道:“你让我见见她,我不信。”
明钰最不耐烦哄人,指头在膝盖上敲着,抬眼道:“既不信,找出她不是人傀的证据来。”
赵璟哽住了,呆了一瞬,便道:“医书里有记载,人傀虽获得了妖力,经脉异变,本性还是人,吃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说完,忙看向明钰,似乎在等他的决断。
此时,明钰脑子里却在思考另一件事,他一直想不通,流仙杯为什么会出现在逍氓山。
是巧合吗?
据他所知,当时颜樱囚禁了族人后,还未下山,就发现流仙杯失踪了。
护山大阵连很多宗门的门主都破不了,这么短的时间,逍氓山的人是怎么拿到的?
赵璟是亲传弟子,他对流仙杯的事情一无所知,滢娘为什么就能拿到,也使用过,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突然道:“平日请你们看诊的多吗?”
赵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不是很多。能让逍氓山出诊的,都是大宗门长老级别的人。需要请我们下山,说明对方病情严重,大师姐医道上的天赋已经超过了长老们,基本都是她带着师妹们前去。”
明钰陷入沉思,反复琢磨几件事:流仙杯。逍氓山。病愈后性子大变的人。
这几者之间似乎有着什么独特的联系。
滢娘被替换过,身体里已不再是从前的滢娘了。
逍氓山是以医道立宗,出诊的又多半都是滢娘,假如这个假滢娘性子伪装的好,又没有盗取流仙杯下山,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那些患病的门主、长老们,跟她情况类似,病后根本就换了个人,滢娘利用医者的身份,问诊时帮其遮掩,从医者的角度来解释性情变化。这样一来,此人的宗门便不会起疑,他们就能安安稳稳在谋夺的身体里活下去,慢慢适应原身的生活习惯,伪装原身的性情,直到完全取代原身。这种替换,缓慢、平静、无声无息,甚至如果不是格外亲近的人,连半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想到这里,明钰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若是当真如此,流仙杯出现在逍氓山就不是意外。
哐当一声,窗子被风撞开,桌上白蜡灯芯摇晃了几下,变成了赤红色。
赵璟盯着灯芯,一脸被吓到的表情。
这白蜡是仙门都在用的灵蜡,遇妖气变绿,遇祟气变紫,遇怨气变红。
灯芯越红,怨气越重。赵璟抽了口冷气,仙盟的人已经清理过府内的怨气了,哪儿来的这么大怨气?看灯芯这颜色,整个杨府似乎已经被怨气包围了。
如此阵仗,杨府内似乎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赵璟手握在剑柄上,紧张地盯着灯芯道:“微明剑君,我们就这么待着不动,当真没问题吗?”
他瞥了眼懒散仰靠在椅子上的明钰,心道不愧是微明剑君,临大敌岿然不动,这定力着实让人钦佩。对方年岁与自己相仿,却能代师尊打理宗门,亦能做镇剑仪式的主阵了。
明钰许久才回神,瞥了眼白蜡,表情比他还夸张。
“这怨气不是你招来的吧?”
赵璟苍白着脸用力摇头,他不过是个医修,怎有这么大的本事。
外面黑雾渐浓,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叫。
明钰猛地来了精神,问:“你身上有灵石吗?”
灵、灵石?倒是头一次听说此种清退怨气的法子。
赵璟脸上一片焦急神色,摸了摸身上,将灵石递给他。
明钰收了灵石,眼中带了笑意,两指夹着一张符递给他,道:“贴在门上能保平安,我去去就回。”
他一口气不停顿地说下来,便朝着门外奔了过去。
赵璟盯着血红的灯芯,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您要快点回来啦!”
杨府的人要怎么办?难道不管他们吗?
明钰出了门,就看到一条黑色的细犬往后园奔去,他提步跟上,天黑得厉害,狗又生的乌漆嘛黑,三追两追狗就不见了。
明钰正四下张望,狗蹲在祠堂门前又冲他叫着。
因发现滢娘在祠堂作怪吃人,这几日祠堂都是封着的,仙盟的人也查过此处,没发现不妥。
转了一遭,没有发现。狗冲着他一直叫,明钰摊摊手,指着它道:“要我做事,都是要有报酬的,你给什么?”
狗冲着戏台方向叫了两声。
明钰露出个勉为其难的表情:“哦,你要拿你自己抵债?大衍宗的确还缺条看门狗。”
戏台边被人设了障眼法,明钰看了好一阵子才看出当中门道,抬手破了禁制。
明钰看着戏台周围地上挣扎的痕迹,杨醴死前跟人有过争斗,却被禁制屏蔽了。狗并未示警,来人很可能就是当晚在杨府的仙盟众人中的一个,此人为什么要杀杨醴呢?
他蹲在栏杆边正想着,听到远处剑气的呼啸声。
杨府上空像是飘了块黑雾,天都瞧不见了。
明钰站起身,点了点细犬的狗头,“走吧,你的活计来了。”
灵堂前,杨氏族人上百口正直勾勾盯着赵璟,这些“人”唇色乌黑,眼睛里只有白眼仁,若不是碍于门口的符,看这架势像是要把赵璟撕碎。
明钰从后门进来,被这阵仗唬了一跳。
他冲着赵璟挑挑眉,揶揄道:“一家人整整齐齐,感觉都是冲着你来的。”
赵璟紧张得握着剑,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受了控制的人,力大无穷,又不是妖邪可以斩杀,一个个拔出怨气,真要累死人。
“剑君!他们受了怨气控制,怎么办?”
明钰看了看门前乌泱泱得人,门前的符顶不了太久,他想了想,为难道:“打不过。求援吧。”
“啊?哦!”赵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连试都没试,就决定求援了。
赵璟将窗开了一条缝,摘下信箭射向半空。
距此最近的仙门驻点儿在同尘山,对方瞧见信号立刻赶过来,需要小半个时辰,在此之前只能硬撑了。
没成想,信箭压根儿就没能穿透杨府上空的黑雾,在半空爆了个火花,就掉下来了。
同时,门上的符也烧尽了。
杨府的人突然发狂一般朝两人扑过来,明钰最不耐烦干这种粗活。
他指挥灵犬扑人,抬手画符,空中出现了个金色圆环,里面哗啦哗啦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摇骰子。
“明钰!你最近怎么总想起我们?这次什么事儿?”
“上次的钱,什么时候还?”
“微明老弟,你那边儿怎么如此吵闹?”
明钰一脚踹开朝他扑来的傀儡人,笑问:“老季可在?”
同他传音这几位在仙盟里都小有名气,因为穷,几人臭味相投成为好友,喜欢互通有无,分享不花钱的秘籍、灵器,打折的秘宝,白蹭的三餐。
明钰知道几人中,季淮舟的灵器叫幽兰露,需要各种怨气祟气供养。季淮舟是无咎宫的二宫主,也是仙盟的长老之一,将来若审颜樱,他必定也会旁听。
金环内无人应声,明钰引诱道:“老季,我这里有大把不花钱的怨气,极为纯粹难得,灵蜡的蜡心都变成了猩红色,你来不来?”
“来!”
对方迅速上线,急切地应了一声,又太了解明钰的性子,疑惑道:“你白送我?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吧?”
“不来算了。”明钰就要掐断传音,听到他急急答应:“来来来,地址给一个。”
找好打手,明钰继续指使灵犬在人群中各种又扑又撞,腾出手来,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赵璟。
“这些怨气,的确都是冲着你来的。”
赵璟愣了愣,没说话,躲避着疯狂扑上来的杨氏,忌惮伤了他们,束手束脚,长衫袖子被撕破了,发髻也歪了。
明钰见他反应,便猜到当中必定有什么内情。
“杨醴死的那晚,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仙门的人都撤离了,他独自留下又突遭袭击,还能为了什么事?
肯定是撞破了某些事。
赵璟默了默,艰涩道:“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