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白洞在素月峰,百丈高崖的绝壁,修建了亭台楼阁,奇珍异草无数,对面便是高大飞瀑,常年云雾流散,宛若天宫。
押解颜樱的侍从们都听过她的大名,一路上悬着心,生怕她半路再跑了。
此时正值黄昏,整个素月峰沐浴在橘色光芒中,万物尽显宁静。颜樱看了眼夕阳,便被押去了凼狱。
凼狱内只有微弱的火光,不远处是一潭幽深看不到边际的潭水,颜樱呼吸一滞。这潭水深处不知有什么,明明是死水,会泛起长串的涟漪,看起来就有古怪。
避水簪一直在叽叽喳喳,安慰颜樱不要怕,只要它在就不会让她淹死。
颜樱坐在岸边的青石上,发现自进洞开始,她便无法调动灵力了。
她定了定神,将在万佛寺发生的一切理了一遍。
秦绒四人押着她路过岚烛河时,听到下面有剑气呼啸声,两个仙盟弟子正被大群散妖围攻。秦绒三人过去救人,留一人看守颜樱。几只散妖很快被打得哭爹喊娘逃跑,本以为事情解决了,混乱中,一道剑气切断了颜樱的玉佩绳。
玉佩长寂坠地沾了妖血,光芒立刻黯淡了,颜樱知道不好。
长寂玉能辟妖邪,沾了妖血后效力大打折扣。
担心什么便来什么,几只大妖很快现身,秦绒带着几人且战且退,逃去了万佛寺内。众人身上都带了伤,已没有了退敌之力,射出了求救信箭后,颜樱提议摆五方阵御敌,缺的位置以避水簪代替。
五方阵简单有效,集合五人之灵力,撑到救援没问题。可是不久,她们就陷入了八苦阵……
颜樱确定,切断长寂的红绳的剑气来己方。可惜当时现场过于混乱,她来不及去分辨此人是谁。
颜樱想得出神,没瞧见凼狱突然多了一人,直到那人点燃手里的提灯,她回神,抬手挡住了眼睛。
灯光缓缓向她走来,一个穿绯红衣衫的青年走到了她身旁。对方将灯提到颜樱脸旁,俯身认真端详她,突然从喉管中挤出低低的笑声,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恨意终于有了出口。
“颜樱,睁眼看看我是谁?”
这个声音……不用看她也知道来人的身份,三师姐边青的弟弟,边熠。
这三年来,仙门多的是人对她喊打喊杀,没有动真格的,不过是鄙视厌恶。边熠不一样,他是下定决定一定要杀了她。边熠与边青是亲姐弟,边熠拜入浮白洞府学艺,边青去了梦泽三宗。颜樱对他算是熟识,毕竟总是听三师姐念叨他,听说现在是仙盟内有名的刑讯高手。
颜樱抬眸,看了看消失的狱门,又看他,“你怎么进来的?”
边熠细长的眉眼眯着,想要从她脸上看到恐惧。
“我是这凼狱的狱守啊!故人相见,你开不开心?”
他活动了下手腕,手中突然出现一根很细的鞭子,鞭身上似有燃烧着的火焰在流动。
避水簪感受到他的恶意,浅浅的银色灵力将颜樱罩住,只是它灵力太弱,顾了头脸,就顾不到腿,总是要露半截。
边熠嗤了声,目带鄙视,“这就是你寻的秘宝?越来越不长进。”
她这种阴狠狡诈之人,是怎么迷惑了秘宝的?这小东西竟然还想护她,简直不自量力。
得知颜樱要在浮白洞府受审,边熠狂喜,他有千百种手段折磨这妖女,让她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让她为犯下的罪后悔。
可惜,人刚刚关进来,他就接到了接二连三的求情信。
先是他的好友小稽山的虞峤用信物带话,要他对颜樱手下留情。
接着是洛水许家的小儿子,在素月峰下一直嚷着要见他,要为颜樱作证,她并非奸邪之人。
骗子!蛊惑人心!当年梦泽三宗宗主颜篁失踪后,颜樱地位不稳,长老们几次想要更换少宗主人选,边青却力挺颜樱,结果呢,转过头就被囚禁在了寒台水狱,生死不知。
边熠心中极怒,一鞭子将她抽了出去。
颜樱趴在地上,疼得魂都要没了,身体里像是有火在蹿来蹿去,又麻又疼,十分煎熬。
边熠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她,“说,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他突然顿住,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听什么指示,浑身的杀气突然收住,淡淡地应了声,“是。”
颜樱疼得抽气,向四周看了看,“你同谁说话?”
四周漆黑一片,难道此处还有其他人?用不了灵力,她无法察觉隐藏在周围的人。
边熠收拾好心情,抬了抬手。潭水中伸出无数藤蔓,绑住颜樱的手脚将她吊在了半空。
就在颜樱上方,十几位长老凌空端坐莲花台上,静静审视着她。
浮白洞主见颜樱挨打,捏紧了手里的珠串,皱了皱眉,柔声道:“还未问话,怎就动刑了?”
逍氓山宋长老冷道:“怕是这妖女惹的旧账吧!咎由自取!”
他一眼便看到了对面莲台上的九方明钰,不满道:“今日是长老问话,无关人等不该出席。”
明钰正用草叶编着东西,闻言只微微一笑。旁边的永昼宫二宫主季淮舟是替他大哥出席,本在打瞌睡,被宋长老的大嗓门吵醒,打着呵欠道:“哦,明钰是证人。”
宋长老不善的目光又盯向虞峤,“那他呢?”
季淮舟觉得人老了就是啰嗦,不得不解释道:“虞峤啊,他同宋长老你一样,都是代自家掌门出席旁听。”
宋长老不说话了,浮白洞主吩咐道:“边熠,开始问吧!”
上方的议论声,颜樱一句都听不到。她被吊在半空,藤蔓上的硬刺扎入手腕,有种奇奇怪怪的酥麻感。
她在一片混沌黑暗中想要辨认周围旁听的人,却什么都看不到。
边熠见她还有闲心看来看去,第二鞭子又到了,她偏头避过脸,肩膀上挨了一下,疼得浑身打颤。
边熠看着她痛苦,眼睛奇亮,“为什么要杀杨醴?谁指使你破坏封印?”
避水簪哆哆嗦嗦地用微薄的灵力罩住颜樱的头,本想护着她,反而让颜樱无法昏死过去,清醒地感受着深入到骨髓的痛。
颜樱吸了吸鼻子,道:“你说的,我没做。”
边熠冷笑,当年她也是如此,每次闯了祸,就这一句话,她什么都没做,赖得干干净净,事后都是宗门的人帮她收拾残局,她只要享受少宗主的特权就好了。
边熠只觉得浑身怒气上涌,恨不得立马杀了她,连抽了她三鞭子,狞笑道:“除了你还能是谁?你下山的三年里,上古封印六破其三,这世间还有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能寻到封印的秘宝?你是不是勾结了妖邪,是不是妖邪的内应?”
颜樱虚弱地睁开眼,睫毛抖了抖,上古封印?疼痛让她的脑子转得更快,突然便明白了。
镇山玉璧出现在箫鼓乡不是偶然,杨府宅邸扇形格局不是偶然,仙门世家突然赶来也不是偶然。封印都需借助灵气强大的秘宝,若有人想破坏封印,只需破坏这些秘宝。梦泽三宗的人都被囚禁了,自然她的嫌疑最大。
她突然意识,这次如果不好好应对,很可能下场凄惨了。
杨醴的死是小事,让仙盟长老们感觉到威胁的是封印接连被破,或者说,他们怕得是封印破了后,被镇压在封印下的东西。
边熠再扬起鞭子时,颜樱虚弱道:“别打了!我说……我没杀杨醴,没有与妖勾结,”她实在疼得厉害,额上冷汗淋漓,神思迷离之际喃喃道:“娘、娘!”
四周空茫黑暗,只有她的轻声呢喃。
半空中长老们盯着这个女孩,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真假。
宋长老突然起身,不耐烦道:“时间紧迫,这么问,要问到什么时候?边熠,不要再让她浪费时间了。”
边熠点点头,眼中满是嗜血的兴奋,轻轻转着腕子上的银环。三年了,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银光脱离了边熠的手腕,朝着颜樱扑去,牢牢锁住了她的右臂,银环现出锋刃的光芒。
永昼宫二宫主季淮舟被银光晃了眼,睡眼朦胧道:“哦?是法宝隐恶吗?这可要小心了,浮白洞府的刑讯秘宝,没人能说谎。”
“隐恶”的名声很大,皆因在它的拷问下,没人能说假话,一旦说谎,被拷问者会被斩下身体的一部分。众人皆知梦泽三宗取宝靠的便是这一双手,若断了胳膊,一身本事也便废了。
边熠盯着颜樱的右臂,低沉的嗓音诱惑道:“颜樱,你后悔过杀了你爹吗?”
他故意问这个问题,充满了恶意,不管颜樱如何回答,前提都是她承认了杀害她父亲。
他也的确是为了让颜樱吃苦头,若是能立刻断她一条胳膊,让长老们见识见识“隐恶”的能耐。
话音一落,长老们看着颜樱的眼神都变了。
三年前,梦泽三宗突遭变故,少宗主颜樱一夕之间囚禁了所有宗人,窃取秘宝流仙杯叛逃。
但,弑父……却没人听说过。
仙门诸家静默下来。等着女孩的回复。
边熠见她咬着嘴唇不语,一鞭子抽过来。
“敢做为何不敢说?”
颜樱瑟瑟发抖,她手腕被铁刺扎的疼,身上的鞭痕火燎般疼,手臂隐隐发麻,“隐恶”的锋刃割破了皮肤,不断收缩着,再过一阵,即便她什么都不说,胳膊也废了。
虞峤见此,终于忍无可忍,蹙眉抗议道:“这问题与杨醴的死毫无关系。”
可此时,没人在意他的不满,天理伦常不容践踏,弑亲的女子死有余辜。
明钰端坐在半空中的莲叶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编着草梗,听到颜樱的闷哼声,他指头一顿,目光漾了漾,又恢复到古井无波的平静。
避水簪看到她右臂渗血,哇哇尖叫着,却对“隐恶”毫无办法。
颜樱知道这问题就是个圈套,不管回答后悔还是不悔,前提都是她承认杀了她爹爹,这条胳膊也是保不住的。
后悔吗?颜樱也不知道。宗门出事后,她茫然无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她爹谭敬直为何死在了她眼前,记忆混沌一团。
只记得她爹临终时,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别哭,别怕,开启护山大阵,找九方明钰……
可惜,她一直没能等到九方明钰。
这世间,她要走的路艰难坎坷,无人与她同行,可她都要继续走下去。
颜樱突然抬头,空白的表情鲜活起来,灯火映在她点漆的眸子中,像是两簇火苗,她盯着黑暗深处,嘴唇轻轻动了动。
边熠暴躁道:“你说什么?”
因颜樱一直不回答提问,“隐恶”突然发作,箍着她胳膊的锋刃突然斩下,便在此时,凼狱深处传来阵阵嗡鸣,像是来自深渊的低语。“隐恶”称得上一品秘宝,可在这嗡鸣声中光芒越来越黯,叮地一声,“隐恶”从颜樱手臂上脱落,掉在了地上。
这、这算什么结果?众人愕然。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古怪之事,能在“隐恶”的拷问下逃生,这事本身着实骇人。这女子是如何做到的?
众人大惑不解时,只有季淮舟与一名道士同时抬头。两人目光似能穿透黑暗,望尽当中情状。
季淮舟摇着折扇看了看颜樱,又看了看身边老神在在的明钰。
他探头过去,压低声音道:“九方兄,你从前来过这凼狱?你是知道这凼狱本身就是件秘宝?”
明钰抬头,震惊地望着他道:“秘宝?你怎么不早说,你我二人合力能带走吗?”
季淮舟别有深意看着他,不再讲话,以加了禁制的传音符同他传音,防止人偷听。
“明钰呀明钰!你不老实!我可是听说颜樱原本要在逍氓山受审,不想路上遭群妖围攻,有人用了浮白洞府的信箭求援,浮白洞主生怕再出岔子,这才临时决定让她在凼狱受审。那信箭,是你发的吧?”
没想到凼狱本身就是秘宝,如此一来,颜樱虽被押入凼狱,以她的能耐,说不准就会得到凼狱的庇护,刚刚的异象就坐实了他的猜想。
明钰眯着笑眼,提醒他道:“我?信箭可是十块灵石一支。”
季淮舟咂摸一翻,无奈地点了点头,那倒是。这夫妻两个已经和离,明钰不会插手管闲事,以他的抠门性子,宁可将信箭卖掉换钱。不过,这凼狱是件宝贝,虽然他看不出哪里不寻常,他觉得颜樱定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不知做了什么,让“隐恶”没办法伤她。
季淮舟觉得他像是被人利用了。明钰要他去杨府收集怨气,怨气的确拿到了,那是他干翻了几十个力大无穷的杨府傀儡,从他们身上拔出来的。再后来,他又莫名其妙地在杨醴的案发现场听一个肖邙山弟子分析案情,最后竟然答应带他们来当证人。
他还想再说什么,明钰将编好的乌龟丢到他怀里,“送你。闭好是非之嘴,认真听。”
季淮舟翻弄着乌龟,托着下巴道:“有一事我忘了问你。三年前,颜樱托我给你带了封信,你收到了吗?”
明钰一怔,抬眸时面上带了冷意,“什么信?”
季淮舟拍了拍大腿道:“哎呀,那误事了,是我对不起她了。”
三年前的祖师法会,季淮舟与人论剑回来,正在十五里亭烹茶,就见一个红衣小姑娘也在十五里亭现了身,对方满面泪痕,却难掩美貌,季淮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时还不知她就是明钰的未婚妻。
小姑娘试了几次传音符,都失败了,又试着用传送符,也失败了。
她茫然地嘀咕:“大衍宗开启了什么阵法吗?为什么过不去?”
说着眼泪流的更凶了。
季淮舟见不得美人落泪,刚要出言安慰,却被她凶巴巴地瞪了一眼。
很快有人给她传音,要她赶快赶回去。这时她见了他腰间的装着幽兰露的绣袋,将他认了出来,态度便转变了,恳求他帮着送封信,说是万分紧要,要亲手交给九方明钰。
结果他到了大衍宗,得知明钰外出未归,便将信交给了他师妹,自己赶着赴美人的清谈会去了。
季淮舟盯着他道:“算算日子,应该就是梦泽三宗出事那天。”
明钰听罢,垂眼看着吊在半空的女子,淡笑道:“哦。既已和离,不提也罢。”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她向他求助过……那几日泽域的封印有异,他与无尘前去查看,只留了无离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