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日暮，天色暗沉，雨雾凄迷，杨府已开始掌灯了。
晚饭后主子们在花厅消食，用不着太多人伺候，丫头们便能抽空回下人房用饭。
颜樱扫了半日的落叶，回到下人房，里面已经摆饭了。她挑开门帘，灯下叽叽喳喳吃着饭的丫头们突然都闭了嘴。
颜樱放了灯慢悠悠踱到桌边，便有人起身，将她常坐的位置让了出来。
饭吃得心不在焉，她瞥了眼窗外，算了算时辰。
天黑得太快了，雨雾也来得诡异。这又是风又是雾的，夜里的采气怕是又成不了。
采气是观山川地貌，推万物之缘起，找到生生不息灵气涌动之处，十之七八藏有秘宝。
她在杨府做丫头已小半个月，要找的东西毫无眉目。接连几次采气都采空了，还找不出灵气被暗中冲散的原因，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陆续有人进了屋子。
众人围坐方桌吃饭，边吃边摆白天伺候时遇到的稀奇事儿。
“二爷病得不认人了！老夫人去看他，他竟然把老娘认成了莲姨娘，说什么她被沉井与他不相干，怪就怪她不该在孝期怀了孩儿，冤有头债有主，她死了不要总来找他。”
有人讶然道：“莲姨娘？沉井了？不是说为先老爷殉节了吗？”
几人默契地没继续说，眼神微妙。
“莲姨娘那样的美人儿，头发丝都透着精明，会殉节？她那座节烈牌坊竖了三个月，红漆一直不干，都说是死不瞑目要讨公道呢。”
“殉节？明明是老爷的小妾。偏偏在老爷的死后怀了孩子，啧啧”
“二爷与她不清不白，那孩儿都说不准是谁的。”
管事大丫头打断道：“死人的事儿有什么好议论的，都快用饭，夜里有得忙活呢。”
因府里二爷久病不愈，总是说发癫说胡话，老夫人前前后后请了各家法师道长，办法用尽，二爷不仅没好，反倒是糊涂得更厉害了。前几日老夫人又重金请了位道长，说是夜里会到，要打醮做法，丫头们都要在东院候着。
想到要熬大夜，众人被抽了力气似得，捧着饭碗能拖一时是一时。
“老夫人捐修佛身又办了善堂，也没能给二爷消灾。”
“说二爷这次的病，跟他身边的长随失踪有关。都说那倒霉常随只是身型跟二爷太像，这不稀里糊涂人就不见了。”
几人嘀嘀咕咕，眼神乱飞。
“府里都翻遍了，这人说没就没。还说西院的表少爷也不见了，倒是在祠堂里找到了他的一只鞋。不信你们问问大丫。”
一个长相憨厚的丫头点头道：“是是是。祠堂邪门！昨日我去点香，看到梁上趴着个无脸女。鼻子眼睛都没有，惨白惨白的，那脸就像一张饼……在梁上爬来爬去，像是在找什么。吓死人了。”
“在梁上爬？怕是蛇妖吧？表少爷不见，不会跟这东西有关系吧？”
咔嚓！众人抬头，发现颜樱面色不善地捏断了筷子，没人再敢说话了。
无脸女。颜樱皱眉，心情更不好了。
窗外花枝乱摇，窗纸上映出一道飘忽的影子。
颜樱面色一凛，抓起碗，手腕一翻，扣住了从窗外射向大丫额头的银刺。
一抓一扣都在眨眼之间，快到众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碗扣下去，饭扬了一桌，当中摆着的菜给震得一片狼藉，汁水横飞。
几个姑娘头脸上都溅上了汤水饭粒，头发上的菜叶子还在滴油。
“你、你干什么！”
“你个短命鬼，我就这一身体面衣裳，待会儿太太瞧见怎么办。”
颜樱挑眉，扣着碗无所谓地道：“莫要聒噪！吵得人耳朵疼。”
众人被她的态度激怒，抹了抹脸上的汤水道：“你也是卖身入府的丫头，跟咱们一样，你嚣张个什么。”
颜樱弯起嘴角，笑道：“我就是想提醒各位姐姐，上值的时辰到了，去晚了不好交代。”
众人盯着她的笑脸，面前的女子清丽娇俏，身段风流，尤其是那双清湛湛的眼，清透的两汪泉水似得，是那种皮相骨相俱佳的美人，只是两边儿脸上有鸡蛋大块的青色胎记，生生将脸毁了。
杨府的丫头都是被迫卖进来为奴的，只有她是自愿卖身，管家本不想要她，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成了后园洒扫的丫头。
虽然样子柔弱无害，丫头们私下却都觉得她不好惹。二房公子好色成性，有人见到他让人插了后花园的门，那日只有颜樱在后园打扫。后来听人说，二房公子出来后，腿抖手颤，面如土色，半个多月睡不好觉。
“饭都被你砸了，你让咱们吃什么？”
“就是！刚刚就她不出声地吃，这下她早就吃饱了。”
颜樱飘然在条凳上一坐，腰杆挺拔，仪态完美，矜贵得好像她才是这屋内的主子。
她笑着劝道：“厨子忙着夜里的斋食，这顿做的很是糊弄，姐姐们不如现在留着肚子，夜里多用些。快去前头伺候吧！”
众人看不上她的做派，又不敢当真招惹她，一个个忿忿离去。
屋内烛火跳跃，门轴发出吱嘎的响声，竹帘下多了抹不易觉察的影子。
颜樱拎起茶壶倒了杯粗茶，一杯茶泼了过去。
一个女子身形很快从阴影中现身。
颜樱也不看那人，重新倒茶道：“天凉，你在外面待了许久，喝杯茶暖暖身子。”
女人长发披垂，穿一身青色窄袖武官服饰，腰间坠着玄玉腰牌，脸上没有五官。
女人恨恨道：“我被被那丫头撞见了，你为何阻拦我灭口？”
颜樱姿态闲雅地抿了口茶，笑道：“撞见又如何？你杀人，不过是因为她叫你无脸女，人家也没说错嘛。”
一星寒芒冲她疾扑而来，颜樱手中筷子一挑一拨，寒芒又旋回了来处。
她冲着来人凉凉笑道：“以下犯上，饶你一次！当真动起手来，你又要换张新脸。”
对方最见不得她故作姿态的样子，讥讽道：“你根本不在意凡人的死活，救她只是怪我搅了你的计划。等你取走了镇山玉璧，别说这杨府，整个箫鼓乡的人都活不了。虚伪！”
颜樱轻笑着点头，声音柔和悦耳。
“不错。不过呢，若你有本事，便自己取走玉璧交差，否则就闭上嘴。”
她突然打了个响指，刚刚被泼出去的那杯茶水，散做无数细密的水珠，如同项圈一般围绕在对方脖颈周围。
无脸女想反抗，被一滴水珠沾上，脖子的皮肤焦黑一块。
颜樱贝齿咬着一颗胡豆，浅笑时眼尾上挑，眼神透着几分狡黠。
“疼吧？你这个人啊，不懂礼数，逼人给你立规矩。乖乖站着，好好说话。你来找我，总不是来讨打吧？”
无脸女很快收起痛苦表情，狐疑道：“你灵力减弱了！受伤了？伤哪儿了？能拖到任务结束再死吗？”
她定是伤着了，否则刚刚那一下脖子要烫个窟窿出来。
震惊！狡诈怕死如颜樱，竟然能让自己受伤？
感受到她不怀好意的目光，无脸女改口道：“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了。我此次前来，一为协助你取玉璧，加快进度。再者，好心提醒你，你那个前夫半月前下山了，你自求多福吧！”
闻言，颜樱僵住，如一尊天女塑像。
她放下杯子，左手食指被微微牵动，指头上系着的银白色的念丝若有所感，此刻正一圈圈勒进骨头里，疼得她微颤。
无脸女见她不语，忍着被灵力灼伤的疼，幸灾乐祸道：“心有所念，相思成丝。念丝发动，说明某个人距离你不远了。我当真不懂，既然已经和离，你为什么不将这东西取掉？还是你就喜欢自虐？”
颜樱托着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底情绪，轻叹了口气。
大婚前夜她醉得不成人形，根本不记得怎么系上的这东西，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不见它短了半分。念丝能感应到心意相通的两人，是增加夫妻间情趣的小东西，却成了她的麻烦。
其实想减轻痛苦也很简单，她去见见前夫九方明钰，念丝的相思之苦就能解。
可九方明钰要杀她！她还能上赶着去送死？
颜樱避而不见，念丝便会让她受苦。
“听说你待那前夫很是真心，为了他，处处隐藏真实本性，故作良善，温柔小意，却险些死在他手里，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往人伤口撒盐的事情，最令人开心，尤其这人还总让自己吃瘪。无脸女的眼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颜樱坐在灯影中，娴静得宛若画中美人，手里寒光闪闪的剪刀让无脸女心头一紧。
她咔嚓咔嚓剪着灯花，缓缓道：“月底前找不到玉璧，你我二人都要受罚，你撑得住吧？”
无脸女想到什么，打了个寒颤，面色都变了。
“你不要唬人！我是撑不住，你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她嚣张嚷着，被颜樱的眼风一扫，调门降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有什么事，大人吩咐便是，属下无敢不从。”
颜樱曼声道：“说正事吧。”
百年前，箫鼓乡是人人称道的诗礼之乡，乡内首善杨氏一族连续出了几个举子，家风蔚然，学风鼎盛，族内女子更是乡里表率。不知从哪代起，杨氏一族的男丁突然连秀才都考不上，为了维持宗族声名，开始走起了歪门邪道，找代笔，用替考，谋夺他人功名，实在无法挽回声名，族里开始有了殉节的节妇，这一下州府闻名，世人大书特书。杨氏一族巩固了在乡里的地位，免赋税，被尊崇，成了州府闻名的“节义”之家。
然后便是三年前杨氏一族的族长暴毙，从那后，每隔一月就有族人失踪。
当然，颜樱不关心这些伪善文人的下场，以牺牲女子来给氏族挣节义的美名，死有余辜。
她来此地，只是为了取走杨府藏着的秘宝——镇山玉璧。
但几次采气都不顺利，在箫鼓乡外都能窥到秘宝的辉光，进了府反而完全感觉不到。
颜樱从袖中掏出一叠符纸，十指飞动，符纸很快在她的指下折成一个个纸包。
“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按大人吩咐的，在杨府的东方木位、北方水位都埋了木人，如有妖出没，定然会被引过去。”
颜樱轻颔首，将纸包折好，丢给无脸女，“放在祠堂。”
无脸女闻了闻，嫌弃地道：“头发？宅子里这些臭男人的？”
颜樱瞟她一眼，缓缓道：“不用他们的，用你的？”
镇山玉璧这样的秘宝，所在之地必然汇集山水灵气，星峰秀拔，万物相和，人心向善，绝不是杨氏一族这样子。
这半个月来，总觉得有什么人在从中作梗，阻止她寻找秘宝。
无脸女不耐烦道：“你是不是感觉不到秘宝了？”
她这个搭档造作又奸诈，人品一无是处，能力还是有那么一点点。
颜樱摇头，笃定道：“在杨府。”
只是辨不出具体位置。
无脸女皱眉：“这府里失踪的人可不少，难不成是镇山玉璧吃人，变成了废宝？”
她上下打量了颜樱几眼，疑道：“听说你运气极差，时常开出废宝，莫非这次更甚，是邪宝？”
院子里有脚步声，颜樱指头一抬，解除了无脸女的禁制，她身形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上房的丫头在门外喊颜樱，说是夫人要她开了后园的锁，为打醮做准备。
颜樱应了一声，长舒一口气，心道这差事来得真是及时，刚刚教训无脸女，她已是强弩之末，灵力匮乏得要见底了，久了必然要被她瞧出端倪。
夜长梦多啊，要早日将镇山玉璧找出来交差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