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雨停了,残星点点。
小孤山的断崖上,颜樱俯瞰箫鼓乡,能见到下方点点金芒流动盘旋,汇聚的地点正是杨府,可她在府里却丝毫感觉不到镇山玉璧的辉光。
山风烈烈,她的衣摆在风中作响。
此时,杨府内人头攒动,远道而来的道长开坛做法,正忙着画符、撒豆,府邸上空有闪现的赤光。
颜樱人已经到了对面的小山,突然感受到灵气的异动,几个起跃出现在宗祠前。
夜里祠堂不点灯,安静得瘆人。
刚刚有一霎,颜樱觉察到了聚拢的灵气,突然又被打散了,就在此处。
祠堂她排查过几次,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今夜竟然有了动静。
她推门进去,白日正常的神龛、石兽、木雕都显得狰狞。
再向前,便是戏台。四柱戏台上挂着红色纱灯,周遭有曲声袅袅,台上两个穿着戏服的人影无声地移动着。
台下,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坐在圈椅中,摇着团扇,饶有兴致地看着。
“这是我曾经最爱的戏,杨郎也时常陪我看。”
她和着曲子哼唱,脸上带着温柔笑意。
“成亲后,便没机会看了,族佬们觉得女子看戏,会学坏,有伤风化。”
颜樱不客气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了,同她一起看台上人唱戏。
“他们不准你看戏,你就把他们杀了?”
周遭没有妖气,却有东西压制着她,她以灵力抵御,没一会儿便放弃了。干不过。
高台上盛装的一男一女,动作僵硬,是两个眉眼都靠画上去的纸人。
女子咯咯笑起来:“怎么会?为了杨郎,我自愿抛弃身份,成为杨氏,学做羹汤,恪守礼仪,哪怕受到苛待、轻视,甘之如饴。”
颜樱很捧场地“啧”了声,素手抽出镜子,揽镜自照,顺势照了照邻座,是人。
那女子笑问:“你觉得这戏如何?”
颜樱懒懒道:“我又不懂戏,只是这台上的女子容颜不如你美。”
女子满意道:“你这双眼睛长得不错。只是,我这般貌美,杨郎竟然骗我,他说对我一见钟情矢志不渝,那他为何撇下我走了呢?”
她面有愠色,指下突现利爪,将桌案抓出几条深痕。
颜樱深深看她一眼。了不得,不是妖,比妖还麻烦,是为了欲望甘愿被妖驱使的人傀。
人傀不多见,炼成更是不易,原本就要有不低的修为,又能化妖力为己所用,偏执、暴躁、记仇,很难对付。竟然在这儿碰上了!
今夜别想善了!
这女子她有印象,西院的少夫人名唤滢娘,平日深居简出很少出院门,在整个杨府的存在感很低。三年前嫁进来,夫妻俩个鹣鲽情深,中秋夜里她病重,杨三郎外出为她求药,一去不复返。
杨府的少夫人竟然是人傀?藏在杨府以人的身份生活,三年竟没被发现,她怎么做到的?人傀在这儿出现,是偶然,还是跟镇山玉璧有关?她脑子里飞快捋着各种可能,做最坏的打算。
她面上一派淡然,用过来人的口吻道:“你这样不行,为了他,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假的就是假的,一旦被他发现,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要么一开始就让他接受真实的你,要么,就要有一辈子不被他发现的觉悟。”
她暗中凝聚灵力,试了几次,灵力就像掌中沙,很快就溜走了。
滢娘凄凉笑道:“两副面孔如何?不都是我?他既爱我,就不该嫌弃什么一面两面!”
台上唱戏的人影多了起来,男女都有,从年纪上看,应该是这些年失踪的人。
颜樱打量着四周,故作漫不经心道:“他负心,你杀他便是,杀他族人有什么用。若他真有良心,也不会杳无音信。”
滢娘动怒,指甲抠穿了扇面,声音忽男忽女,尖厉刺耳。
“那你说,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回来?”
颜樱打量着周围渐浓的雾气,暗自心惊:莽撞了,就不该不管不顾地闯进来。
“此事错就错在,你识人不清,不该动心,更不该成亲。你不动心,凭你的资质认真修炼,或许另有一番造化呢。”她说得真心实意,余光打量着退路。
成了人傀,被妖驱使,虽能获得凌驾人上的妖力,一时爽快,但早晚会迷失本性,下场凄惨。换句话说,能做人傀的人,都是相当有修炼天份的,走到这一步,称得上是误入歧途了。
滢娘流出血泪,狠厉道:“他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必须回来。他一日不回,我一日让他阖族生不如死。”
周围夜色更浓,阴冷无比,大雾弥漫,戏台与纸人都消失了,滢娘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颜樱坐在椅子里没动,若有选择,她不想动手。她的任务是秘宝镇山玉璧,干什么要费劲巴拉替杨氏一族除掉人傀?他们配吗?
可之前几次采气不成,多半就是因为她了,不除了她,就找不到玉璧……动手她便要拼命,颜樱只觉得左右为难,一阵肉疼。
心中郁郁,她嗔怒道:“此地灵气就是被你搅乱的?怨不得我几次采气总是失败。找不到秘宝,外人还道是我能力不济,都是被你害的。”
她今夜穿了石青色的武官服,长发高束,斜挎了只金水绫袋子,边斥责滢娘边从里面掏东西。
雾气中突然伸出两只胳臂,死死抱住了她的腿,正是刚刚台上唱戏的纸人。
滢娘的声音忽远忽近,怒气冲冲道:“秘宝?采气?你是何人?跟我的杨郎有何干系?”
“哟!这么说,你那杨郎竟然也知道采气?”
颜樱不再理她,凝神静气,心里想着如何退敌。
纸人的手臂如铁,力气大得能把人骨头捏碎。
颜樱抬脚将纸人踹开,撸起裤管,发现瓷白的小腿上两道青紫勒痕。她向来惜命又怕疼,气怒之下,跃上桌子,向周围抛洒了一叠符篆,快速掐了两个手诀。
“就你有纸人?这纸人役使术我在娘胎里就会!今日就让你开开眼界!”
她掐指法的姿态好看,一板一眼,是经过仙门世家严格训练过的,间或有星星点点的术法火花,周围有细微灵力波动。
纸人碰到符篆,腾起一股黑烟,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滢娘冷哼,袖子一拂,地里突然钻出无数根须,将她扬出去的符篆打飞了,蛇一般缠上了她的小腿。
滑腻的树根不知沾了什么,带着股腐臭。
“咦,恶心。”
她从挎袋里抓了一把符篆,看都没看朝着树根扔去。
符篆落地,毫无反应。
颜樱眨眨眼,愕道:“不可能啊?欸!欸!住手!”
乌黑锋利的爪子袭来,她侧身一闪,抓住滢娘的袖子,讨好地眯着笑眼道:“哎呀,人傀姐姐,容我问一句,今天可是晦朔日?”
每月的最后一天是晦朔日,也是她灵力大减的日子。
滢娘狞笑道:“糊涂虫,今天是初一。你刚刚说秘宝,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我让你死个痛快。”
颜樱一脸的绝望。
既然今天是初一,就算灵力稀薄,符篆应当是生效的。她低头看了看指头上的念丝,恨不得把她骨头勒断的念丝,此刻服帖地系在手上,温柔地朝着一个方向拂动。
他来了。
颜樱刚扔出去的符都是一人所制——九方明钰,她的前夫。
难道他在符篆上做过什么手脚?
颜樱眼珠滴溜溜转着,故作平静,突然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向身后甩各种符篆。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无数枝条缠上了她的腿,又将她拖了回来。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滢娘一把卡住她的脖子,笑盈盈地望着她。
“人傀姐姐,你立刻放了我,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如何?”她一脸殷勤道。
滢娘面目狰狞,手上用力,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恨恨道:“你耍什么花招?”
她痛苦挣扎着,不忘讥道:“花招?你浪费了三年都没报了仇,对付你我还需要耍花招?”
静寂的廊道上传来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
来不及了,颜樱心一横,拍了拍滢娘掐在她脖子的上巨爪。
“松松指头啊,姐姐!容我抿头。”
滢娘眯着眼,瞧稀奇玩意儿一般地盯着她。
只见她手在金水绫袋子里掏了掏,勾出镜子,快速对镜一抹,脸颊的胎记不见了,复现娇嫩肌肤。她抬手掖了碎发,指肚在唇上一沾一抹,抿成弧度的唇上带了莹润的丹霞色,指尖在眉心一按,翠色的花钿贴在眉心,更显端丽妩媚,掌心在两颊点过,白皙的肤色如妆点了烟霞,加之笑起来春水般的眼眸,当得起明艳二字。
不过片刻,那些装扮的物件又消失在了袋子里。
滢娘被她这番举动勾起兴趣,讥讽道:“你还有心情梳妆?”
颜樱不慌不忙,扶了扶头上玉簪,挑眉假笑。
“自然,来的那个郎君,与我成过亲,是我前夫。不管境遇如何,仪容都要妥帖,总不能让他觉得和离后我过得不如意。你说呢?”
输人不输阵,旧人相见,她要拿捏好仙门大派的风姿气度。
祠堂内的雾气渐浓,黑沉沉的,如被黑色的罩子拢住。在周遭死寂声中,一盏豆大的灯光破开浓雾,缓缓而来。
来人脚步沉稳坚定,从容自如,对这诡异浓雾丝毫不以为意。
滢娘见她翘首观望,手上用力,冷哼道:“你奢望他救你?”
颜樱摇头,翻了个白眼道:“你现在放了我,我教你如何对付他。”
滢娘巨爪抚上她的脸颊,警告道:“你哪儿都去不得,任你请了什么帮手,都要留在此处给我沤肥。”
豆大的灯光近了,颜樱抿了抿唇,在来人看向她时,转开了视线。
待灯光定住,滢娘看向光晕中心的人。
呵!是个十分俊朗挺拔的青年,年纪不足弱冠,五官周正,双目灿若朗星,唇角上挑,不笑也似在笑,穿一身读书人的月白长衫,却有松柏凛然气质。容貌上上佳,就是看起来……出身应不太阔绰,鞋帮处纳了几个补丁。
滢娘笑了,闲适地摇着团扇,她喜欢读书人。
“小郎君,寅夜来访,可是孤寂难耐,你我作伴如何?”
九方明钰站定,浓稠夜色中,眼里再看不到别的,只盯着那张熟悉的脸。
“颜大人!鞋都跑掉了,这么怕见我?”
他嗓音清冽,尾音咬得重,带着股不易觉察的调侃。
颜樱提好鞋,冷哼:“怕?我是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容易犯恶心。”
她秀丽的面孔盯着雾气,不去看他。她恨自己的不争气,偏要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哪怕过了三年,还会因他心酸难受,五味杂陈,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她用脚尖抠着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明钰静静看着灯下的人,瘦了,侧颜秀美,已经不见少女时期的圆润。想来寻芳使的差事不好干,身条比从前更加纤细。
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男式珠串上,明钰笑意渐渐消失。
这几年关于她的传闻他听了不少,说她贪慕人间富贵,成了大泯朝女帝的心腹走狗,做起了人人惧怕的寻芳使,专门帮女帝寻找秘宝来修长生不老之术,坏事做尽,引得仙门弟子唾弃。又说她为了增进修为,炼起了邪功,专吸仙门俊彦的灵力。吸了人家灵力不说,还要扒走对方一件信物,以此来羞辱人。
“吸了十连少主的灵力?”
十连是莲城少主,出身尊贵,据说容貌俊美,是莲城百年难见的修仙奇才,是不是浪得虚名就不得而知了。他的珠串,她竟贴身戴着?
明钰心里的无名火拱起,眸中笑意寒凉。
“你想替他报仇?”颜樱问。
“非亲非故。请我复仇是很贵的。”他语气淡漠道:“人傀我要带走。”
颜樱倔强地扬着下巴,捏了捏拳头道:“人傀是我的。”
明钰瞥了眼滢娘抓着她脖子的巨爪,谑道:“颜大人自身难保,此话可没什么说服力。不如等我收拾了她,你捞些她的枝干根须,会轻省些。”
她灵力匮乏,几乎无需费力就能辨认出。
十连如此不中用?灵气不够精纯啊!这才几日就被她耗光了?
颜樱气道:“那你怎么不要她的破根烂枝?大衍宗不是炭火短缺吗?正可以当烧火柴。”
明钰出身的大衍宗以穷著称,掌门失踪后,师兄手把手带师弟师妹,多一个人都养不起,也算是仙门的奇葩了。
明钰还当真考虑了一下,摇头:“腐枝烂根,无尘掌握不好火候,会烧成夹生饭。”
符篆散了一地,颜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质问道:“是不是你做了手脚,让符篆失效?”
明钰捡起一张,瞧了瞧,嗤道:“我当日用的朱砂不佳,褪色了,你竟然还留着?”
颜樱僵在原地,怒气翻涌。这符篆她三年来从未用过,哪成想他送人东西,竟然用劣质朱砂。危机关头岂不是要人命?
她突然扭身,速度快得惊人,将手里握着的金色符篆贴在了滢娘额头。滢娘再不能动,她从她巨爪下逃出。
“就你会画符吗?”
明钰见她气得不轻,双唇抿着,杏眼中水色潋滟,金水绫袋子都要被抓破了。
他劝道:“人傀并非罕见,你另寻一只。”
她眯着眼,紧了紧腕带道:“笑话!就因为你是前夫,我就要让着你?便各凭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