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璃和我年岁相仿,我俩一起长大。
她喜静,我喜动。
我俩爹一文一武,一拍脑袋,索性让我俩互作学伴。
她帮我应付先生的抽学,我带她趁先生不注意,满大街地疯跑。
她体质太差了,每次还没跑过南街,她就累得扶着双膝让我等她。
皇家狩猎时,我在围场外扒着栏杆张望。
平素一起玩乐的兄弟皆随皇家围猎,我等女子不被允许进入猎场。
我让她替我把风,自己寻了个栏杆低处偷翻了进去。
我蹲在深草里正和一兔子逗趣,等我注意到身侧袭来的利箭,它仅距我不足半尺。
我大脑一片空白,紧闭眼睛。
等了许久,我睁开眼,发现脚边落了两支箭矢。
大皇子一跃下马,急步走到我身边查看伤势。
我吓软了腿,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来。
男女有别,他不能扶我,便在一旁担心地看我自己站起来。
大皇子好温柔啊。
月璃看到了我,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意外。
她可能没想到我还活着。
用林清身份活着的两年,我从未再见过任何故人。
【花花。】
她唤我,但表情十分奇怪。
久别重逢,没有抱头痛哭的场景,我俩对坐在石亭中,各怀心事。
【璃儿可有中意的儿郎?】
那年我揪着一撮狗尾巴草,在花园里和她逗笑。
她羞赧地憋红了脸,扭捏半天,气恼地怪我不知羞。
【我要当太子妃,大皇子的太子妃!】
我没脸没皮地嬉笑着,正巧被路过的我爹听见。
他举着官鞋追了我半个花园。
而今再看,不禁有些讽刺。
她戴着只有太子妃才能穿戴的七凤头冠,有些无措地坐在我对面。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拂袖,让她莫要再提。
我不怪她,皇命难违。
我只是不相信大皇子竟然违背了对我的诺言。
我和阿姐换婚一事,府外只有他一人知晓。
颅内刺痛,我唤来丫鬟欲离开。
她拉住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当年,帮你挡那一箭的是四王爷。】
她大眼睛扑闪,仿佛含了一湘春水,可怜兮兮地看向我。
我不明白,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她欲继续,亭外传来走动声。
大皇子和时景不知聊的什么,甚是投缘。
他们经过石亭时顿下脚步,时景站在大皇子身后半步,与我对望。
他轻轻勾唇,我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嘲讽。
【今日幸得一见,太子妃不愧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
【四弟说笑了,四王妃果真生得明媚动人,怪不得父皇对她厚爱有加。】
大皇子说着客套话,似不识我一般,眸子里写满陌生。
他遥遥地伸手,月璃会意地走到他身边。
两人默契对视,眸子里写满柔情蜜意。
好一对璧人。
我落寞地偏开眼神,对上时景含笑的目光。
我和时景一道离开太子府。
马车前进,我泄气般躺在坐榻上。
时景进来,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嘲讽。
【四王妃怎么不太开心?是听大哥收了房美人,还是本王照顾不周?】
他欺身压来,我被他压得喘不上气。
大手在我身上游走,挑开衣带。
【别在这里。】
我挣扎着,苦苦哀求。
他失了智般扯下我的长裙。
他穿着华贵的朝服跪在我身前。
从发丝抚摸到脚尖。
我浑身颤栗,缩在车厢的角落。
朝服冰凉的触感遍及全身,我索性不再逃避。
再醒来就是在王府里。
我动了动手脚,没有镣铐。
许侧妃被时景叫回来照顾我。
她说她的生意越发好了,这月又招了十个新人。
看着她越发年轻滋润的脸蛋,我心里只剩下嫉妒。
她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生意见闻,我心烦得很,转过头不想理她。
我思索着月璃的话。
那日帮我挡箭的是时景?
笑话,谁不知四皇子自小狠厉绝情。
月璃在围猎场外,看得自然比我清楚,但她为何要骗我。
脑子里一团乱麻,许侧妃依旧摇着团扇没有停嘴的意思。
我把她赶出去,合上大门。
我思索无果,索性去问了时景。
他躺在我身边,侧颜锋利,双目紧闭,但我知道他并未睡着。
【七岁那年,围猎上帮我挡下那一箭的,是你?】
我趴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轻问。
他睫毛颤了颤,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就知道是骗人的,月璃为了让我宽心罢了。】
我又翻回自己的被窝,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有答案的事情又何必求证,我在期待些什么呢。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他突然开口,借着昏黄的烛光,我看见他眸黑如墨。
【这对你很重要吗?】
他蹙眉,我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落寞。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一眨眼,他又恢复成了平素的冷淡模样。
【随你便。】
我不想和他争辩,翻过身背对着他。
他带我来到西厢的书房,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来。
他让我坐在书桌前方,说要为我作画。
他凤眸压下,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画笔的样子竟然有了一丝书卷气。
我盯着他的眼睛出神。
约莫坐了半个时辰,我不耐地捶捶肩膀。
他挑眉让我莫动,稍安勿躁。
我偏要跟他反着来。
【你还没回答我,那日救我的究竟是不是你。】
他笔尖一顿,抬眸,我对上他漆黑的眸子,仿佛随时能将我吸走。
空气凝滞,我咽了咽口水,心说不会吧。
【是我。】
他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两个字。
他垂头继续作画,无论我怎么套话他都不再回应。
半晌终于落笔,我揉了揉酸涩的肩膀,想要来画卷一看。
他把画卷收至身后,好像在跟我赌气。
不看就不看。
一定是他画技太差,把我画得太丑。
西厢房走水。
小厮丫鬟都去救火。
我那时正和小荷在街上闲逛,这是时景看我在王府无聊,特准我每月可出一次王府。
回府时正巧碰上得到消息匆忙回来的时景。
被烟熏黑脸的侍卫附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眉头越蹙越紧。
【王爷。】
我很少这么唤他。
他听见我的声音,脚下一顿。
他快步向我走过,攥着我的手腕,让我转了一圈。
见我安然无恙,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你在大厅里不要走动,等我回来。】
他抚着我的发丝,从上至下。
我去往大厅等候,倒不是自愿。
他吩咐了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站在大厅门口,像是怕我逃跑。
要跑我早就跑了。
我嗤笑,咽了一口花茶。
一盏茶未尽,时景推开厅门。
他脸色阴沉,青月锦袍下摆和鞋尖都染上了炭黑。
唯独右手上握着一幅干净的画卷。
难得见他吃瘪,我心里暗笑。
【林清呢。】
不是疑问的语气,他认定此事与我有关。
我冷哼一声,【你忘了,我就是林清,前王妃早就薨了。】
我以为他会发疯,我握紧袖口中的匕首。
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汇编织,让我看不懂。
第二日,朝堂上传来消息,太子一系官员集体弹劾时景。
称他囚禁前王妃,品行不端,不宜再掌管军务要职。
此事传播极快,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王府。
王府里死气沉沉,落没王府的下场他们也听过不少传闻。
时景下朝就被带去审问,府里乱成一团,我自没有再留下的道理。
我带着小荷回了左相府。
狗爹不在府里,我便直接回了自己未出嫁时的闺房。
还是家里好。
我一人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想怎么翻身怎么翻,也不会被人嫌弃仪态不好。
我在丞相府过了几天舒坦日子,阿姐也被送回来照顾。
阿姐瘦得几乎成了骨头架子,我对她有愧,每天亲力亲为照顾她起居。
我再没有过时景的消息,我想他现今自身难保,已然是没空管我。
近几日狗爹下朝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问他,他却只是叹气。
阿姐闹脾气不肯吃饭,我一勺勺吹凉送到她嘴边。
大门被推开,小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什么事情,这么急?】
我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大皇子死了。】
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我心口一紧,手中的汤匙坠地,碎成两半。
时景平静地走进来,穿着一身华贵官服。
他死于西域毒药百毒散,由于没能及时找到毒药配方不治而死。
本来清醒平静的阿姐见到时景,立刻激动起来,抽搐着揪自己的头发。
我捂住她的眼睛,轻轻安抚。
【我知道了。】
他试图从我的表情里读出情绪。
【你不伤心吗?为了他你不惜委身本王,日日夜夜对着你如此憎恶的这张脸。】
他嘴角勾起嘲讽,他尽力假装冷静,我还是从他的眸子中读出了隐隐的疯狂。
【我对二手男人没兴趣。】
自从得知大皇子和月璃成亲后,我对他立刻就死了心。
我少年时的爱慕,终究是敌不过皇家的血雨腥风。
时景愣住,似是没想到我的回答。
我没有任何反抗,跟在他身后乖乖回了王府。
路过门口时,我见到了跪在一旁瑟缩的左相。
大皇子倒台,我便成了林家的庇荫。
大皇子一系党派均被清理,只有我爹稳坐宰相之位。
他觉得一切都源于他的深谋远虑,特意发来信件要我好生伺候时景。
我看信时,时景也在。
他搂过我,要我坐在他的膝上。
【王妃要如何伺候本王?】
他大手禁锢住我的腰间,我不舒服地扭了扭。
【随你。】
【林花花。】
他叹了口气,头埋进我的颈窝,薄唇擦过脖颈。
【不要再跟我作对了,好不好。】
他声音哑涩,带着浓浓的疲惫。
我破天荒地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恳求的意味。
阿姐被他接回王府,说让我能日日陪着她。
还好有阿姐的陪伴,日子也变得没那么难过。
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眼眶总是含着一汪清潭。
她睡不安稳,总会在见到时景时捂着耳朵大叫,躲到桌子下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老皇帝驾崩,时景顺理成章登基为新帝。
他身着明黄色龙袍,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喜悦,他为我戴上凤冠。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语气卑微得不像他。
我抬眸对上他深沉的眸子,余光瞥见台下的阿姐。
她被几个丫鬟拥着,脸上一副傻傻的表情。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日我回到阿姐的偏阁,见时景背对着门口和她对立而站。
之后阿姐见到时景也不再喊叫,只是脸上怯怯的。
她脸上一道纵贯左眼睑至右脸的疤痕,在阶下笑得刺眼。
新帝登基设宴,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莫不到场。
我坐于他身侧,他微醉,看向我的眼睛半眯。
【你还怪孤。】
他龙袍下突然握住我的手,把我拽至身前。
【皇上多虑。】
我趔趄了一下,倒在他身上,很快稳住身形。
【孤定为你阿姐寻遍天下名医。】
他哑着声音,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座下大臣无一敢抬头。
新帝暴虐,先帝成年皇子及其党系如今无一人幸免,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谢过皇上。】
我说得漫不经心,也不曾抬眸看他。
他一点点松开我的手腕,晃了晃身子,眼神慢慢变得空洞。
手腕被勒出一道红痕,我整理袖口盖住,端起面前的酒樽。
【月璃。】
她坐在娄老将军的下座,尽力让自己隐藏在群客中。
【妾在。】
她有些惊慌,眼神闪躲。
前太子一门悉数被灭,只有太子妃,不但活了下来,还被封为一品诰命。
【有空多来宫中走动,本宫在深宫中,无趣的紧。】
偌大的后宫只我一人,确实比在王府还要无聊。
她抬眸,偷瞥了时景一眼,声音有些结巴。
【那是妾的福气。】
她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
塞北歌舞表演,中间的舞者身形熟悉,我却想不起是谁。
时景恍若醉酒,跌跌撞撞地大步迈向铜鼓。
群臣惶恐,我坐上冷漠地看着他击鼓。
一曲完毕,本该退下的舞者迟迟未动。
乐师乐调一转,婉转的琵琶音从她指尖流出。
翩鸿舞,他一向不爱这种奢靡之音。
我攥紧了衣袖,看向时景。
他独站在铜鼓前,手里鼓槌自然垂下,我看不清表情。
月光把他的影子照得长长的,我从未见他那么孤独。
乐声渐密,中央戴着面具的舞者突然从袖里掏出短匕,直直向他刺去。
我轻呼一声,又迅速捂住嘴巴。
满座大臣惊骇站起,四下逃窜,除了侍卫,无人在意新帝。
慌张的小荷带我躲进屏风之后,我偷偷探头看着宴会上的动向。
时景负手立于铜鼓之下,似入定般听不见身后的异响。
短匕眼见要从背后刺穿他的胸膛,我抚着胸口,缩回脑袋紧闭双眼。
【娄月璃!】
面具落地。
时稷看着替时景挡了一剑的月璃,眼底一片冰冷,【我早该知道是你。】
他抽回匕首,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
【好一个太子妃,好一个太子妃!】
他癫狂地大笑,抬手掐着月璃的脖颈,将她提起。
月璃嘴角渗出鲜血,双手有气无力地扒着时稷的手掌。
她的眼神看向时景,似有千言万语却发不出声。
时景眼神漠然,只在月璃飞身扑上来时有了一丝惊诧。
【孤会照顾好娄将军。】
他蹙眉淡淡道。
月璃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鲜血从嘴角渗出,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绽成一道血花。
【四皇子,往后的日子,望珍重。】
月璃眼神已经涣散,痴痴地看着他,声音艰难地从嗓子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
【你这个贱人!】
时稷青筋暴露,双目充血,【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最后置我于死地的竟然是我最宠爱的枕边人!】
【娄月璃!你好狠的心肠!】
月璃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
时稷仰天大笑,又提起短匕。
鲜血洇红了她的长衫,时稷松手,她瘫倒在时景脚边。
时景眸光闪了一瞬,剑眉微挑,对上时稷发红的双目。
【皇兄何必如此动气。】
月璃死在他脚边,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反倒是我瑟缩在屏风之后。
在我印象中,月璃心思单纯,很难想象出她竟然会搅入皇室纷争。
在屏后感受到时景似有若无的眼神向我飘来,我缩了缩脑袋,心里飞速打着算盘。
时稷双目充血,趁他走神,挥着短匕再次向他袭去。
宴会场上一片混乱,时景常年征战塞北,似有预感般侧身躲过刀锋,抽出腰间的佩剑,打斗之中明显占了上风。
【报——西门遇到袭击!】
【南门前的粮仓着火!火势甚凶!】
他一剑挑落时稷的长匕,环视周遭。
时稷带来的都是武功高强的死士,他的卫兵大多在保护亲信与重臣。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来不及收拾细软,我拉着小荷向最近的东门跑去。
今夜一过,皇位如何还未定,但我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别说时稷上位,我就成了前朝废后,单一辈子被时景幽禁在深宫,想想就生不如死。
这就是最好的跑路时机。
手上脑袋上这一堆金饰玉石,足够我跑到边陲,安稳过完一生。
脚上的鞋子实在不合适跑路,我把它甩开,提着长裙,和小荷扶持到东门。
路上,看见一个肥腻的身影,撑着双膝在路边大口喘气。
【爹爹?阿姐?】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大皇子一系全被灭门,只有我爹不降反升,虽然他从未背叛过时稷,但有谁肯相信呢。
那群人一定恨死了他。
他看到我也一脸吃惊,很快反应过来,【宴会厅里情况如何?】
他还做着当国丈的美梦,我摇头,只让他快跑。
宫里的路真的好长,爹爹和阿姐从未进过这里,我对路线也不熟悉。
远远看见东门,大部分侍卫都去了宴会厅支援,只留下五人看守。
我和爹爹对视一眼,心里有些失落。
我怎么忘记了,这里的侍卫不可能放我们出去。
【小姐。】小荷在身后扯我的袖口。
她从衣袖里掏出火折子,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她说她去放火吸引卫兵的注意,她要和我互换衣裳,她要替我去死。
小荷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她在人伢子身边哭得厉害,我便央着爹爹买了回来。
我拒绝了她,告诉她不要乱想。
就算我被困深宫一辈子,我也会放她出去。
我和小荷在路边拉扯,爹爹在一旁着急又插不上话。
只有阿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挂着傻傻的笑。
阿姐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尖叫一声跑掉。
我似有了预感,回眸,十米外,时景提着长剑,鲜血顺着剑锋流下。
他定定地站着,眉眼下沉,散发着狠厉的气息。
我心里一沉,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他一步步靠近,爹爹双腿酸软,跪倒在地上。
我咽了咽口水,想着应付他的说辞。
【听我解释。】
【你要走吗?】
我们一起出声,他大手钳住我的下巴。
他的指尖冰冷,看向我的眼神复杂,我从他的眼底,读出了一种绝望。
一定是我看错了。
【叛贼已被解决,皇后随孤回去吧。】
他摩挲着我微微发颤的嘴唇,放缓声音。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今天是月璃的头七,我在坤懿宫的偏殿偷偷给她烧纸。
我想起我被指婚给时景当日,月璃在我身边不自然的神色。
原来她早就喜欢上时景。
为了男人去死,我为她不值。
门口传来脚步声与一阵跪拜声,我知道,他来了。
他见我在宫中烧纸,脸上也没有丝毫异常。
他陪我静静烧了几张,他不说话,我也只当他不存在。
【花花。】
我心里没由来的烦躁,垂眸望着火盆里的红焰没有理他。
许久,我抬眸,对上他幽深的黑眸。
如果当年没有皇上的指婚,林清不会替我嫁人,她不会疯,月璃也可能嫁进四王府,了却心愿。
我和他静静对视了许久,黑暗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为什么是我。】
我轻轻念着,我们的人生都被那一场指婚扰乱。
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京城里不乏家世好,才貌双绝的闺门小姐。
【那年猎场,救你的不是我。】
时景瞳仁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声音哑涩。
【那时围猎,我一心争宠,为了你身边那只野兔。】
【所以,第一支箭才是你射的?】
我没有多少吃惊,更多的是想不到月璃竟然骗我。
毕竟暴戾狠绝,这才是他。
但她在这种事上骗我有什么意义,为了让我接受时景?
【对不起。】
他指尖在火光中微微发颤。
【如果没有那支箭,你会——】
【别说了。】
我打断他的煽情,时间不会倒回。
我曾经爱慕时稷,是因为他的纯良宽厚,和那支箭的关系不大。
只是月璃的死让我彻底看清,他们这样的人,眼里心里都是计算。
宽厚仁和只是他争宠的人设,他和时景没什么差别,只是时景没有他会伪装。
他垂眸再没说话,许久跌跌撞撞地离开。
那之后, 他很少再来后宫。
我时常头晕胸闷,太医轮番来请脉,终于还是惊动了他。
老太医脸色发青,嘴角抽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我活不了多久了。
在塞北时,匈奴的将领给我下了一剂毒药。
时景死了我才能领到解药。
他活了下来,那死的便是我了。
他说要为我寻遍天下名医,但是来不及了。
我死的那天,时景正坐在对面给我布菜。
鲜血喷溅,染上他明黄的袖口。
他捧着我的脸,让我撑住,御医马上就来。
他告诉我他八岁那年偷溜出宫,钱袋被偷,是我送了他一副玉镯。
他告诉我他和许侧妃只是演戏气我,从来都是他睡榻上,许侧妃睡地上。
呵,狗男人,怪不得小许的腰疾时常犯病。
国丧当天,举国哀悼。
狗男人以最高礼仪将我下葬。
五年之后失踪于江南,世人皆称新皇暴虐,此是天意。
番外:
我是皇上的四子,虽然贵为皇子,可自幼没了生母,我在皇宫的日子并不好过。
母妃走得蹊跷,她临走前告诫我,我们这样的人,掌权才能活下去。
皇家围猎,是我这样不受宠的皇子接近父皇的最好机会。
我开弓射向了那只野兔,眼看着大皇子用另一支箭截了下来。
兔子旁蹲着一个女孩,她扑闪着眼睛,似是受了惊吓。
我眼里只有猎物,对她倒不甚在意。
这天下如草芥一般的人命太多。
我渐渐忘了这个插曲,一年后,我偷溜出宫。
我甚少有机会离开皇宫,不知不觉在外面逛到天黑。
在小摊前付钱时,我才发现钱袋不翼而飞。
一个女孩看出我的窘迫,她笑眯眯地替我付了钱。
我认出她,但我没有声张,我害怕她知道我就是那日的凶手后对我不再理睬。
她牵着我的手,带着我逛完了整条花街,我捧了一堆她买的吃食。
每路过一个小吃摊她都问我喜欢吃什么,明明是她自己想吃。
她被家里的婢子找到,临分别前,她从手上撸了一只玉镯给我。
她让我拿着换钱。
后来,我知道她是左相的小女儿,林花花。
我御外有功,父皇问我想要什么,我求了他的指婚。
那年她刚刚及笄,我害怕我等不到她。
林相是太子一脉,父皇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犹豫后答应了我的请求。
大婚大日,我滴酒未沾,挑起盖头那一刻,我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谁?】
一把匕首向我扑来,这样的速度对我来说太慢,我抬手打落匕首,冷冷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这场刺杀是否是太子所设,但她不是林花花。
我将林清囚禁起来,终于逼得她现身。
两年后,她终于来到我身边,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看她对我百般讨好,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设计的刺杀,表演实在拙劣,但她奔向我的那一刻,我的伪装骤然崩塌。
就算骗我也好,哪怕是镜花水月。
她是阳光下的云雀,我只是阴影处的藤蔓。
有一瞬间,我也想过抛下一切和她离开。
她去了西北角的偏阁,我知道她那么聪明,一定发现了。
果不其然,过几天她央我准她出府,我知道她一定另有所图。
我没法拒绝。
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将带着消息的银票递给老板。
我又想起十年前,她带我逛花街的那一夜。
她什么都不记得。
再后来,王府走水,林清失踪。
我知道,这都是她和太子的计谋。
她一定很恨我吧,我让她不得和太子终成眷属,我让她的阿姐精神崩溃。
那就恨我好了,别忘了我。
我急匆匆回府,明知这是她的计谋,看她安然无恙时我还是舒了一口气。
书房已尽然被大火包围,我想起那日为她作的画还挂在书房中。
我冲进烈火,还好,画未毁。
我用尽一切手段将她锁在身侧,我以为当了皇后她便会快乐。
可在这深宫中,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
娄月璃在我脚边慢慢失去心跳,我注意到屏风后她的身影闪动。
她要离开,我毫不意外。
我知道我们不会好了,从七岁那一箭开始。
如果那天我没射出那一箭,她便不会心悦于太子,便不会有林清替婚,没有后来的种种。
我让自己忙于政事,强忍着不再去看她。
我想,时间久了,我便能忘了她,到时就还她自由。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我扔下奏折跑去坤懿宫。
太医院的太医跪了一地,却都束手无策。
西域奇毒,只有制药人才有解药。
她离开的那天,派出去的侍卫刚寻到一位西域解毒高手。
她在我怀里脸色越来越白,我让她撑住,她始终没看我一眼。
深深的无力感将我击溃,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她离开后,我也无心国政。大臣多次上谏要为我填充后宫,都被我呵斥下去。
我答应过她,要治好林清。
五年时间,林清终于恢复意识,可以认出林相,也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妹妹。
她的遗愿已了。
母妃告诉我,掌权才能活下去,我已站到了权力之巅。
可是没有她的天下,与地狱何异。
她不只一次说过喜欢江南小镇,那我便化为那里的一缕春风,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