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沈邸洋楼二楼,沈建豪房间。
一台十八世纪西洋造的古典钢琴,弹的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弹琴的是时任东大副校长长女的沈建豪。
沈清源与小儿子沈建杰坐在一边,沈建杰为父亲摇晃着蒲扇,时节虽已至深秋,江淮一带受连绵阴雨的影响,还是会有些闷热。
这是一家人难得在一起的时间。
沈清源虽生的是女儿,可这女儿却比谭萧两家的男儿更让人操心。这孩子从小向往女英雄郑毓秀,一门心思想着往总统府里扔炸弹,光是为了这门亲事,沈清源就已操碎了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儿女婚配本该由父母做主,可这女儿生性刚烈,少年时又去西洋学了一脑袋的歪理,非要崇尚什么自由恋爱。招女婿若是不依着她的心意,只怕她能在婚礼现场放一颗炸弹。
钢琴弹了几遍,沈建豪终于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爸,萧家大少爷这个人我没什么问题,但是萧大帅就……”
女儿的言外之意,沈清源明白,沈家在外一向享有清誉,甚少与军警政界人士结交,她是在担心如果两家就此和亲,沈家会不会在东大落人话柄。
沈清源只是保持着他的慈笑,并没有说话。女儿的一句“没什么问题”,已经让他心里的心头落地了,至于其他的,他并不是那么在意。
“姐,我倒觉得萧大帅人还行,至少比那个谭大帅好。”沈建杰在一旁道。
沈建豪调转了椅子方向,面对着沈清源坐下:“你知道什么,这些个军阀之间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自己的利益,什么萧大帅谭大帅,在他们眼里,百姓的命,学生的命都不过是自己的政治筹码而已,哪有什么这个好那个不好的说法。”
沈清源答话了:“这个夫君你认可,这个亲家我认可,这个事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爹!”沈建豪突然红了脸,跑着来到沈清源身边蹲下:“我只是说这个人没什么问题,什么时候说认可了?”
沈清源:“不认可的话,你脸红什么?”
“你烦死了。”沈建豪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旁,把椅子方向调了回去。
沈清源依旧保持着那副笑容,挥手示意让沈建杰打开家里的留声机。
“假惺惺,假惺惺,你笑的假惺惺……”
“沈建杰,你是在影射我吗!”沈建豪起身关了留声机,随后道:“就算是我满意萧清晖这个人,可是您这么明目张胆的结交萧家,把谭家距在千里之外,这让南京的人知道了总是不好的。我们是读书人家,一心读书搞学术才是正道,与这些人纠扯在一起,总会有解决不完的麻烦。”
沈清源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眉宇之间展露出了一丝忧郁的神色。
沈建杰给了姐姐一个眼神,轻凑到沈清源耳边道:“爹,我前几天去吴江,见到那个萧大少了,你猜吴江人都怎么说他?”
沈清源收敛了忧郁,侧头看着儿子,示意他说下去。
“都说啊,这萧大少为人宅心仁厚,与老父亲天差地别。”沈建杰说完,偷偷看着沈清源的反应。
沈清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他的表情,三分忧郁,三分慈祥,三分笑意,一分苦楚。
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剪不断理还乱。
“除了这些,还听到了什么吗?”沈清源终于说话了。
沈建杰;“三个儿子里,好像最受萧大帅喜欢的是这三儿子,最不受他待见的是二儿子,萧清晖虽说常年跟着大帅,却也只是跟着儿子,父子之间好像存在些许隔阂。”
沈清源点了点头,把目光挪到了女儿身上:“如你所说,不满军阀的万种千种,可你毕竟嫁的也不是个军阀,能不能改变萧家这一家人,就看你的了。”
沈建豪有些不解:“您的意思是?”
沈清源缓缓道:“当下这时局,由北洋派,有新军派,有黄埔派,有广东派,乱七八糟,可就是没有治国派。这些人宁愿把经历投入到政治斗争上,也不愿画出一分经历去思考如何治国治家,你说得对,我们只管读书治学,可若不能学以致用,读书合用?替你选萧家,便是想着去尽一份力,争取一个能为国为民做实事的人,来日方长。”
“女儿明白了。”沈建豪低下了头。
上海行辕。
看过被捕学生之后,萧传庭再度光临了谭国标办公室。这一次,谭国标却一改了白天的软弱作风,上来便给事情定了性:“九二零那场事,摆明了就是场阴谋!起先只是学生示威游行,后来变成了上万学生包围冲击警备司令部,这不是造反是什么!连何司令的专车都给砸了,你说这帮人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我们也就杀了十几个人,可我们也死了二十多个警察!抓不过抓了几百人而已,怎么现在到头来你老兄还要来说我的不是了?”
“关键问题只怕不是出在九二零那天吧?”萧传庭望着谭国标:“南京怎么会下这样的一个军令?东北的事怎么会传的这么迅速?这些事情你们不查,上来就对着学生开搞。搞也就算了,几千人的警备司令部控制不住一些学生娃娃,你还好意思说你被打死了二十多个人,老弟啊,你之前不是在南京吹什么,上海警察控制街头的能力媲美法兰西的吗?”
谭国标起身打量了一番萧传庭。
萧传庭淡淡一笑;“你放心,今天在这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我也搞不到那么专业的录音设备。”
“好,”谭国标坐下后压低了声音:“老兄,南京是怎么商量事决定事的,那是谋国者做的思量,说句不好听的,你我都没这个资格过问!那学生上街游行示威,我要是不管放任事态严峻,到时候造成全国范围内的大游行,总统怪罪下来,敢情杀的不是你的脑袋。”
萧传庭剃了剃指缝,一脸悠闲的听着;“只怕你的脑袋现在还不太稳当哦……”
“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萧传庭起身查看起了周围环境。
谭国标:“哎呀别来这套了,有什么就赶紧说。”
“好,”萧传庭学着谭国标的语气:“我的人收到的消息,交大跟圣约翰的学生正在谋划着直接越过你去南京上诉,人家现在都在研究自制火车皮了。而且,由于你老弟的英明操作,全国各地的学生已经组成了学联,正在密谋全国范围内的大游行,如果成功的话,这不亚于一场‘五四’,老弟,你我都是经历过那一天的人,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话一说出来,等于要了谭国标的命,他颤抖着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想喝口茶压压惊,却被滚烫的热水烫到了舌头。
“混账王八蛋!”谭国标把茶杯掷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碎块,起身对着门口处骂道;“姓郑的,他妈的烫死老子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么急着换主子了是吗?”
“哎,老弟,稍安勿躁!”这一反常的举动倒逗得萧传庭笑了两省,他拿出一把雕花沉香木折扇撑开递给了谭国标:“来的时候在安里的一个老手艺人工坊讨的,治你的头痛。”
谭国标接过扇子扇了几下,旋即凑到萧传庭身边小声问道:“老哥哥,给兄弟支个招呗,现在这个局面要怎么做?”
萧传庭淡淡一笑:“很简单,放人,全方面抵制日货。”
“你这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吗?”
萧传庭:“现在比你还煎熬的是南京,他们也想不到日本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也没料到国内有这么大的反应。目前想解决这个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祸水东引,索性把事情全扔给小日本,把你们都干干净净的摘出来,一旦这个事从家恨变成了国仇,就好办很多了。我这话,该跟谁请示,该说给谁听,你最清楚,这是目前解你们危局最好的办法。”
谭国标点了点头,话锋突然一转:“你应该不会平白无故来帮我吧?”
“我好像没有理由不去帮你,”萧传庭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得意姿态:“就你这几天做的这些事,已经证明了你方方面面都不是我的对手,要不要继续留在上海监视我们家你自己考虑,反正我是建议你换个地方谋生吧。另外,准备几副棺材吧,到时候我把人送到你这来。”
“人?什么人?”谭国标愣住了。
萧传庭又一笑:“你比我清楚是什么人。”
人前,萧传庭喜欢用笑容对人,在他看来,笑容可以表达很多信息,也可以掩盖很多信息,他最喜欢萧清时的原因,大抵就是,他的笑与自己是最相近,一样的让人看不透。
他喜欢这种别人看不透的感觉。
话说完,事聊透,萧传庭便起身离开了谭国标办公室,留下谭国标在房间里思考那些人说的是谁。
出办公室后,萧传庭立刻部署起了下一步计划:“赶快电话联系老三,不要让他做蠢事,有些事情他现在还担不住,然后,把那几个王八犊子带去吴江行营,这个账该算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