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做了个决定。
和离。
我拟好和离书去找他,下人说裴络出门了,傍晚才能回来。
「他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是,夫人。」
文心帮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今晚离开。
文心去库房支一些厚重衣物,申时去的,如今戌时,还未回来。
我去库房找她,刘嬷却告诉我,文心领完东西就走了,并未逗留。
心底隐隐不安,我找遍裴府整个角落,最终在府桥的池塘里找了她。
她的身体被水泡得发白,任我如何哭喊都叫不醒她。她手里还紧紧攥住那些衣物。
先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她笑着对我说,「夫人怕冷,文心这就取些厚的衣物。」
我想带她回家,可是我拖不动。
我抱着文心的尸体在府桥上坐了一夜。
直到裴络强行将我们分开。
13
府里的人说,天黑路滑,文心是失足栽进池塘的。
却没人说,文心回芳华院的路上遇到了偏院的人。
理智冲昏了头脑,我拎着匕首直奔偏院。
白姨娘正笑盈盈对我冷嘲热讽,「夫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小院子了?」
她看到我从背后抽出来的匕首时,脸色倏地白了,满眼惊恐,要往后跑。她被我拽住了胳膊,一时瘫软,倒在了地上。
「文心是不是你杀的?说!」
她吓得连滚带爬,挺着八月的肚子往外跑。
我挡住她的去路,扬起匕首,冲着她的身体扎过去。
她摔倒在地,捂着肚子一脸痛苦。
她跪地求饶,说她错了,叫我饶她一命。
「你饶过文心吗?」
她一愣,支支吾吾,「她不过是一个——下人。」
我被她的话激怒,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你算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很高贵吗?」
我高高举起匕首,「下去给我的文心赔罪。」
匕首刺入胸腔发出的闷哼声,伴随着她的一声尖叫。
白姨娘一脸冷汗,捂着肚子痛哭。
裴络挡在她面前。
鲜血顺着匕首直流而下。
真是可笑啊。
「你不仅眼睛是瞎的,心也是。」
「我凌云商最后悔的,就是嫁给你!」
心口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堵住胸口。直到血从嘴里喷出来,那压在胸口的气瞬间消失。
裴络的脸变得模糊,我的四肢渐渐软弱无力,终于眼前一黑……
14
意识模糊间,裴络好似站在床榻前,一个老大夫语重心长说:「夫人急火攻心,再加上先前就有沉郁之气堵在心里,怕是时日不多了。」
他气得赶走了大夫,又换了许多大夫,结果每个人的诊断都丝毫不差。
他愤怒摔打着东西,活脱脱一副疯子模样。
「庸医!全是庸医!她不过是气我而已,怎么就时日不多——」
原来,我快要死了啊。
见我醒来,裴络跪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语气是那么温柔,「云儿,你醒了,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我抽离出被他握住的手,用尽最大的力气对他说,「我——不想看见你。」
「云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裴络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甚至还拿出刀子自残。
我一点都不心疼他。
「你想死,就死远点。」
「文——」
我都忘了,文心已经死了。
「唤珠,把他赶出去。」
裴络眼尾滑落泪珠,红了眼眶,知我恨他,便失魂落魄离开了芳华院。
我想起了,事先放在他书房的和离书。我叫唤珠去取。
唤珠回来说,他将和离书撕了。
「撕了,那就再写。」
直到他签下为止。
——
白姨娘因受到惊吓,流产了。
人也疯了。
整日在偏院疯癫大笑,见人就咬。
裴络也没有丢弃她,还是好吃好喝供着她。
据说,白姨娘咬了他一胳膊的压印。
15
他还是没有签。
对我用尽各种招数忏悔。
我对裴络失望透顶,芳华院的门再也没有为他开过。
整整两年我都在佛前焚香,祈祷我的文心下辈子过得好一些。
天落了雪,墙上拂了一层层厚厚积雪。
靴踩在积雪发出的摩挲细碎声,风吹得人寒。
「夫人冻坏了吧?」
唤珠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命人在屋里架起小炉子,又往我怀里塞了热乎乎的汤婆子。
「明日日便是除夕了,夫人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好叫人备上食材。」
除夕。
又是一年除夕了。
我望了望雾蒙蒙的天儿,没了心思,便道,「如往年一样吧。」
「我累了。」
身子越发不行了,浑身无力之外,每日要足足睡上七个时辰,夜里也多梦。时常梦见小时候。
唤珠替我掖好被角,出去和仆人一起布置屋子,迎接明日除夕。
他们叽叽喳喳地声音倒显得热闹些。
「大人年年来,夫人年年拒,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夫人不是拜佛,就是窝在书房练字。再这样下去,是要闷坏了。」
「咱们夫人这样倔脾气,可真是吃亏呢。」
……
我翻了个身,眼泪又开始不争气了。
16
许是睡得太久缘故,老是分不清梦和现实,经常叫错唤珠的名字。
我裹着貂皮,原是院里赏雪,竟不自觉又睡了过去。
唤珠轻轻叫醒我,「夫人,喝茶吗?」
我笑着摇摇头,命她给我拿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我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唇瓣泛着白。
我险些摔了镜子,好在唤珠手脚利索接住了。
「唤珠,我想见表哥。」
唤珠摸着泪,点点头,赶紧去了。
表哥一路风尘仆仆而来,雪花落在他身上,墨色的长发白了一片。
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隐约里,眼睛闪着泪花。
我努力弯起嘴角,「我时日无多了,表哥,我想——回家。」
「好。」
「我们回家。」
他为我披上厚厚的斗篷,抱着我漫步雪中。
雪花冰凉,入手即化。
裴络跑来挡住去路,府门被锁住。他哭着不要我离开,他说他错了。就是不让我走。
表哥大怒,「她一将死之人,你还折磨她做什么!」
「你让她受的委屈还少吗!」
裴络跪在地上痛苦,双眼布满血丝。
看来,他也不好过。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
我将事先写好的和离书丢在他面前。
他颤抖着身子,咬破了手指,在那张和离书上终于签上了。
我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可真是折磨呢。
我沉思往事,想自己原是活泼爱笑,满腹诗书之人,却痴迷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辜负了自己。
为这段姻缘感到后悔。
如今府门已开,天境阔达,却为时晚矣。
17
回了凌府,爹娘早已在门前等着。
他们笑着接我回家,背地里却偷偷抹眼泪。
他们对我的病情只字不提,只顾着使出浑身解数对我好。
娘亲做了满满一桌子我爱吃的饭菜,如今我却吃不下。
回府的第三天,裴府的仆人来传信。
「大人——自杀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仆人将地契及银票全部交给了我,其中还有一封信。
「大人将裴府的家产清算,都在夫人手上了。」
「他怀里一直抱着您的字,想必对您还是放不下。」
「他知道您死后不肯入裴府宗墓。」仆人微微俯首,对我爹娘继续道,「大人说,他是老爷老夫人一手养大的孩子,也算半个凌家人。所以,他希望老爷老夫人准许他的尸首回凌家。」
爹娘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我眼色,见我没有抗拒,便允了。
眼泪顺着眼尾流下,我却已无法大哭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做这些又想干什么呢?
18
我还是没有勇气打开裴络写的那封信。
大概是失望透顶了。
表哥很多次都想替我看那封信,他也不想,临终前我还有遗憾。
其实也算不得遗憾,
是这封信看不看已经不重要了。
19
这些天,我几乎都在昏迷中度过。
弥留之际,表哥带我去了最高的楼阁。
裴府与凌府一南一北,中间隔着世间繁华大道,百姓们叫卖着自家生意,夫君迎客,妻子为其擦汗备茶,儿女围着摊位蹦蹦跳跳,童真烂漫。
我头靠着表哥的肩膀,看着万家幸福,心里也轻松许多。
表哥怕风吹了我的身子,小心翼翼为我遮好衣服。
他笑着给我讲故事,说我小时候特别爱笑,活脱脱一个疯子。如今嫁了人,倒是出落得大家闺秀了。
「商妹,我们虽是订的娃娃亲,但我却不是因此喜欢你。」
「有一年元宵节,我从凌府过的,你还记得吗?那年元宵节,你穿着红衣,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像个小兔子似的跑来跑去,手里拿着狐狸面具,笑颜如花,我便喜欢上了你。」
放在我手臂上的大手紧了紧,明显紧张许多。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如果,如果重来一次,你——会选择我吗?」
我没有说话。
他的眼尾落了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得让我冰冷的手渐渐有一丝暖意。
有些困了,
我还是没看够这世间风景,
可我累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