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草木发芽,终于赢来了新一轮生机。
随着无相主的逝去,生怨转轮与幽冥界的秩序重新建立,人间弥散的怨气也在渐渐消失。经年的战火终于令两国的国主都意识到,再继续下去对双方都只有害无益。年轻的君主听取了摄政王和诸位大臣的建议,向邻国主动发出了一封议和战书。而邻国的国主也正有此意,双方终于得以找到机会,于边境战场的一处营帐之中坐下进行了一番和谈。
年迈的楚王爷被任命为带领此次和谈的使者,一路从京城赶赴边境。为期三天的谈判,老王爷穷尽心力,为年轻的君主铺设道路。议和书传回京城的那一天,举国欢庆,君主在皇宫中设下盛宴,准备欢迎远道而来的功臣。而议和的队伍带回的,却是老王爷病逝的消息。年迈的楚王爷在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之后,与他的女儿死在了同一片沙场上。楚王爷没有别的子嗣,君主追封了他的名号,将他与他女儿的牌位供奉在皇家寺庙之中。
与此同时,都城之中,也迎来了一名年轻的新县丞。他甫到此地,便听说此城之中,恰有一道奇景。便在那城中最为热闹的长街之上,有着两家铺面相对而立,一家名为“月下良辰”,恰是一家姻缘会所,专事说媒牵线。而它的对面,有一家“七喜酒馆”,却是一家和离所,专事和离拆婚之事。两家主人,一男一女,俱是俊俏风流人物,却偏偏干着相反的事,日日争得热火朝天,叫全城的百姓都津津乐道。
这两家主人,自然是重回人间的道煌与孟七喜。
却说那日,万事尘埃落定。天界幸存的仙臣们,都仿佛忽然开了窍一般,自发地回到自己的岗位忙碌起来,就连最为桀骜不逊的天玑仙君,也似乎转了性子,带着兄长北斗神君的孩子云中,主动担起了原本属于北斗神君的,守卫天界的重责。另一边,紫薇神君苦苦央求道煌重回天界,担起天帝的重任,可道煌却不为所动,只说万事万物,冥冥中自有定数,时机一到,天界便会有属于它的新主人。盖因道煌如今已然得了神树之力,紫薇神君竟也一时不能判断,他到底说得是真的,还是在胡诌。总之,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幸而,道煌也不是全然甩手不干。香火琳宫之中,仙侍招奇勤勤恳恳侍弄的姻缘树,如今有了恢复生机的迹象,然而枝头红线仍然虬结,怨气带来的影响还远未散去。一切便像最开始那样,道煌回到人间,去继续纠正那些被弄错的姻缘。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边不再只有孤零零一人。
早春的傍晚,七喜酒馆中正在上演一场激烈的争吵。东城胭脂铺的老板娘将刚写好的一纸和离书狠狠甩在了丈夫的脸上。
“这些年老娘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操持铺子,你倒好,不仅拿了铺子里的钱出去赌博,还在外头四处勾搭,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谁爱过谁过吧!”
老板娘说罢,推门而去,却不意撞见一名满头白发、丰神俊秀的男子,老板娘抬头,认出正是道煌。道煌面带笑意,轻轻一托,稳住老板娘的脚步。
“道煌公子,今日难得出门?”
道煌微笑颔首:“春色正好,夫人既已脱离苦海,正适合去城东女娲庙踏青一番。”
老板娘一怔:“公子的意思是……”
道煌笑而不语,轻轻与她擦肩而过,走入酒馆之中。
酒馆之中,被夫人抛弃的胭脂铺老板瘫坐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和离书。
“怎……怎会如此?”老板一脸不解,“隔壁铁匠铺的老王,卖果子蜜饯的老刘,不也都是如此吗?怎的他们的夫人就没意见?”
“那也是他们的夫人,不是你的夫人,”孟七喜坐在一旁吃酒,闻言凉凉开口,“你与她一道白手起家,历经风雨,难道还不明白她的性情?既然明白,却又用旁人的要求来要求她,岂不荒谬?”
胭脂铺老板面色怔然,片刻后不由以袖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啊,我怎么竟忘了,我怎么会做出这等事,”老板恍然大悟,只见他擦去浑浊泪珠,头顶上,一缕黑气悄然散去,神识也恢复明清。
“多谢老板提点,我如今总算清楚了。”
老板匆匆而去。道煌提步而来,孟七喜冲他展颜一笑。
道煌自然地上前,从孟七喜手中取走她的酒杯:“据说今夜有好月色,一人在此独酌,何不与我出门同游?”
孟七喜放下酒杯,笑吟吟地看进道煌眼中:“仙君相邀,岂敢不从?”
道煌摊开一掌,孟七喜自然地将手掌放进他的手中。道煌轻轻牵起孟七喜,相携向外走去。此刻正是日落之时,长街尽头,艳丽的霞光铺满天际,温柔地披洒在二人肩头,仿若为二人织就一套大红喜服。
“彩儿与听夜的婚事就在眼前了,”孟七喜牵着道煌,向人群中走去,“此番正好为她挑选一件新婚贺礼。”
数日前,从幽冥界离开的妖族在听夜与上官彩的带领下,终于抵达了昆仑山。灵气丰沛的昆仑正适合作为妖族休养生息的栖居地。在听夜的安排下,族人们很快便适应了昆仑山的环境,在此生活起来。听夜与道煌、孟七喜告别前,做了一夜准备,才战战兢兢将求娶上官彩一事说出口。道煌与孟七喜自然乐见其成。就在妖族定居昆仑山的一月后,写着听夜与上官彩名字的婚礼请柬,由一只翠鸟送到了月下良辰的窗台。
人间怨气的清除,是一件琐碎又漫长的工作。如今都城之内的工作几近结束,道煌与孟七喜便商定,借由前往昆仑山参加婚礼之机,启程前往人间各处。得知二人安排的小野与柒月,虽不知二人都经历了什么,却也看出二人之间的关系,如今已非同以前。柒月不由询问二人的婚礼,道煌与孟七喜听闻,却只淡淡相视一笑。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二人一番挑拣,竟返璞归真,选了一对最为传统的红漆梳子。逆着人流,二人牵着手,慢慢来到桥头上站定。道煌忽然令孟七喜伸出手,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红线,系在自己与孟七喜的指尖。红线闪烁着温润的流光,旋即悄然隐没。
“如此,便是你我结下万世姻缘,任这世间千般变换,也无法再分开了。”
孟七喜靠进道煌怀中,与他紧紧相拥在一处。他们彼此心中都已然十分清楚,这一世时光,不过是从万世因果之中偷来的一段短暂相守。
七月末,道煌与孟七喜将两间铺子正式交给柒月与小野打理,离开都城启程前往昆仑。他们在昆仑待了将近一月,丰沛的灵气让孟七喜的身体恢复了大半。随后,他们告别了听夜与上官彩,前往下一个地点。
那段时日,人间总流传着一段传说。渴慕爱情的年轻男女,若是诚心许愿,便总能见到一名白发红衣的仙君,为他们指引心上人所在的方向。而那些饱受婚姻之苦,却又渴求解脱的男女,也总能见到一名身穿黑衣,面目冷淡的女君,语调冷淡又一针见血地指点解决的方法。而更多的人说,似乎常常见到这样的两个身影,出现在人群、山水、甚至宫墙之间。
这一年七夕的皇宫之中,已经长成足以独当一面帝王的少年君主,正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第一个女儿的降世。他已为她起好了名字,要将整个国家的宠爱都献给这名尊贵的公主。皇宫金琉璃瓦铺就的屋顶上,道煌与孟七喜悄然而至,一时兴起打算来近距离观看这场值得举国欢庆的盛事。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王朝的明珠诞生,道煌和孟七喜却从婴孩的眼睛里,窥见了故人的面孔。
“那不是……娉婷郡主吗?”
孟七喜惊讶喃喃,道煌掐指一算,亦露出惊疑的神色。
“郡主这一世的姻缘线,竟这么早就已显现出来了?”
“是谁?”
二人低头看去,道煌略施法术,一道只有二人能看见的红线缠绕在婴孩的手腕上,另一端则是……
皇帝抱着女婴,喜不自胜,转而回头一声低唤:“孤元,你过来。”
一名英俊的少年侍卫,从人群中走出,垂首低眉立在皇帝的面前。
“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主人,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她。”
“是!”
少年侍卫抬起头,手腕上的红线与那女婴连在一处,那侍卫的面孔,赫然是年轻的韦慕。
“原来如此……”孟七喜心中,最后一桩心事了结,满是淡淡的欢喜,“原来兄长与郡主的缘分,还能以这般延续。”
“可见有情之人在这世间,终会再度相遇。”
孟七喜与道煌相视一笑。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世事如白云苍狗,数十年疏忽而过。
又是一年春,已然白发苍苍的柒月和小野,还在睡梦中忽地听到月下良辰的木门被轻轻地敲响。柒月蹒跚地起身,打开早已破朽的木门,却不由一怔。
眼前,一身红衣却满头白发的道煌,容颜如新,丝毫未变。而他怀中的孟七喜,却已然满头白发,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还不时流露出与年轻时相似的神采。
故人相见,无需多言。柒月轻轻地侧身,只见道煌抱着孟七喜,来到庭院中那株依然繁盛的花树之下。
道煌背靠着花树坐下,孟七喜轻轻地倚在他的怀中,一道红线缠绕在他们之间,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如此契合。
孟七喜握紧道煌的手,凝视爱人年轻的面容:“死亡从来不是终结,至少不在你我之间。”
“只要你我此心不变,纵使相隔碧落黄泉,只要等到沧海枯竭、高山磨平的那一日,便是你我再度重逢相守之日。”
道煌微笑着看向怀中的爱人,孟七喜轻轻闭上眼睛。一阵风吹来,柒月再抬头看去,只见满院繁花飞舞,再无旁人踪迹。
幽冥界,永恒流淌的忘川之畔,忽地搭起一座小亭。方才离开阳间的生魂们登上渡口,便会收到一碗热气腾腾的暖汤。一碗下去,舒人筋骨,直教人飘飘然通体舒畅,又似忘却了什么一般,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又究竟是谁。
“婆婆,这汤究竟是何物呀?”
一名早夭的少女,不由出声相询。在小亭中忙碌的白发苍苍的身影转过身,竟是一名身穿黑衣,眉目清冷的女子,正是孟七喜。
孟七喜微笑劝道:“饮下此汤,放下前尘,才好前去投胎,不至于逗留此处。”
少女不依不饶:“为何你不与我们一道饮下此汤,却要在此迟迟不肯离去呢?”
“我?”孟七喜轻笑,“我还有一段情缘未了,一个约定未赴,故而不能离开。”
少女似懂非懂,转身饮下汤离去,孟七喜轻叹一口气,将一个又一个生魂送向轮回彼岸。一根鲜艳的红线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彷如这幽冥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天界香火琳宫之中,巨树参天,万千红线飘摇。白发红衣的道煌端然立在树下,身后站着一脸苦恼的招奇。
“仙君又要下界,叫我们如何是好!”
道煌面带微笑:“该如何,便如何。”
招奇又问:“那碧元仙子与摇光仙君的请托,又该如何解决?”
“若他二人有缘,自会相知相守,若是无缘,便是强行系上红线,也是无用,”道煌哈哈大笑,闪身离去,“毕竟这一段红线,本也就是一段真情罢了!”
至此风烟俱净、尘埃落定,上穷碧落,月老牵红绳,定三生宿命姻缘;下及黄泉,孟婆熬清汤,解一世情仇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