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辈子的司乔自然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野传说中也没有说起过，任她胡思乱想也想象不出眼前的情形：
这满堂金玉荣华，阖殿的锦绣璀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面，甚至是每一方空气里，都叫嚣着皇家泼天的富贵。
即便是地上横陈着片片腥血碎肉，仍不能遮挡半分鼎沸的气息。
然而站在众人面前的那个女子，明明该是大夏王朝最为高贵的女人，却比市井小户之家的女子还要简朴寒酸。
她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脸色白皙，神情中正，一看便是惯于不喜不嗔的，未施粉黛，眼梢显出岁月刻烙下的少许细微纹路，饶是如此，仍可以看出二八芳华之时定也甚为美貌。
只不过此刻一身绛色布裙，浑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未插戴，周周正正地跟皇帝行了礼，皇帝迟迟未让她起身，她便也不急不躁地跪着，与整个宫室的格调气氛皆格格不入。
这不该是纸醉金迷的大周皇朝的皇后啊，这是司乔涌在心底的第一个念头。
可她偏偏就是。
真叫人心生同情，这是司乔翻腾起的第二个念头。
“皇后。”皇帝冷冽的目光在地上女子跪了约有一炷香的时候投到了她的身上，但只看了一眼，便挪移开去，就差没有明写着嫌弃二字，“眼下的这一切，你作何解释？”
皇后脊背挺得端直，闻言抬眸看了看满殿的乱象，就连她所跪的地面上都铺沾了血污，所幸她一身绛衣，染在上面并不明显。
“臣妾愚钝，不明白皇上的话。”
相比于皇贵妃清越娇柔的嗓音，皇后的声音乏善可陈，虽然并不粗嘎，却语气却又淡又干，像秋天被风吹得乱摇的枯树枝。
“你不明白？”皇帝冲着胡公公摆了摆手，“你给他讲一讲原委？”
胡公公拂尘一甩，秉公办事地走到皇后面前，一五一十地把今日之事对她说了个详尽。
皇后自始至终神色纹丝不变，胡公公话说完后，她也并不去看那柔皇贵妃，只冷冷道：“妹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做姐姐的自会准备一份厚礼，稍后送来为你压惊，并作庆贺之礼。”
皇贵妃紧挨着皇帝的身体瑟缩了下，其轻微程度只有皇帝本人能够察觉得到，她略带哽咽道：“多谢姐姐……”
皇帝的浓眉几乎拧成两条黑色麻绳，“皇后，你不会以为朕病糊涂了，不知晓这是你做的手脚吧？”
皇后挑了娥眉，冷然回视皇帝，这也是她进殿以来第一次正眼去看这个男人，“敢问皇上有何证据？”
司乔本以为皇帝这一趟气势汹汹地将皇后叫来，又是罚跪，又是甩脸色，是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能治皇后的罪，却不料当皇后提到证据却似乎捏到了他的软肋。
皇帝瞪着皇后，脸色变了几变，及至后来阴云密布，雷霆之怒迫在眉睫，司乔已做好了旁听一顿暴吼的准备，却不料皇帝只是伸出食指来不住地指点着皇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有的那些本事，你做过的那些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皇后闻听微微一笑，“感谢皇上提醒，臣妾自然是有数的，这说明皇上心中也有数，臣妾不胜感激。”
两个人如打哑谜一般互相兜圈子，听者莫不心内茫然，而皇帝不知是被这回应气得，还是另有原因，竟然猛咳起来，唇色干裂发白，稍后直喷出一口鲜血来，在空中划得老高，恰巧落在皇后的跟前。
皇贵妃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在他背上不住地拍抚，一边哭道：“皇上，若为臣妾这点小事伤了龙体，臣妾百死莫赎。”
穆天羽和穆天楚也慌手慌脚地围上前去，脸上皆现出惊惧。
吐血乃衰竭之相，难不成……
胡公公大喊：“传太医。”
司乔在人群后面不知该如何是好，暗啐今天真是个不宜出门的日子，卡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
她偷眼瞧穆飞羿，却见他清冷的面容上似流转着一丝犹豫之意，瞬息之后，蹙起的修眉平展开来，拨开挡在他身前的穆天羽及穆天楚，伸出手掌按在了皇帝的肩头之上。
皇帝浑身一震，下意识要躲，但随即一股暖流袭入体内，先前脏腑里所受过的致命暗伤似乎在一瞬间修复了大半，至少那种濒死的感觉骤然远去，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
穆飞羿在用醇厚内力为他调息疗伤，这应是极损修为的，且若不得法很可能治不好病患自己反而受到极大反噬。
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穆飞羿所施展的功法恰如其分，游刃有余，给人的感觉就如同妙手回春的神医华佗在调养一个小小的风寒感冒一样简单利索。
皇帝唇角的血迹斑驳，看向穆飞羿的目光复杂极了。
而穆飞羿自始至终低着头，面无表情，未发一言，事毕后又缓缓退至最初所站的位置。
胸口松快了，皇帝便难以自制地长吁了一口气，连日来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令他心灰意冷又心有余悸，这一刻却觉得离死亡远了何止一线。
方才吐血之后的恍惚中，他已见到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他们正欲对他甩出粗重的锁链，忽地顿住，愣了片刻之后神色凛然地行了个长揖到地的姿势后飘然隐去。
他们是在对谁作揖？他们本是来勾魂的？是穆飞羿的治伤让他们放过了自己？
于是此刻，皇帝咳嗽虽止了，周身的气势却卸了下去。他似乎不愿再去多看皇后一眼，不耐烦冲她摆手道：“传朕口谕，皇后德行有亏，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一月。”
皇后微昂起下巴，倨傲一笑，不施粉黛的脸上现出梅兰竹菊一样的清高的光彩来，倒叫她端庄平正的脸庞盈照上一种脱俗夺目之感，只不过这种感觉皇帝是感受不到的，唯有冷眼旁观的司乔暗自唏嘘。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妾领罚就是。”她连伏地跪拜都不曾有，直接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身后两个同样荆钗布裙的宫女步步紧跟着，皆是一脸油盐不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