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二奎娘子却看不到他,更遑论听见他的呼唤,她茫然地四下看顾,“二奎出来了吗?他在哪里?”
“我在这,我在这啊,秀儿。”王二奎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去摸她的脸。可是无论他的手指如何抚摩,都揩不掉自家娘子眼角的湿润。
而他的眼泪,滚如烟尘,随风飘散。
司乔心底酸楚难耐,跑到井边探头再向里喊道:“嗨,你还在吗?”
等了一瞬,女子的声音飘出,“我在呀。”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对方却静默了。
司乔望向一旁伫立的穆飞羿,他正在安静地看着那一对在鸡同鸭讲有着生死之隔的一人一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不知怎地司乔的心底却是一悸,许是他在风中飘曳的长发一缕一缕地扬起而又落下,许是他看似漠然的凤眸潋滟着深沉之光,许是他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他正在追忆。
追忆什么?
司乔暗猜。
一阴一阳,遑论前世,只说今生,今生,十年征战,失去过多少同袍兄弟,她听董威凌云提起过,仅是三年前雁门一战,便损失了数万人命,其中不乏跟他们一个营帐里同吃同住的弟兄。
司乔转过头来,锲而不舍地向井底又喊:“嗨,你答应二奎嫂将二奎哥一并起死回生的,这话算不算数?”
那女子的柔声再度传来,“算数呀。算数呀。”
太好了。司乔振奋精神,“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我们如何配合?”
“这个嘛。今天不行了。我气力不支,只复原了一个便承受不住,要昏睡过去了。要等到明天一早我才会醒来。我本就是昼醒夜昏的,你们明天一早再来吧。”
还有这等限制?司乔想了想,又弱弱地问:“是不是明天恢复了二奎哥,后天还能继续恢复,您能不能行行好,将杜三哥他们也都复原了?”
等了许久悄无声息。
“嗨,嗨。你还在吗?”司乔连喊几声。
毫无回应。
难道这么快就睡了?
司乔苦恼地看向二奎娘子。
“阿乔,这女子说得应是实话。”二奎娘子想了想道,“之前几天,但凡白天我骂她,她便好脾气地笑,晚上我再骂,她就一声不吭。”
那就只能明天一早再来了。
司乔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二奎嫂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很是狼狈,司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旁一脸苦情的王二奎,便对他们道:“不如你们先回家,等到明天一早再来井边,咱们相聚一起,求那井中女子为二奎哥施法。”
二奎娘子伸出手来,摸向虚空,“夫君呢,你在哪里?”
司乔牵起她的手,将之放到王二奎的手中,想了想,又从一旁的树林里捡起根粗短的树枝,这头连着人,那端连着鬼,一人一鬼相携着离开。
此情此景令人感怀,司乔叹气回头,瞧见李炅的魂魄在玄天镜面上浮着,也在怔怔看他们的背影。
司乔心中腾起几分古怪之感来,但没多想,唤玄天镜收了李炅,一切收拾停当后,她看向穆飞羿。
身材峻拔气质如谪仙的年轻王爷正在对着老井发呆。
司乔顺着他的目光,“王爷是在看这些石刻么?”
穆飞羿颔首,弯腰摸向井沿,井沿斑驳,乍一看纹路毫无章法,仔细瞧去,却是以奇异的技法雕了花鸟虫鱼,间杂奇特难辨的符文,看起来凌乱又复杂。
这样的雕绘镶满了井体。里里外外,莫不如此。
司乔自小时便常在此处玩耍,对此习以为常,此刻琢磨,才觉出奇特来。
这是一口不同寻常的井。望山镇上每个村子基本都有口井,但没有如它一般的。仅从外貌来看,便透着高贵之感。
“这井有多少年了?”穆飞羿问。
司乔摇头,“自我记事就有。”她四处看看,飞奔着向一户人家而去,片刻后回来道,“我问了村里最年长的程公,他说此井自建村就在,是口天然古井,至少上千年了吧。”
“是吗……”穆飞羿沉吟着看向司乔。
不知为何,司乔觉得他这一眼有些奇怪,他的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到了她的身上,又一路往下去,到了她的腿脚,黏着不动。
“……”司乔不自在地往回缩了缩脚。
穆飞羿收回了目光,去解外袍。
玄色外袍之下是雪色的中衣,他肩宽胯窄,腰身劲健,脊背挺直如松柏,虽隔了宽松的中衣,仍能一眼看出绰约风姿。司乔看得呆了,脸不自觉地微红。
穆飞羿将外袍交给飓风之后,又瞟了司乔一眼,“我下去看看。”
“啊?”司乔吓了一跳,可等她反应过来,穆飞羿已经跳了下去。
噗通一声,几乎来不及思考,也不知道怎么个过程,司乔反应过来,自己也进了井里。
沉浮闭气,幽冷沁骨,司乔呛了口水钻出水面,抹了把脸,往上望去,圆圆的一方井口覆着一张俊秀的面庞,飓风正张着嘴巴往下望,与司乔对视的那瞬,他嘴巴倏然阖上,眉毛皱起,翻了个白眼。
须臾,井口空无一人。
“王爷!”司乔环顾四周,叫了起来。
霎时,腰后扶上一个温热的手掌。她跌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司乔转身,那张勾魂夺魄的清冷玉面映入眼帘,与她只隔了一拳之距。
穆飞羿眉尖微蹙,怔怔地望着她,眉心的朱砂红痣血滴一般鲜艳。
“吓死我了。”司乔喃喃,又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十分地煞风景,带着几分训斥的口气道,“王爷你跳下来作甚?!”
要知道这口井可是淹死过人的井啊,虽说二奎嫂诡异地复活了,可穆飞羿什么话都不说就跳,也太吓人了点。
而且,这井……闹妖,那不知真身的女声,八成是个妖怪,是敌是友尚无法分辨。
穆飞羿此举,太盲目太危险了。
司乔越想越气,瞪着穆飞羿,熊熊怒火,目光灼然。
穆飞羿回望着她。眸光幽深潋滟,看不出情绪,看不出爱恨,却令人挣扎沉溺,愈陷愈深。
几息之后,司乔微微眨眼,脸蓦地红了。
而他抚上她的面,指腹在她黑密的眼睫之上轻轻摩挲了下。
“傻瓜。”随着一声轻叹,她的唇覆上一片湿凉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