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做的画艇顶部立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红蜡烛,黑色灯芯特意盘成一朵花的形状,垂在一侧,方便稍后的点燃。
当熊大人拖着唱腔般的嗓音开始念诵祭词时,委委屈屈地憋闷了一天的暴雨终于歇斯底里,嚎啕如注起来。
而当空墨云压顶,如盖如织,倾盆的大雨泼浇之下,视线顿时变得极其模糊。
护城河周遭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京城百姓们,本想继续兴致勃勃地观看,但在此时才觉得有些顶不住了。
老弱妇孺们便先行撤退,壮年汉子们观望了片刻后也觉得没啥看头了——不说是伸手不见五指,至少是只能看见几步之外影影幢幢的人头,钦天监大人和长老们隐没在高台之上,堤岸边的皇子也都瞧不清晰,再加上大雨之中呼吸也格外不畅,再新奇的景致也没法欣赏,便一道吆喝着打道回府了。
这样一来本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们怀中大多都抱着纸船,临走挤来挤去的,忙乱中便有不少人顺手丢弃掉。一个纸船罢了,明日再现做也未尝不可。
司乔正在从御林军的缝隙中逡巡着河面,对于普通人来说眼下光影黯淡,对于她却仍然寸寸清晰。
而当雨水瓢泼一般直接灌入河中时,大部分的河面仍自岿然不动,与先前相比并无多大改变,但很快司乔察觉,自堤岸上汩汩汇入的那些洪流,在令河面缓慢地攀升的同时,也正在从河堤边缘疯狂地切割着水上厚重而僵硬的封印。
准确地说是那些洪流之中混杂着的无数渣滓,譬如泥土,砂砾,碎石,枝叶等等,浊污地滚滚而来,带来了独属于岸上的气息,对于澄澈的河面有着摧枯拉朽的破坏力。
从她发觉,到她推开一个兵士,飞到堤岸边缘,不过是几息的功夫,那些封印已被滔滔浑水腐蚀得支离破碎。
平沉入镜的河面一去不复返。
取而代之的,先是荡漾,随即是咆哮。
护城河像是一条被开水烫醒的巨蟒,扭曲起频临沸腾的身子来。
残存的封印如同一张破网,摇摇欲坠地束缚着河水的癫狂,在风雨交加中,彼此间的互博惊心动魄。
司乔站在河堤边,那被她推个踉跄的御林军顾不得将她薅回去,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骇人的情形,两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嘴里发出的呼喝声在雨水冲刷下破碎不堪,“不好了!河神发怒了,护城河活了!”
就在这时,几个白点映入司乔的眼帘,若隐若现地颠簸在污水之中,即将被冲入河中。
司乔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几个百姓扔下的纸船。
来不及多想,她便掠身去捞那些纸船。
既然孩子们会因为放船而丧了性命,且那会儿还没有下雨,那么此刻这些船要是被冲入河里,肯定落不了什么好去。
那些船已经被水浸透,将最近的一个捞在手里,司乔才突然觉得不对劲,在冰冷的河里泡了那么久,它竟然触手生温,就像是人的掌心一样温热。
那边厢熊大人的祭词早已念完,六个皇子各自一手执着伞一手握着火折子,共同去燃那画艇之上的红烛。
也不知道钦天监用了什么神奇法术,风雨如晦中,纸做的画艇丝毫没被淋坏,就连赤红的蜡烛也如穿了避水衣一样,既热烈又遗世独立地昂立在船体之上。
几个皇子中,七皇子穆天羽最为兴奋,母妃与外祖容太尉早在今日出场之前便将护城河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跟他讲述了一遍,种种细节千叮咛万嘱咐,且又为他周身挂了许多各种门道弄来的法宝,这才送他上阵。
余光望一望周边的兄长们,尤其是挨他最近的穆飞羿,俊秀的略显稚嫩的脸上顿时浮出抹得意又嘲弄的微笑。
其他皇子他不敢保证会怎样,至少三皇兄的手掌之上他能看出是戴了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透明的薄如蚕丝的特制手套的。
母妃说了这手套能将自身的生气隔绝,使得此次出手清除戾气不过是走一走过场。
那些钦天监的大人们做船之时,也都是戴了厚厚的手套的,丝毫不敢用自身的肌肤接触船体。
而穆天羽的腰间挂了一枚玉壶,里面盛放的乃是从各地牢房里搜集到的囚犯的生机和运道。虽说囚犯们的生机比起常人来说弱小许多,但架不住人多。
至于大夏国内哪里会有如此多的囚犯,就不在高贵如他所考虑的范畴了。
左右总有人会生办法。穷乡僻野中,随便弄来些愚夫愚妇的生机也并不算难。
而他暗中瞧着,他那人人都说愚笨弱智的五皇兄手腕上系着的七色铃铛大约也是同一类物品。
人人都有保命借运的妙招,除了他那自幼命硬号称不惧邪祟的六皇兄。
在穆天羽看来,穆飞羿从上到下,除了父皇新赐的玄色蟒袍和玉带外,无一件赘物。
而父皇为何会特赐于穆飞羿蟒袍,且是他当年做王爷时穿过的,穆天羽便不得其解了。
说是恩宠,且是因着当日穆飞羿在柔喜宫出手用术法救了皇帝一命,但这恩宠用一件旧衣服来表示,也可见父皇对穆飞羿的复杂感情了。
就这般赤手空拳地去燃起圣火,将毕生运道之光交由钦天监特制的阵法,除了穆飞羿人傻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没错,这护城河上那层僵硬的阻住河面涌动的表层,细网一样的东西,正是一种封煞阵法。
这阵法,年年岁岁皆需要借靠人之生运来修补一番。
今年也不知为何,河底怪物异常亢奋,那阵法破损得便格外严重,仅靠京都一城的生运来补,定会耗损太过,如此一来,一是怕死亡太多,处理不及时,引起瘟疫,再就怕引起民众恐慌。
然后隐藏了上千年的,除了皇家与钦天监高层之外无人知晓的秘密与骗局,就会至此暴露了。
瞧着穆飞羿那两袖清风,至今为止仍泰然处之的淡定模样,穆天羽就一阵不屑,就不信了,除非他的六皇兄真乃仙人化身,秉具肉体凡胎所不具备的强大法力,其运道丰沛得可劲儿败坏也不妨事,否则,今夜,他必定会身衰力竭,一夜白头。
届时……父皇的心腹大患,诸位皇子与背后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便就此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