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的目光在茫茫碧空间扫了又扫,却再不见武星女皇发声。
他许是急了,不顾烈日的灼烧,出了海马小伞的遮挡范围,日光将他的身影照得透明,他的魂魄本就在漫长岁月中受了磨损,这下愈发地虚弱,可是他却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空中打转。
宽大的紫袍不多会儿便有了灼痕,他脸庞上的冰肌玉肤也开始变形扭曲。
他仍在一遍遍地喊:“陛下,快出来见玉郎一面吧。”
他又唱道:“万古长青的不是情,是坟头的三尺蒿,亘古不变的非人心,是纠纠缠缠的缘与分……”
唱着唱着绝望的泪水自眼眶中流出,化作一片片飞烟消散在空气中。
不知为何,在下方的东方玉林手中的扇子突然抖得不成个,他低喃的声音除了他自己无第二个人能听到:“哎呀……哎呀……这词……这词太酸了……谁好意思给我传出去的……”
眼看着玉郎就要被日光灼化,再无投胎的可能,可那碧色蟾蜍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如同石化了的雕像,任凭玉郎在她周遭转来转去。
穆天晴不由啧舌,“不愧是做女皇的人,铁石心肠呐,我得学学。”
司乔再也看不下去,从袖中掏出自己的一方手帕,甩了上去,帕子在空中铺展开来,虽是才一双巴掌大小,但也正好为玉郎遮住了日光。
玉郎的魂魄得到了暂时的保全。
白月安道:“武星,不要再磨蹭了,速将这些魂魄送走。”
碧色蟾蜍应了声是。
醉春阁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直吹得花草旋飞,房檐抖动,海马小伞虽然岿然不动,但它底下的那些魂魄可就受不住了,尽数被卷了出去,幸好此时不知从哪来了一片乌云,遮住了日头。
司乔仔细一看,哪里是乌云,乃是她方才抛掷到东方玉林头上的那方帕子,被白月安化成了一朵云,帕边的金丝线还在,隐隐发亮。
那些魂灵惊慌哀嚎,玉郎也和他们一起,虽然挣扎流连,但根本身不由己,同时被卷向东南方向,那里的结界开了一个圆圆的洞口,两个虚影已在等待,司乔认识他们,正是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遥遥地向白月安深深施礼,带着那群鬼哭狼嚎的魂灵们赶羊一样离去。玉郎自始至终都在回头望着,希冀能瞧到他的武星陛下一眼,可惜茫茫天地间,除了司乔几人和那一点可笑的碧色蟾蜍外,再也没有别的。
但明明,明明陛下的气息那般浓。
“黑白无常他们对你倒还算恭敬。”司乔突然道,“是虚有其表,还是发自内心?”
白月安低头看他,“怎么想起说这个?”
“神界之中……如东方玉林一般旗帜鲜明地站在你这边的,有几人?”司乔又问。
白月安沉默了,须臾,他笑一笑,抬手摸了摸司乔的后脑勺,“你魂魄未固,不要过多地为这种小事忧心。”
司乔低着头,不敢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是啊,我魂魄未固,你呢,你难道不是遍体伤痕?”
否则怎会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分身出现,你的真正的身体呢?
这些话堵在胸口,她不敢问。
白月安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向那碧色蟾蜍看去,“好了,武星,是时候现出你的真身来了。”
碧色蟾蜍点了点头,突地两条后腿一蹬,跳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笨拙的有些可笑的曲线,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它便消失了,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一缕绿光。
这缕绿光便是一股气息,如一簇萤火虫飞飞停停,最终停靠在醉春阁最高的那座屋檐之上,融入红墙绿瓦的缝隙之中。
司乔等人正站在醉春阁之外,凝神看着。
忽地,穆天晴惊叫起来,“醉春阁呢?醉春阁不见了。”
只见本来富丽堂皇精美绝伦的一座偌大宅院,在这一刻,化为了乌有。他们的面前空空荡荡,无片瓦亦无半根花草幽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碧色衣裙的女孩子。
看不出年纪,可以说是十八九岁,也可以看成是二十七八岁,她五官端正,样貌清丽,皮肤娇嫩,吹弹得破,但她的眼神沧桑,略带点空洞。
站定之后,她呆了片刻,神色很是茫然,似乎并不适应自己的状态。
直到司乔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她才回过神,向白月安跪了下来,“罪婢武星,见过太子殿下。”
司乔看得清楚,朗朗白日,她没有影子。
她只是一个魂灵。
袖中某样东西微微地颤抖起来,司乔悄悄地摁住它,抚摩着它,给它些许的安慰。
而白月安向那碧色衣裙的女孩子——武星丢过去一个东西。
“这是你的吧?”
那枚玉佩——玉郎在棺木之中交给安乐柏的,让他转交给武皇。
武星的魂灵接过玉佩,放在手心里端详,她幽幽叹道:“是啊,殿下,这是罪婢的东西。”
“多年前罪婢曾将它随手赐予了他人,不想这些年来还是回来了。”
司乔袖中之物颤抖得愈发厉害,司乔安抚不了,想了一想,便打开玉匣将之放了出来,一缕淡淡殷红色从她袖口悄然逸出。
武星正要将玉佩收起来,忽地怔住,玉佩之上雕着两株相互缠绕的花藤,从根到叶,如胶似漆,难分彼此,那花藤本是透明的浅玉色,这一刻其中一株却忽地染上了绛红,如血一般迅速地漫溢枝叶,隐隐袅动,十分妖异。
武星的手一颤,差点将玉佩跌落。
“你……”她喃喃。
“是我……”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是从花藤上发出,几乎抖得难以成句,“星儿……是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武星呆呆地看着那抹绛红,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下,似是有些激动和感慨,但是不过转瞬,她便轻轻笑了笑,淡淡道:“是啊,又见到了,月儿,回想往日犹如昨天……我就像是刚刚才出门,我们就像是……刚刚才吵完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