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深山麓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座铁塔塔尖上燃放着一枚淡淡光线的夜明珠。照亮了丈余之地。
潘仁仙的影子短而凌乱地映在杂草遍布的地面上。
了尘道人负手而立,冷冷瞧着潘仁仙,“你都这般大了,师父教给过你无数的道理,难道有一条‘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你忘记了吗?”
“呵呵。”潘仁仙也扯起唇角,“多谢师父提醒,可是与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糊里糊涂地活个千秋万载,徒儿更愿意明明白白的,即便下场是死,也不足为虑。”
自了尘道人结识潘仁仙,大约有二十多年的光阴了,他看着他从一个小小少年,步入青年,再到如今的中年,自是无数次地见过他对待他人的样子,那神情与姿态,犹如蛇吐芯子一般,阴冷高傲。可他从没有想到,他竟有一天也这般对待自己。
了尘道人脸色如墨般阴沉,“好啊,为师就成全你,让你做个明白鬼。”
“有什么想问的,你问吧。”
潘仁仙盯着他,“德平长公主说当年是你怂恿得她盗取玉玺,谋算皇位,是也不是?”
“呵。”了尘道人冷笑,“若无内鬼,何来外贼?大夏王朝不止她一个公主,也不止她一个长公主,嫡长公主之前也并非没有过,为何她们都没有谋逆?昕安公主同样金枝玉叶,出身高贵,皇帝宠爱,她怎就肯安安分分的?”
这句话看似否认,其实是变相的承认。
潘仁仙眯了眼睛,“也就是说,你的确曾经鼓动过她,火上添了油?”
了尘道人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潘仁仙又问:“将莫家一道栽赃进去,也是你的主意?”
了尘道人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此难道不正和你意么?若非这般,你如何扳倒莫家,如何复灭门之仇?当年你在此案之中可是不遗余力,结案之后那畅快之情,为师到现在犹记得清清楚楚。”
潘仁仙脸上神色复杂至极,他缓缓摇头,“我一直以为莫家是真有谋逆之心,所搜集到的那些证据虽说有些是莫须有的,但更多的是确有其事,并非全然冤枉了他们。”说到这里,他看向了尘道人的目光愈发地审视,“但是现在我怀疑,那些似是而非乃至板上钉钉的证据,都是你在暗地里钩织的,对也不对?”
“哈哈,是与不是有何区别,潘仁仙,你不会到现在告诉我你同情莫家了吧,开始猫哭耗子了?”
潘仁仙脸色很是难看,他厉声反驳道:“我自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你瞒了我很多东西,我不明白,你与莫家之间,与穆飞弈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让你处心积虑几十年。”
“对此德平长公主有句话说得好,你一个自诩为世外散仙的人,却为何几十年来一直在京都附近隐居,到底所图为何,别说是为了帮我复仇,徒儿有自知之明,师父你绝不可能是为了一个小徒儿的私仇谋划如此之久,算计如此之深,且一切还不让我知晓,师父,你虽然是我师父,但还没有高风亮节到如此程度。”
“你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和不可告人的阴谋。”
了尘道人瞥他一眼,脸上浮出一些不耐烦,“你只需要明白自己复了仇就可以,别的事管太多作甚,你和师父的目标一致,岂不更好?”
“话这般说没错,可是,”潘仁仙摇着头,“徒儿愚笨,有一点仍然想不通,想要请师父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当年你我的相遇,究竟是不是巧合?你救了我,是一个无心的善举,还是你连环计划中的一部分?”
“啪”的一声,潘仁仙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了尘道人的拂尘去而复返,重回到他的手中。
“放肆。”他的眼睫不可自制地颤了一颤,眼睑下方的两汪青黑浓的像是两滩墨水。
“何必恼羞成怒呢。”潘仁仙抬手擦了擦脸,又看了看被染上血痕的手指,面无表情道,“你方才不是说了么,你我现在师徒缘尽,你已经不是我的师父了,又何必再拿出师父的做派来吓唬人呢。你越是这般,我便越发怀疑,你是不是心中有鬼,甚至……”他的脸色变了一变,将刚刚掠出心头的一个可怕猜想说了出来,“是不是压根就是你——杀了我的家人,却将之推到莫太师的头上……”
随着话语的说出,他的脸色忽地变得苍白起来。
他以前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只是偶尔会好奇,他曾查遍过记录,莫太师历来出征,军纪严明,赏罚分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却为何偏偏在那一次,一改先例,只是为了掩住偷袭敌军的踪迹,便将途径的一个小村落屠尽活口了呢?
他一直以为他是道貌岸然,佛口魔心,暗中将所有的恶毒行径压了下来。尤其是在看到那一次事件同样并没有半句载入史册,更是这般认定。
可是在这一刻,在对于了尘道人的怀疑达到巅峰之际,他突然有了犹疑——防民于口甚于防川,边疆之事也并非铁板一块,莫太师一手遮天几年可以,几十年都这般么?即便是莫府倒台之后,莫家也没有半点虐/杀俘虏的流言传出,更别说是屠戮自家百姓了。
甚至莫太师死后,边疆军民将士不少自发凭吊的,朝廷还为此抓杀了一批人。
若是莫太师真的是残暴狠戾之人,在民众中会如此深入人心么?
或者那一次是一场小小的特例?只有他们村倒霉?是莫太师唯一的劣迹?
会么?
潘仁仙胡思乱想,心乱如麻之际,却恍然惊觉几步之外的了尘道人身上杀机浓烈,他从未见过他的师父脸上出现如此忌惮而凶狠的神色。
手中的拂尘根根竖起,化作一道道闪着寒光的尖刺。
“好了,你知道的够多了。现在为师该送你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