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近了一看，陶瓷油灯是莲花形状的，灯芯浮在橙色的油汤里，燃放着莹润的光，像是一颗剥了红衣的花生豆，在假扮半褪光了衣衫的艳鬼，旖旎而诡异。
而那艘木舟轻如一羽，在波涛初定的河面上悠悠荡荡，无风自动，舟下黑水映着船上那一豆之光，绽出一方随着漂动明暗不定的幽光来，互相辉映。
后脖子有凉风凑热闹似的吹拂过，司乔瘆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抬手将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摁了回去，眯起眼睛看清了那陶瓷油灯沿上的蝇头小字——醉春楼。
这是醉春楼的船。
可是船上空无一人。
“大宝哥啊，你能不能不要吓唬我？我胆子虽然比你的肥，但是也禁不住吓啊。”
司乔念叨着，足下一点准备到那小舟上去看一看。
她手里拂尘、桃木剑、小飞刀——从穆飞羿那里顺来的，都带着了，还有槑槑嗰嗰，玄天镜，三毛雪驹，四只玄兽——等等，最后这一条就当没说，就算有危险，估计也能应付吧？
而且初来京城，知晓望山旧事的人不多，这醉春楼应该不会拿大宝哥来糊弄她，给来个陷阱吧？
胡思乱想着，双脚已经落到了舟上，司乔正要低头检视这条船到底藏着什么猫腻，忽地陶瓷油灯灯芯哔啵一声，就像是万籁俱寂的丛林嘎吱一声鸟叫，将司乔吓了个心肝脾胃肺齐颤。
“什么动静？”她盯向那在油汪汪还刻着花纹的精美凹槽里盘得九曲十八弯，姿势十分妖娆的灯芯，嘀咕道，正想凑过去瞧一瞧，便见那灯芯又哔啵一声，且爆出个灯花。
司乔被唬住了，不敢再向前，耳边传来槑槑柔细如烟的声音，“娘亲，子时正点了。”
“……”司乔的胃差点抽筋，难道是要闹鬼，忘记跟黑白无常要个沟通暗号了，不对，她的玄天镜也能收鬼……
就在这时，那哔啵了两下的灯芯突地剧烈晃动了两下，浮出个红枣大的幻影来，接着幻影渐渐长大，变得鸡蛋般大小，在之后是巴掌一样大小……
等到那幻影变成了南瓜大小时，司乔嘴巴里已经能塞进去个男人的拳头，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丝毫不顾忌姑娘家的形象，那张仔细看真有点像三毛的面具脸在惊悚中严重地变形。
不怪她大惊小怪，只因为那幻影正中，随之一起显现并逐渐变大的，乃是一个人影。
灯芯灼灼闪在他的眉心，像是一道刀戳的裂痕。
“大宝哥……”司乔失声叫出来，“你怎么从灯芯里面变出来了？”
褚大宝后半程的速度快了许多，不多会儿从陶瓷油灯中跳了出来，落地就成了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那燃烧在他眉心的灯芯缓缓熄灭，成了一道像是胎记的印痕，仔细一看，还是灯芯的形状。
“大宝哥……你这是练了什么神功？”司乔一大堆的疑问垒在胸口，一个都没得到解答。
眼前之人，除了那灯芯印记之外，形貌皆是褚大宝，虽说是比之在望山村的时候瘦了不止一头小乳猪的分量，虽说他的眼神深邃凝重了许多，但是他们自小一起玩大的开裆裤交情，青梅竹马，拜把子，甚至说是亲兄妹，也相差无几，别说是抽条了，变得英俊了，即便是几十年过去，彼此成了佝偻着身子的糟老头丑老太，也能认得出来啊。如假包换。
“乔妹。”褚大宝终于开了口，紧接着却咳了一口，嘴里吐出个灯焰般的火花来。
司乔：“……”
吓人。
“乔妹，我人正在北晟，醉春楼是我们在大夏京城的产业，那锦娘是我们的线人。”褚大宝望着她低声道。
“什么？”司乔搓了搓耳朵，怀疑自己听力受损，总觉得他的话驴唇不对马嘴，“你在北晟？那你……这个是谁？”
她抬手指了指面前的人，褚大宝没有躲，正好让她的指腹点到了鼻尖上。
微温润泽，是人皮无异。
她惊疑之下，没忍住又去拍了拍腮，力道没控制太好，发出了轻微的啪啪声。
是褚大宝的脸没错。细皮嫩/肉。
亭长家的小白脸一枚。
许是被打得疼了，褚大宝抬手摸了摸，咧嘴一笑，眼角滑出些许狡黠与讪然，这才仿佛褪去苦大仇深的外壳，些微地显露从前的精神面貌来。
前尘不揪。
司乔看得心中一酸，便听他道：“咳，乔妹，别的我先不絮叨，我是偷着跟你联络的，褚亭长他们都不知道，我先前帮了锦娘一个大忙，所以她才答应回报于我，安排你我会面。咳，我想跟你说的是，我许诺过你，要告诉你咱们的身世……咳……”
他每咳一下嘴里便喷一下灯花，如此一来，司乔直担心是不是喉咙肠胃都被烧坏了。
“本来这是早就该告诉你的。”说到这里，褚大宝眉宇间明显黯然起来，显然是想到了极其痛苦又窝囊的事，但是最终他重新扬起眸来，凝望着司乔道：“乔妹，实话告诉你，你我都是北晟人。”
这句话司乔并不吃惊，令她愕然的是后面的。
“你是北晟先帝圣文弟唯一的骨肉，水凰公主，你的母后是三朝权贵司家的长房嫡女司才絮，你的姑母永宁长公主——也就是我的母亲，她嫁给了雁王楚无筑，也就是我的父亲，我本名楚天葆……上头还有一兄一姐……这些个人，除了甫出生不久的你我，全都在一场宫变中，罹难了。”
司乔被摞得又高又杂的人称和名字兜头砸过来，砸得猝不及防，头昏脑涨。
一通话下来，唯独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水凰公主”，她茫然地望着说话间时不时哔啵灯花的褚大宝，还有他额头上明明灭灭的裂口，心中涌出一个念头，好巧啊，不承认是水凰女神，便来了个水凰公主。
看来她跟水凰还真扯不开关系了。
北晟？圣文帝？那富得流油的北方大族人家，没想到，竟然大到是皇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