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最前头方才还与穆飞羿对话的京兆府尹和兵部侍郎两个人下巴一垂，浑身的精力被抽干了一般，慢慢地委顿下去，满脸的死气。
灏王爷黑甲在身，长身玉立，一张挺鼻薄唇古雕刻画般的脸庞在黑甲的衬托下如玉般温润剔透。
夜色遮掩下的他看不出实际岁数，那些白日里眼角的清晰细纹被严严实实地隐藏起来了，穿谷的微风吹拂，长发绰约，乍一看过去，飘逸俊美，风度翩然，仿佛当年的好时光仍在。
他望着穆飞羿，低低叹了口气，“羿儿，你莫生皇叔的气。皇叔也是没办法，只不过是想要在劝动你的筹码上，多加一着而已。你的母妃……我怎舍得有半分对她不敬。”
司乔被这陡转的形势弄得转不过弯来。
敢情灏王爷又不是穆飞羿的亲生父亲了？
是在逗六王爷玩来着？
也是，依照穆飞羿如今的神力，如何能不清楚自己的肉身血脉究竟传承自谁，怎会被轻易蒙骗？
这灏王爷也是个实诚的，撒了谎一遇否定便立马承认……
穆飞羿与灏王爷遥遥相对，彼此的目光穿过漫漫黑夜，逡巡在对方的脸上身上。
“皇叔。”穆飞羿突然沉沉开口，“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尸咒之术？”
灏王爷微微一笑，语气淡漠，“自然是有天大的机缘。上天不愿令我苟且度日，潦倒终生，便将之送到我的面前。”
穆飞羿上前一步，似乎要看清灏王爷的脸色，“可是现在的情形，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指一指匍匐满地如被砍断了树干枝桠的树桩一般的黑压压的七千人众，“这邪术即便能帮你达成夙愿，可是，长久么？你借此控制的人心，还算是人心吗？难道大夏国日后，黎民万众都要变成此等傀儡人物？”
灏王爷的身形倏忽，未见他如何动作，已经飘至穆飞羿面前。
他呵呵一笑，“羿儿，你糊涂了，邪术也好，正道也好，不过是手段而已，等目的达成后，明君当以仁治天下，谁还用得着这等把戏？你放心，那些尸虫虽能操纵心神，却并不至害人性命，等到事成，我自会放过他们，还之以安宁度日？”
“那么你接下来要如何做呢？”穆飞羿问，“将朝廷重臣、诸位皇子一个个引过来，如法炮制，抑或是去往京城，直接迷魂我父皇？”
灏王爷摇了摇头，“除却一个穆行烈千方百计置之死地的你，还有哪个皇子会来这里呢？哦不，还有一个，我倒是忘了，乳臭未干的蠢笨小子也冒冒失失地来了，但你其余的几个兄弟，一个个有着七巧玲珑心，雁过拔毛，兽过留皮，精明算计得很，怎会轻易涉险？至于去往京城，穆行烈自得了皇位，便把皇宫布置得像是乌龟王八的壳，他战战兢兢地缩在里面，可葆万年永固，我这小小的术法又岂能探得进去？”
穆飞羿却像是当真替他发愁起来，“那皇叔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可以糊弄过我父皇，叫他也中了这尸虫才好。”
灏王爷沉默下来，不知是否司乔的错觉，周遭光线陡然更暗下来，真真正正是伸手不见五指，连同穆飞羿的侧颜也在她的眼前失去了影迹，空气中弥漫起一阵又一阵的血腥之气。
“羿儿你以为这一切，我是为了我自己么？”灏王爷的声音突转得低沉落寞。
穆飞羿没有回答，灏王爷便叹了口气，“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走过浮云，也趟过泥淖，到过高山，也落过丘壑，荣华富贵也好，穷困潦倒也罢，不过是一身臭皮囊，有何值得眷顾之处？这世间已没有我留恋之人，站得再高，过得再好，又能怎样，满腔都是寂寞，满目都是疮痍……羿儿，你年轻尚轻，也没有失去过至爱之人，我的感觉你不会明白的。”
黑暗中，司乔正在仔细听着，手臂却倏然被抓住，那根根骨节就像是要将她纤细的手腕勒断一般，虽然耳目之中无声无息，司乔却能感觉得到，那抓握着她的男子胸腔中翻涌着怎样的情绪。
灏王爷的话触动到他了。
仅仅是一席话便能让他感同身受。万年以来，他如何熬煎过来的呢？
司乔咬了咬唇，默不作声，任凭那一只韧手将她箍痛。
灏王爷又道：“羿儿，其实令我放不下的只是一件事。我与你母曾有约定，愿白头偕老，生同衾死同穴，然世事颠沛，每一句誓言都成泡影……”
说到这里他低缓如筝的嗓音有些发颤，顿了一顿，才能继续说下去，“那些字字句句，我虽老却不敢忘，全都烙印在我心底，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一日日滚烫如火浆……你母十七年前自刎于华阳宫中，尸骨被埋在西山脚下，她孤独地躺了十七年，我若再不做些什么，我们这一世就永不能再相见了，更别说死后的相守。”
他望着穆飞羿，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眸，在夜色下突然闪起光亮来。
瞳仁似血，沁如汪洋。
而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突然滴滴答答地作响，竟往下流坠起道道液体。
司乔吃了一惊，她先前在空气中嗅到的血腥味，便是来源于此。
穆飞羿迅速欺身上前，捞起他的手臂，看向那腕间纵横交错的伤口，蹙眉道：“皇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是流血过多的缘故，灏王爷浑身微微地颤抖，口中不知低念了一句什么，之后低笑一声，“羿儿，纵使他穆行烈的乌龟壳固若金汤，也抵不过我以命换命，我曾中过他的邪神之术以血祭刀，伤了自己的护驾金神，便不怕再多祭一回。只不过这次祭的却是雀祖，而伤的却是他穆行烈。它能使得尸咒之术隔山打牛，纵使远隔百里，依旧能纵横宫阙，一击而中，哈哈此刻，穆行烈怕是不好受得很。”
言毕，灏王爷突地抽出腰中之刀，抛到半空，又一甩袖，淋漓的鲜血便抛洒在银光闪闪的刀面之上。
“雀祖恩德，赐我神力。”他低声诵完，那光洁凛冽的刀面上便缓缓浮出一副画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