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浓咧的烟雾一样的黑暗笼罩在天地之间,星月尽遮。
冬日尽头,春光未即,大街小巷里流窜着寒冷的风,人们皆早早回到家里猫着,抵御一年中最为难熬的时分,最为清酷的夜。
像是对应着紧张的京都局势,这几晚,皇宫里的灯火比之从前要暗淡许多。唯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仍肆无忌惮,顶梁之上,数十个夜明珠盘成一条璀璨的金龙,流金一般燃放着光芒,龙目最为醒目,一闪一闪的光芒耀在皇帝的身上,可以看到他这一瞬的唇角下垂,显得苍老而又阴郁,有种颓废的威严。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了足有一炷香的光阴。
终于,皇帝将视线从半空中移到二皇子身上,“你……不和他们一样,向朕告退么?”
二皇子身躯微微一动,才像是沉梦初醒一般,跪在皇帝面前,以头触地,声音极淡,“父皇用不上儿臣的话,儿臣便跪安了。”
皇帝挑了挑眼眉,像是不敢置信,“你愿意去?”
“一切唯父皇之命为是。”二皇子头也不抬地道,依旧是寡淡的腔调。
皇帝审视着他,也是平生第一次仔细看这个儿子,他已经忘记了他生母的模样,但在这一刻通过他低垂的眉眼竟然又依稀地想起了些许。那个秀气的脸上总是带着纯净笑意的女子。在他每次临幸她的时候,她都会低垂着眉眼,颊边晕起红云。
他满是阴翳的心里忽地生出种往事如昨的错落感,语气变得柔和了点,“既然如此,朕便放心了——不必向旁支过继人选。”顿了顿,他又思忖着道,“记得你小时太傅曾夸你聪敏多识……”
他住了声音,那得是多久的事了。
那时候这个儿子的腿还没有残瘸。
甚至……大皇子还没有夭折。
大皇子只比二皇子大三个月,两个小家伙一起长大,虽说母妃品级都不算高,但他们兄友弟恭,个个聪颖活泼,他还曾为此深感欣慰……
小半个时辰后,二皇子从皇帝的寝宫出来,引路的小太监手中执着的灯笼投下黯淡的光,将他一拖一拐的身影曳得有些变形。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突地顿了脚步,把那小太监吓了一跳,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王爷看什么呢?”小太监好奇地问。
他视线的方向是龙栖宫,皇帝搬出来的旧寝宫。
那里与先前皇帝在时像一只开了屏的公孔雀的光华奢离不同,巍峨的殿檐宫墙深潜在黑暗之中,如同一只静默的蓄势待发的庞然大兽。
二皇子没有回答,静静地看了片刻,犹如出神,带着娟秀之感的眼仁这一霎很是明亮,却游离过一阵恍惚之感,似乎在回忆一些许久之前发生过的遥远事情,最后,他唇边扯出一丝苦笑来,继续往前走了。
万籁俱寂,雀宫大开,那些原先封住雀门的封印如同生锈的纸片一般,有的消散,有的七零八落地凋在一旁。
穆飞羿传令过,谁都不可以进来打扰,司乔临下去之前透过层层遮蔽的宫墙可以看到在殿宇附近闪着一道一道的黑影,她知道那都是穆飞羿的人。之前在幸甚宫也曾时不时地见到。
她推断,普通人是看不到他们的——曾有一个凡人小道童,是穆浩辰家的仆从,端着一碟瓜果与一个疾速奔跑的黑影错身而过,影卫的衣袍掠过道童的手臂,而道童毫无反应。
即便是她,盯着那些黑影看久了也会有些眩晕,就像是阴天时去凝视空中一团团云雾,虽然表面光线黯淡,但云雾的背后藏着太阳,仍具莫可逼视的威力。
她心中对此有着隐隐的猜测,那些影卫应是一些修为高超的魂体,至于穆飞羿一个天界上神为何有如此大量的魂体为兵,她就无法得知了。
这次初初下到雀宫的时候,跟从前并没什么不同。雀宫内空荡而阴暗,就像是被搬空了的库房,且是个足有正常房间几十间大小的库房。
当这般想着环望四周时,突然一个奇异的念头袭入司乔心中。
被搬空了?会不会她这种想法就是正确的,的确是有些东西被搬走了?
要不谁没事凿这么个地下宫殿做什么?
于是她问身边的大虫长老:“长老,你知道原来这里存放着什么吗?”
因为得知了大虫长老原来是灵族中人,与水凰,也就是她,同属于自己人,便自感与他亲近一些。
大虫长老也不负所望,立马给了她一个哼嗤,“小蠢蛋儿,什么叫原来这里存放着什么!这里存放着的东西一直没有变过啊。”
“嗯?什么意思?”司乔一呆。
“唉吆傻瓜蛋你可真蠢死我,长那俩眼珠子是干嘛使得?是整天滴溜滴溜当琉璃球转着玩的吗,自己去看啊!所谓用进废退,你那眼珠子总不派用场,小心真变聋子的耳朵——摆设……”
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直到走在前头的穆飞羿侧了下脸,眸光冷冷地扫过来,才戛然而止地刹了腔,虚掩着山羊胡子轻咳了声。而穆飞羿的嗓音轻轻地传到了司乔的耳边,“你凝神去瞧……莫怕。”
司乔领会了下,赶忙将圣珠之力催发到极致——那圣珠在她胸腔之中只剩了芝麻大小了。其余的那些也不知道是被她消化吸收了,还是真像大虫长老说得用进废退了。
视线中果然出现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看边角轮廓却并非器皿家具,而是——如果她没看错,且不是产生了幻觉的话,那些是山岭、荒漠、江河与草原。或高低起伏,或一望无垠,或滔滔浩荡,各有各的壮丽与苍莽。
司乔心中惊愕至极,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将全身的灵力调转到眼目上来,就在这时,她看清了雀宫中的真实景象。
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尖叫出口。身后有个冰冷坚硬的手臂搀了她一把,一瞬即离,是穆飞羿。
而司乔惊呆于面前情景,没有察觉这些。
她目力所及的,哪里还有什么空阔的库房,一叠叠光影交错变幻,无论是山岭还是荒漠,抑或江河,草原,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尸横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