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惊心动魄上元夜
萌晞晞2020-12-24 10:4013,426

  元节假才结束,就接连发生了两件让鸿胪寺上下都闲不下来的大事:一是麝乐国国主乌罕王忽然病逝,夺位之争之下,二子竟俱死于乱军中,故此国师上书大兴,请求迎九王子百里湛回国登基;二是乞伏国主万俟佘遣使朝贡,并上表请求皇帝处死投奔大兴,现已被封为威远左将军的弟弟万俟簌。

  一时间,需要翻译的文书与诏谕骤增,再加之乞伏国的兄弟阋墙,稍有处理不慎就容易引起邦国纷争,乃至战乱。译胥署但凡经手的译官个个如临大敌,沈流庭在给祁诺打下手时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沉心静气,字斟句酌,每每誊抄译罢,还要反复检查,翻阅典籍确认没有歧义,才交给祁诺过目。虽然她觉得累,但常能得到他的首肯,为他分担,便觉心中欢喜。

  当然了,更让沈流庭为之欢喜的,还是百里湛。

  尽管她很怀疑乌罕王是否当真病逝,也能想象出那场让百里湛两兄长双双丧命的兵变有多惨烈,但无论如何,他可以重归故土,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麝乐国师在国中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番既是国师要将百里湛迎回,相信他也不会因绿瞳而再受歧视、伤害。

  只是可惜了,之前她为百里湛买了一大堆小玩意儿当作新年礼物,还没来得及送出来,就得压进箱底了。原来就是为他打发时间所买,如今国师加急上书,他启程回麝乐在即,一路上要是还带着一大箱子无用的“玩具”,实在是累赘。

  不过沈流庭想着总要留下些念想给他,于是在陪祁诺忙过那几日后,又熬了三天三夜,才把送别礼准备妥当,告假去了客馆。

  “小湛,你知道消息了吧?很快你就能回家,还能当上王了!”这是沈流庭风风火火冲进院子,打开房门说的第一句话,每个字音都透着激动劲儿。

  “嗯,前几日鸿胪寺那边就差人来告知过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一日。”相比之下,百里湛却比她淡然许多。只见他站起身,神色复杂地踱到她面前,轻声道,“我舍不得阿兄。”

  沈流庭心疼地伸手轻轻抱抱他,依旧笑着:“阿兄也舍不得你啊,但看你能挣脱这个牢笼,苦尽甘来,阿兄也是真的为你高兴。再怎么说你也是要回去当王的人,端住架子,严肃一点,别人就不敢欺负你。我家小湛一定是最英明神武的王!”

  “如果我做不好,阿兄会失望吗?”百里湛抿唇,瞧着她的样子像只怕被人抛弃的小兽。

  “不会啊。阿兄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那最重要。”沈流庭先是不假思索地一答,接着摸了摸下颌沉吟,道,“要是你实在不想做王,唔,我看话本里倒是经常写这样的故事,说是有君王爱美人不爱江山,就禅位给了旁系血脉,自己逍遥自在山水间去了,你觉得可不可行?”

  “扑哧。”

  或许是她一本正经问他意见的神情逗乐了他,他眼中得沉雾总算散开了一些。

  目的达到,沈流庭拍拍他的肩膀,爽气一笑:“就是啊。这是好事,本来就该这么笑的。”

  “我会振作起来,不让阿兄担心。”百里湛用力地点点头。

  “对了,这几本书是阿兄送你的礼物。礼轻情意重,不许嫌弃哦。”沈流庭说着,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三四卷书卷,笑眯眯地交到他手里。

  百里湛见过几次她写字,认得这字迹,上面墨迹也是新的。

  “这么多,都是阿兄为我写的吗?”他问。

  “是啊。虽然市面上有很多配了图的精美话本子,但书里都是大兴字啊。”沈流庭两手往后一背,笑盈盈地歪了歪脑袋,“所以我就灵机一动,把我没讲完的故事都用阿泰语写了下来。这样等你到了麝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就好像阿兄还陪在你身边,给你讲睡前故事一样。”

  “喜欢吗?”她说罢,期待地望着他。

  百里湛的绿眸中也清清楚楚地映出她的模样,只是那绿不再如冷萤飞流,反而燃起了炽热的光华。他用那双眼睛牢牢锁视着她,如同着迷一般地伸出手,缓缓靠近她。

  蓦地,祁诺那双韶朗清和的眸子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沈流庭一惊,竟往后退了半步。

  没想到她会避开自己的手,百里湛眼底的光热迅速黯下去,顿了片刻,才用低哑的嗓音道:“阿兄眼睛里都是血丝。”

  “没……没关系的。”

  沈流庭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心里对他方才的眼神还是存了几分在意。

  “阿兄,我……”

  百里湛眨眨眼,已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正欲启唇,视线却越过她肩头,望见奶娘正引了一名身着深青官袍之人穿院而来。两人身后,还有一名鸿胪小吏捧着托盘,盘上覆一匹金色绸布。

  “王子,庭哥儿,有大人来宣谕了。”

  闻声,沈流庭倒觉得尴尬化解,顺势转身,退到百里湛身后半步,垂首而立。

  “拜见九王子,下官典客署掌客奉典客丞陆娄大人之命送来回程路费,并宣圣上谕。过所会在三日后给您送来。护送您启程的,都是从宿卫禁卫军抽调回来,愿意重返麝乐的使团随从。”那从八品掌客一入屋,便向百里湛施礼道。

  鸿胪寺执事官到客馆宣谕,本都应有一名译官跟随翻译。但沈流庭听这名掌客的阿泰语甚是流利,且样貌也非大兴人士,想来是出身某个使用阿泰语的北方部族,因此无须译官随从。

  “大人不必多礼。”百里湛笑笑,客客气气地虚扶起他,“劳烦大人辛苦跑一趟了。”沈流庭偷朝他瞟去一眼,心道小湛竟也有这般老成的一面。相信他回麝乐后只要稍作适应,就能胜任王位。

  “王子客气了。”掌客话毕,手一扬,待身后跟着的小吏上前半步,便微侧身揭开绸布。绸布之下是白花花的锭银,乍一眼看去,满满一盘排开,真是不少。

  “麝乐九王子百里湛听圣上谕。”

  百里湛与奶娘久居客馆,不了解外边市价,正要行礼接旨,却听得沈流庭截口一喝道:“大人且慢!”

  已从袖中取出谕旨展开的掌客一怔,随即眉峰高挑,斥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拦宣谕?”

  “大人恕罪,小的左少卿随从沈庭,不敢阻拦宣谕,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沈流庭不卑不亢地一拱手,有意借祁诺的名头震慑对方。左右邝风上元后才回,她现在还顶着他的位置呢。不算属官,称个随从总不过分吧。

  “沈庭?原来就是你。”掌客虽没见过她,但之前译胥署一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他自然也是听过这名字的。左少卿跟前的大红人,哪怕是一个白身,他也不好轻易得罪,只得按捺着问,“你有何事不能等到宣谕后再说?”

  “若是谕旨宣完,这错就不好改了。”沈流庭神色镇定,扫一眼那盘中银两,为使百里湛和奶娘也能听懂,便用阿泰语从容道,“按《鸿胪律》,蕃国使入朝,其粮料各分等地给。出于使臣返国路途遥远,口粮运输不便考虑,典客署可变通行事,将粮料折成等价银钱给赐。鸿胪相关档曾有记载,邑林国使给三个月粮,又依据《百域图》所记,邑林国与麝乐国之间仅隔一湖。那么小的斗胆请教大人,为何邑林国使给三个月粮,麝乐国使却仅给一月半粮?”

  她这一番话语调不疾不徐,又因有理有据而字字掷地有声,令掌客一时哑然,皱起眉头。

  “这钱粮的数量有错,大人不妨先将谕旨带回去,将路费核算准确后再来宣谕也不迟。”沈流庭冷眼观察着他的反应,又道。

  那掌客却不再应她,反而转向百里湛问道:“九王子也不准备接旨谢恩?典客署琐事多,人手却不足,这钱粮若真要重新核对,少不得又要大半月工夫。真要算出错来也就罢了,若没错,岂不是白白耽误您回麝乐的行程?”

  这家伙话里有话,居然还隐含威胁之意!沈流庭登时怒从心头起,正要继续与他理论,百里湛缓慢而坚定的声音却先一步在耳边响起:“本王子相信沈庭的判断,还请大人回去再仔细核算。”

  掌客的脸色变了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冷淡应下:“既然九王子坚持,那下官就先回去复命了。”

  话毕,他收了谕旨,将那绸布拈起一扬,重新覆好银两,转身出屋。他来时步履稳健,走时却有些气急败坏。

  沈流庭看他走远,将房门一关,才道:“小湛,谢谢你相信我。他的威胁你不用担心,之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他们有机会得逞。”

  “嗯,阿兄那么厉害,我当然相信。其实他口中的那个陆大人,前几日就派人来过,暗示我们给好处。我们拿不出钱,本以为他们会用拖延回程时日来刁难,却没想到是在这路费上。”百里湛说着,还轻笑出声,“今日若不是阿兄识破,只怕我与姆妈走到半路就要去讨饭了。”

  叱罗颉这人虽然两面三刀,趋炎附势,但有句话却说得没错。译官位低,没有欺上瞒下的本事,能在,也方便在廪食用度上做手脚的,恐怕就是这个典客丞陆娄了。打秋风不成,便这般盘剥!他欺麝乐近年势弱,又算好了百里湛一行出大兴疆域后盘缠才会用尽,那时天高皇帝远,总不可能再折返追究,讨要说法。

  此人着实用心险恶。

  沈流庭越想越气,都忘了接百里湛的话,兀自咬牙道:“他真是太阴险了!我这就回去找少卿大人汇报这事!”

  “阿兄也不要太心急,总会解决的。”

  对上百里湛写满关切的目光,她觉得自己之前一定是看错了,小湛看她的眼神不一直都是清清透透的吗?

  “放心吧!我先走了,有事随时来衙署找我啊!”

  半刻都忍不下这口气的沈流庭也不再多坐,义愤填膺就回到衙署。可当她气冲冲踏进署厅,才要向祁诺告状时,陆娄居然后脚也到了。

  一听院外小吏通报这名字,沈流庭眼中小火苗蹿得更旺了:“大人,小的正要……”

  “稍安勿躁。”祁诺却轻轻摇摇头,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来。

  沈流庭也知陆娄走这几步路的时间,来不及她说清前因后果,只得压下冲动,乖乖应着挪到上首的书案边。

  “下官陆娄见过大人。”

  按沈流庭在脑海中给陆娄勾画出的形象,该是尖嘴猴腮、阴险狡诈的面相,可步入署厅见礼的陆娄本人却截然相反。一张端方的国字脸,五官舒展,耳垂微厚,四十岁上下,体态稍有发福,但宽大的官袍罩着,便也不太显胖。

  “不知陆丞前来所为何事?”祁诺略一颔首问道。

  “为麝乐九王子回国路费一事,掌客宣谕未成,回来向下官说明了原委。下官这才发现自己疏忽错算,致使银钱短少,特来请罚。”陆娄开口就以“疏忽”二字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粉饰过去,又自请认罚,倒叫人不好再揪着这“无心之失”不放。

  好一招以进为退!沈流庭恨恨地眯起眼,又拿他没办法。

  “此事也多谢大人身边的沈庭发现及时,下官惭愧。”像是感知到她不善的视线,陆娄抬眼,反冲她貌似感激地一笑。

  披着羊皮的狼,大抵都是如此伪善作态的。可她也没有由头发难,只得生硬地低头应道:“不敢,小的只是做了分内事。”

  “邝风近日不在本官身边,加之正是事多之际,未免忙中出错,本官就特令沈庭代行其职,多在鸿胪寺与客馆走动,如有情况,本官也能及时知晓。”祁诺心中有数,面色淡淡地告诫道,“邦交之事无大小,丞乃典客署副位,仅在典客令之下,更应为下面的官吏做好表率,克己慎行,不宜出错。今次索性未酿成大祸,只罚俸三月,还望陆丞引以为戒,莫要再犯。”

  陆娄闻言躬身谢道:“多谢大人宽容,下官以后定会加倍小心。”

  是加倍小心不让人抓着干坏事的把柄吧?沈流庭觉得自己可没有翻白眼,只是在看房梁罢了。

  祁诺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才重新看向下首,道:“嗯,没有旁的事,你就先回去吧。早日将麝乐王子返国的一应事宜处理妥当,不要拖延。”

  “是,下官告退。”

  “行了,人都走远了,还用这青白眼对谁呢?”待陆娄退出衙署,祁诺才好笑地问她,话音中带着自己都没觉出的默许与纵容。

  沈流庭噘噘嘴,收回视线,嘴硬道:“小的就是看梁上落了不少灰而已。”

  “你认为是陆娄在路费上做文章,本来想找本官主持公道,却没料到他居然会抢先一步,主动求见请错。如今本官不过罚他几月俸禄,连一句责问都没有,心中十分不痛快,可对?”

  心思被祁诺分毫不差地说穿,沈流庭有些发窘:“大人,其实小的知道没有证据,您也不能处置太重……我翻白眼不是对您。”

  “所以今日这事你还是办得鲁莽了,当面戳破,打草惊蛇,他们回去之后自然会立刻销毁痕迹,主动应对,你反而落了被动。”祁诺说着,随手用笔杆在她额上一敲。

  沈流庭委屈巴巴地“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摸摸脑门,其实他敲得一点儿也不疼。

  “小的就是怕如果宣了谕,这事就不能改了。”

  “若真宣了谕,才是将他们的错处落了实。”

  沈流庭听了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便恍然大悟地用拳头一击掌心,笑意明朗:“小的明白了!就好比挖坑,一定要等对方先把埋别人的坑挖好,再想办法把对方推下去,不能不让他们挖!不挖就没坑,没坑就不能设计让他们自己跳进去,自作自受了!”

  “是不是这个道理,大人?”

  她这个比方打得真可谓另辟蹊径,祁诺憋住笑,清清嗓子道:“勉强算是吧。”

  “嘻嘻,大人的茶凉了,小的去给您换一盏。”得到肯定,沈流庭瞥一眼桌上的茶碗,欢喜地端起就走。

  “少卿大人就是厉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她背过身时的嘟囔落进耳中,祁诺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

  二十有五的少卿大人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开始自我怀疑:我显老了吗?

  上元节的盛安花灯通宵不灭,联通街坊,如川似海,远远看去,竟难分出是这灯一路蔓延攀上了天河,还是这天河中的星子坠进了凡间。

  这一日,盛安百姓彻夜狂欢,年轻的男男女女走上街头。夫妻之间,恋人之间,赠彼此一盏花灯,一副面具,抑或是同放一盏莲花河灯许下共白首的心愿。百官也可提前退衙,携家带口去游赏灯会,与民同乐。

  但这一日的沈流庭,有点犯愁。

  “小湛?大人?小湛?大人……”这已经是她揪秃的第四根梅枝了。这要是爱梅之人,必要跳起来指责她暴殄天物。

  如无意外,百里湛节后便要启程回国,昨日他特意托人来鸿胪寺帮他传话,约她同游灯会。她自然没有不应的。却不承想,祁诺今日一上衙就提起要带她去灯会游玩,作为这段时间表现不错的奖励。她本应当场拒绝祁诺,可祁诺那时的嗓音低沉温润,眉眼被晨光镀了一层柔色,却叫她心生动摇,怎么都开不了口拒绝。

  于是这一拖,就拖到了黄昏后。

  “小湛。”第五根枝上的最后一片花瓣被摘下,沈流庭回忆之前的结果,最终应该是三对二。小湛三次,祁诺两次。

  也是,她和祁诺每日都能见,但与小湛这一别,相见就遥遥无期了。她还是应该陪陪小湛的。

  就这样,不敢当面对祁诺说自己另外有约的沈流庭趁祁诺暂离的空当,留了一张字条压在他的桌上,便早早换了一身衣裳,到客馆门外等着百里湛。

  “小湛!这里!”

  “阿兄,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等很久了吗?”百里湛换了一件新衣,料子与装饰的兽边一看就价值不菲,衬得整个人气质华贵不少。

  “没有,没有。我刚来不久,想多陪你一会儿。”沈流庭笑着摆摆手,接着绕百里湛走了一圈,冲他挤了挤眼,促狭道,“小湛穿这身衣服更英俊了,有范儿,像一个未来的王了。今日你走在街头,说不定会被许多姑娘塞面具和花灯哦。”

  百里湛眨眨眼:“为什么?”

  “是我们大兴的上元节习俗,用赠送面具和花灯表达爱慕之情。咱们俩走在一起,待字闺中的姑娘肯定中意你!”沈流庭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头。

  “阿兄也很好啊。”百里湛却一歪头,一脸认真,“她们不喜欢阿兄,我喜欢。”

  “扑哧!你说什么傻话呢?不是一种喜欢。走了,走了,灯会快开始了!”

  银蟾光满,火树银花,十里长街,车马骈阗,熙熙攘攘的人潮从各坊拥入宽阔的主街。沿街精美的花灯高悬,被夜风轻摇,面具小贩的叫卖声不断,沈流庭拉着百里湛的胳膊,在人流中灵活地穿梭着,东瞧西看,好不兴奋。

  也正如沈流庭所料,两人只要稍在一处驻足久些,就会有女子含羞带怯地将面具或花灯往百里湛怀中塞。后者通红着一张白净的俊脸,连连摇头摆手,将东西塞还回去。有些大胆的姑娘并不因此死心,还会开口介绍自己,再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只不过她说的百里湛一个字都听不懂,百里湛说的,她也不明白,这才泄了气离开。

  到后来,百里湛也学聪明了,知道她们不会执着于语言不通的男子,但凡有姑娘靠近,他就主动不停地说话,让她们知难而退。

  沈流庭在旁瞧着这一幕幕,只觉煞是有趣,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后了。

  “阿兄也不帮我,只会笑话我!”终于找了路边一处人少的地方歇息,百里湛才满腹委屈地瞪瞪她。

  “受欢迎是好事嘛,而且我看你自己应付得也很不错。”沈流庭笑呵呵的。她的眼睛还在四处瞟,进而指向斜前方不远处,提议道,“我们一会儿去湖那边放河灯吧?我就许小湛回国以后能顺顺利利,成为万民敬仰的王。”

  “阿兄。”

  听到他突然郑重其事的一唤,沈流庭诧异回头:“怎么了?”

  “阿兄真心待我,我向月神发誓,我也绝对不会伤害阿兄。”百里湛的脸庞上已经褪去绯红,眼神坚定地注视她。

  少年人总是在悄然长大,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与她一般个头了。

  沈流庭一愣,而后不以为意地扬起眉,轻松笑道:“真是的,你好端端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了。而且这话你不是说过了吗?”

  “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眨眨眼不解道。

  这次百里湛没有回答她,而是笑笑,绕到她身后。她微讶地正要扭头,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衣襟前,低头一看,竟是一颗绿宝石缀在了那儿。那绿宝石不大,成色却极好,华耀流光,连这满市集的如昼灯火都夺不走它的璀璨。

  “这是?”直到他重新回到自己身前,沈流庭都还有些没回过味来。

  “它代表约定,你凭这个信物,他日有求必应。”百里湛凝视那绿宝石在她颈前闪烁光芒,不禁弯了眉眼,“阿兄送我礼物,我当然也要送阿兄一份。”

  “这链子很贵的吧!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不行,你从哪儿买的,咱们去退掉,阿兄知道你的心意就行,剩下的钱就留着傍身。”沈流庭拽过他就要走。

  百里湛反把她拉住,哭笑不得:“阿兄,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没花钱买。”

  “真的?”沈流庭半回身,表示怀疑。

  “真的!”百里湛做乖宝宝状,点头如捣蒜。

  沈流庭这才半信半疑地松开他,抬手摸上那颗宝石,触手冰凉,但略一摩挲就染上了她肌肤的温热。

  “阿兄喜欢吗?”

  “好看的东西我当然喜欢喽。而且我看着这个,就好像看到了小湛你的眼睛,当作纪念礼物是很好。”沈流庭唇边挂着浅笑,却忽地把话锋转了回来,“但要是花钱买的就不好了!”

  见她还是不信,百里湛哭笑不得:“阿兄,你也不想想,我现在哪儿有那么多钱啊?路费也还没赐下来。”

  “也是。那我收下了,一定会好好保管的,不能露富。”沈流庭说着,将绿宝石从衣领处藏了进去。藏完以后她才想起什么似的,抬眼问道,“你怎么想到送我链子啊?姑娘家才戴的首饰。”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百里湛一怔,眼波流转了一下才答道:“在麝乐,男子也戴项链,兽骨的、彩石的都很常见。”

  “我给忘了!”沈流庭遂不疑有他,拉过百里湛,“走吧,咱们去湖边许愿。”

  两人正抬步,却听见熟悉的阿泰语在身后响起。

  “王子,王子,等等……”

  “姆妈?”百里湛看清来人,忙折返几步扶住奶娘,“您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奶娘先是摇摇头,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显然是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寻了半晌。

  “王子你前脚刚走不久,典客署的人就来了,说是银钱重赐下来了,过所也已经办妥,就赶在退衙前来宣谕,必须得王子你去领受谢恩。”

  “这怎么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时候……”沈流庭撇撇嘴。

  “我也说王子不在,让他明日再来。可他说宣谕不好拖延,银钱已经出库,要是有遗失,也很难办,所以就派了几个人和我一起出来找王子回去。王子你就先跟姆妈回去吧?”

  百里湛听了不由得皱起眉头,杵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沈流庭哪里舍得让他为难,当即笑意爽朗地将他往奶娘那侧一推:“还是回国的事要紧!我自己一个人再逛逛就行。你快回去吧,这次他们肯定不敢再耍花样。”

  “嗯,这灯会一年一次,阿兄难得出来一趟,一定要玩得尽兴。”百里湛点头说完,无奈地转身离开。可才走出两三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沈流庭没有华丽的衣饰,却有着能让他在万千人海中一眼找到的独特光芒。

  “快去吧!”

  百里湛看到她的口型,右手握拳按在心口的位置,他送给她的绿宝石应该就缀在离那里最近的地方,与心紧紧相贴。

  她在告诉他,她永远支持他,记得他们的承诺。

  少年人于是在这回眸间,绽开了夜幕下最灿烂的笑容,绿瞳夺了灯海辉煌,也夺了星河粲然。以至于多年后,当沈流庭再回忆起那个上元夜,其他与百里湛相处的情形早已模糊,唯有那双莹亮含笑的眼,如同当年那份美好纯粹的情谊,永远留在了心间。

  “灯谜灯谜!猜灯谜拿糖画喽!”

  “爹爹,要糖画,要糖画!”

  “檀郎,我想去看看。”

  清扬欢悦的丝竹声被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掩过,沈流庭再回神,眼前川流的人群中早已没了百里湛清瘦的身影。倒是不少人被灯谜吸引,都往一处拥去。

  左右无事,她索性也随波逐流,那糖画摊上插着的糖画样式众多,有吉祥花果、飞禽、走兽等等,个个都生动讨喜。她一下就来了兴趣,又费劲挤到最前排。

  “老板,你这灯谜怎么个猜法啊?”

  “谁能答对小老儿的灯谜,就送一个糖画,答对最多的,还另送一对龙凤糖画。”

  沈流庭顺着老板的手势看去,那龙仿佛正腾云而起,凤凰更欲振翅而飞,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忙扬声催促道:“那老板快出题吧!”

  “好,听着啊!”老板乐呵呵地举手指向空中月,“一钩新月挂西楼,打一字。”

  只见沈流庭眼珠一转便有了答案,抢先道:“是‘禾’字。”

  “对了,就是‘禾’。这糖画您拿着。下一题,清明前夜,打……”

  “不就是元宵节吗?”这回老板话音都还没落,沈流庭就脱口而出。

  “这位小哥厉害了!再来,君梦齐姜,打一市井之语。”

  市井之语?这倒把沈流庭难住了,围观者也都皱眉沉思起来,直到有人突然喊出句“见你娘的鬼”,众人傻眼片刻,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正是!正是!谜底虽粗鄙了些,但博大家一笑罢了。且听下一题……”

  还真挺贴切的,沈流庭也忍俊不禁,却被激起了斗志,之后一连又答对五六题。她一人也要不了那么多糖画,就随手都送给了旁边围着的小孩儿。

  “今晚最后一题了,荷花荷叶莲蓬藕,打一句诗。”

  沈流庭托腮抿唇,一时间没有头绪,便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看其他人都在议论念叨些什么。还有人尝试着猜了几句,却都不是谜底。

  “本是同根生。”

  她惊讶地循声望去,白衣玉带的祁诺鹤立其间,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老板,可对?”

  想是从未见过这等气质清贵的客人,直到祁诺缓步上前相问,老板才猛地回神:“对!对!”

  “那这道题便算是我为那位小哥答的。”祁诺说着,侧首看向沈流庭,“他可能得那对龙凤糖画?”

  “当然可以!就算没有这道题,这位小哥也是今晚答得最多的。小老儿说话算话,小哥您拿好了!”

  大奖尘埃落定,围观的百姓也就纷纷散去,重新拥入人潮。还站在原地的沈流庭一只手一个糖画,却是不禁发怔。

  “你不是很想要这糖画吗?怎么不尝尝?”祁诺走到她面前笑问。

  她会告诉祁诺,自己原先想拿这糖画,就是为了带回衙署送给他吗?本想着拍个“人中龙凤”的马屁讨好他,作为没赴他灯会之约的补偿,这下惊喜全无,只能在他的温和注视下,自己笑纳了。

  小舌一舔糖画,还挺甜的,是小时候的味道。

  见她弯了眉眼,祁诺才又问:“怎么是一个人?不是约了九王子?”

  “他有事先回客馆啦,回国的事儿。”沈流庭神色一黯。

  祁诺微敛眉,抬步道:“那我陪你走走吧。”

  “沈庭,”祁诺就走在她身前半步,言语间透着少有的迟疑,“我看你与九王子交情甚好,他此一去,有生之年可能都不会再回大兴,你可有想过要随他去麝乐?”

  “啊?”沈流庭脚下一停,不假思索道,“我没想过啊。大人怎么会这么问我?”

  “我以为他对你很重要。”

  “是很重要啦,但更重要的人还在……”

  沈流庭没想到他会突然回眸,不期然的四目相对,祁诺眼中似有星涡旋转着将她深陷,忽觉更重要的人除了爹娘、沈栖野,似乎又多了一个答案。

  心中咯噔一下,沈流庭飞快地别开视线,逃也似的越过他的身边,跑向前面的摊子:“大人,你看那家的灯笼都做得很好看啊!”

  知她是有意转移话题,祁诺也不再追问,只是方才灯火煌煌中的那一瞥,却叫他心底同样生出了异样的感觉。但今日佳节,看着她在摊铺中兴致勃勃地挑拣花灯与面具,他也不再深想,只含笑着跟在她身边。

  “大人,这小兔子的花灯好可爱啊!我觉得我们衙署里太冷清了,灯节也该挂几盏才对!”

  “大人,我戴狐狸面具好看吗?”

  “大人,大人,你走快一点儿啊!”

  起先沈流庭还是为掩饰那份不自然,故意不让自己停下,挑这看那的,到了后来,却着实被灯会的气氛感染,每到一家摊子前都要摘下一副面具戴上,或是执上一盏花灯,孩子气地笑着回身唤祁诺来看。后者只要颔首说句好,她就能咯咯笑上好几声。

  无论是面具或是花灯,她挑的尽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完全忘了自己还是男装打扮,举止也是小姑娘的本性。祁诺看在眼里,也不点破,伴着她走了大半条主街,也会不动声色地在她跑向下一个摊位时,付钱请老板将东西留下,明日送去衙署。

  人潮拥挤,祁诺的视线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娇小跳脱的身影,片刻不离。

  “大人,你都没有喜欢的面具和花灯吗?”沈流庭笑靥如花,手中提着一盏白兔花灯,面向祁诺边倒退着走边问。

  祁诺疏朗一笑:“手艺都很不错。但喜欢,却也谈不上。”

  果然,像他这样的人就只晓得喜欢文房四宝,孤本典籍之流,不解风情。沈流庭好笑地暗自编派了他一句,继续倒着走。夜已深,拥挤的人流依旧来往不断,摩肩接踵,许多百姓都戴上了各式各样的面具。

  “哎,我本来还想买一个讨好你,这点钱我还是有的。”身后是火树银花,眼前是如玉君子,沈流庭知道祁诺一定不会看着她与人磕碰到,更不会让她摔跤,因此放心又惬意地晃着手里的花灯,“不如大人挑一个吧?”

  闻言,祁诺失笑着摇摇头,正欲开口,眉目却倏地一凛。

  脸谱面具本是常见,在这灯市随便放眼看去便有好几个戴重样的。然而,那个正从身后走近沈流庭的男子,右手始终藏于袖内,在仅仅一步之遥时,袖中寒光乍闪。

  “小心!”

  背对着面具人的沈流庭全然不知发生何事,但见祁诺脸色骤变,倾身将自己大力拽入怀中的一刹,硬是借势带着她转过半圈。她瞪大眼,在他怀里仰起头,看到他身子一震的同时,皱着眉压抑下一声闷哼。

  “大……”

  “血……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杀人了!快跑!快跑……”

  杀人了?原本正要开口询问的沈流庭,被人群中那声尖锐的惊呼弄蒙了。骚乱毫无先兆,百姓们纷纷丢了面具和花灯,慌不择路,四散奔逃,而从他们散开的方向来看——

  “大人!”

  沈流庭终于意识到什么,丢了花灯,从祁诺怀中挣开,探身一看,一把匕首直挺挺地插在他背脊左侧的肋下,匕首插得很深,刃几乎全部没了进去。

  血不停地往外涌,很快就在白衣上开出一大朵血花,顺着匕首滴落在地。

  “别怕,我没事。”疼痛抽去了他半数气力,只能将重量压在沈流庭的肩头上。但他容色依旧沉稳不惊,冷静而警觉地环顾四下,才捕捉到那个戴脸谱面具的男子背影,下一瞬,那背影又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不见了。许是见暗杀失败,又已惊了众人,怕官差很快就会赶来,故而杀手不敢再停留,便趁乱混入人群中逃脱。

  “怎么会这样?你流了好多血!要怎么办?有没有大夫,你们谁是大夫啊?快救人啊!”沈流庭用手堵不住血,急得又哭又喊,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医馆,医馆在哪儿?”

  “沈庭,冷静下来。这么乱没有人会停下,我们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达到医馆,先把我扶到最近的树边,以免在道中被慌乱的百姓误伤。”

  “对,对!不能再让他们撞到你了!冷静,我要冷静下来。”

  祁诺清冷的话音极具穿透力,在充斥惊呼的混乱街头一字不落地敲进沈流庭的耳中,带着神奇的安定效果,让她摆脱了最初的失措。她默念着要冷静,也顾不得满手是血,抹一把眼,不让泪水继续模糊视线,很快就举目找到十几步外有一棵树。

  “那里有树,我们去那里。”

  她将祁诺的胳膊架到肩上,一只手护在他的伤口附近,搀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胡乱冲撞的人,一步步往树走去。她不允许自己腿发软,也确实咬牙做到了,将他安稳扶到树干边靠坐下来。

  “负责巡守的金龙卫很快就会循着血迹找来……这伤不在要害,我不会有事的,你别乱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等金龙卫到了再说……”

  因为失血,祁诺的唇色已经发白,说话也开始费劲。虽然他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疼,可那把匕首插得那么深,血肉之躯,谁又不会痛呢?他已经替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刀,还要努力保持清醒,安慰她别怕别慌,怕她会在他昏迷后乱跑受伤。

  “嗯。”

  沈流庭用力点头,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咬着唇,生怕自己再哭出来惹他担心。

  她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满地狼藉,全是被人踩踏过的花灯与面具。灯市上的百姓太多了,越是没有秩序,人潮就越难以前行、散开。很多人经过身旁,却没有一个肯为伤者停留。祁诺不知何时已静静地合了眼,她只能从他仍在起伏的胸膛来判断他是否还平安。

  “让开!让开!金龙卫办事!”

  “不要乱!不要挤!哪里出事了?伤者在哪儿?”

  是金龙卫赶到了!沈流庭大喜过望,跳起来见他们果然就围在那摊血迹处,便使出浑身的劲儿摇手大喊:“这里!受伤的人在这里,在这里树下——”

  “快,伤者在那里,我们过去。”

  十几步的距离,这队士兵循声一望,就瞧见了她高高挥舞着的手。

  “伤者是什么身份?伤得重不重?可有见到行凶之人?”

  “他是鸿胪寺祁少卿,流了很多血,快送他去医馆止血!”沈流庭语速很快,哪里还想着抓捕行凶者,直接忽略了金龙卫的最后一个问题。

  “回祁府。”祁诺却忽地睁眼,说道,“那人应该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没有得手,如果铤而走险继续埋伏在附近,去医馆危险。”

  沈流庭一怔,于是又看向士兵:“那麻烦哪位大哥先去请郎中到礼部尚书的府邸。”她本以为他是暂时昏过去了,此刻见他眼底一片清明,可见一直醒着,闭目不动只是在尽量保存体力。

  “没问题,我去找大夫。”

  “来,卑职背着大人,扶大人小心上来。”

  由年轻力壮的士兵背着祁诺往祁府赶,不消半盏茶便快到了。沈流庭一路跟着小跑,看他面无血色地又闭上了眼,血在颠簸下又开始往外渗。

  “少卿大人,大人,你不能睡啊!”

  他不应她了。她那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掉,一声声地唤他,带了哭腔。

  “快开门!”

  “哎?这怎……”门子见这么大阵仗,迎面敲开门的人大半张脸都是血,再一看金龙卫背上负着的人,不由大骇,“少爷这是什么了?我去通知老爷和夫人。”

  “回来!”沈流庭知道现在不是软弱哭泣的时候,红着眼将门子拽住,低喝道,“你先去找人准备热水、剪子、纱布,府里有什么止血的伤药也都先拿来要紧!大夫马上就到了!快去!”

  说罢,她将还在发愣的门子用力一推,自己领着护送的四五个金龙卫往里跑:“快,背大人进屋!”

  “来,慢点儿,小心。”

  金龙卫手忙脚乱地将祁诺在榻上安顿好,沈流庭则揽住他的肩膀,以防他在昏迷中无法保持侧身的姿势,压到匕首。

  “沈庭,你要的东西都找来了,我也已经派人通知老爷和夫人了。”门子并两三侍女拿着东西,端着水挤进屋里。

  万幸的是,他话音才落,大夫也已被金龙卫请到。大夫看东西都准备齐全,直道省下不少时间,立刻就净了手开始处理伤口。

  大夫动作很快,匕首被拔出时,祁诺浑身都绷紧了一下,清冷的眸子霍然睁开。他是被锐痛激醒的,入目是满屋子面色焦急的人,有金龙卫,有祁家的仆人,还有身边的沈流庭。

  她两眼通红,一看就是趁他昏迷时又忍不住哭过的。

  白色的药粉一点点撒在伤口处,疼痛不再剧烈,但却变得细细密密,仿佛无孔不入。祁诺还没有缓过劲儿来,额上都是冷汗,只能默然伸手拍拍沈流庭的手背。

  “大人!”一直紧盯着大夫处理伤口的沈流庭这才发现祁诺醒了,不由得一喜,“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无妨,你一会儿不……”

  他虚弱的话音被冲进内室的祁母打断:“诺儿?你怎么样了?”

  “大夫,我儿如何?”祁父紧随其后,勉强冷静地询问刚刚从床边直起身的大夫。祁家二老显然是年纪大了,当灯市上年轻人还准备彻夜欢腾时,他们就已早早睡下。听闻消息,他们都顾不上穿好层层棉衣,大冷的天只披了外氅就匆匆赶来。

  “这位老爷放心,令郎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较多,需要调养一阵子。这段时间注意不要让他的伤口沾水,也不要妄动,使伤口开裂,我再开几服药,养上半月就应无大碍。”

  “好,好,多谢大夫!”祁父松一口气,扭头对下人道,“快随大夫去抓药。”

  “既然少卿大人无事,那我等也就先行告退了。”

  金龙卫在大夫之后也告辞离开,只有扶祁母前来的碧兰与之前就在帮忙的两个丫鬟依旧留在原地。

  慌乱过去,面对祁父、祁母,沈流庭羞愧地低下了头:“老爷夫人,对不起,都是因为……”

  “孩儿这些年在鸿胪寺的行事作风,恐怕是得罪了一些人,因此才有人雇凶想除掉我。好在来人慌乱,没有刺中要害,让爹娘担惊受怕,是孩儿不孝。”

  没想到祁诺竟会抢话谎称那杀手是冲他去的。沈流庭微启的唇颤抖着,心中百感交集,他是怕她受到责难吗?

  祁诺很快又将目光笼到她身上,轻柔得像一片纱:“沈庭,你从没遇到过这种刀光血影的事,又不会武功,实在不必自责。你能先自保,再把我安全送回府中,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她的睫毛扇了扇,最终选择沉默。

  知子莫若父,祁父与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将祁母揽过,温言劝道:“好了,夫人。诺儿需要休息,咱们先回去吧。这里有沈庭和丫鬟们守着呢。”

  “可是……”祁母还是不放心。

  “夜里天凉,你刚才出来匆忙,别染了风寒。”祁父拢紧妻子的外氅往外走,吩咐道,“碧兰,你去让厨房准备姜汤。”

  “那诺儿,你好好休息,母亲明日一早就来看你。”

  “好,母亲莫要为孩儿忧心。”

  目送着祁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祁诺才压抑地咳了起来:“喀喀喀……”

  “大人,你怎么了?大夫应该还没走远,我……”

  “不必!”祁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没什么要紧,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你们都太紧张了,我刚才强提着一口气说话,才会这样。”

  沈流庭将信将疑地坐回床边,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发热。伤口最怕感染起热。

  “你们先把……喀,这些东西都收拾出去吧。”祁诺指指那些血布与药瓶。

  “是。”大门第中的丫鬟也都是有眼色的,很快拿了东西便退出屋去。

  听他说话又变得断续无力,又想到刚刚他在祁家二老面前为维护自己,竟强撑着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沈流庭的鼻间又是一阵发酸。

  床榻上的人脸色苍白,神色却是自若的,轻笑着问:“你偷偷大哭过?”

  “我知道那个人是要杀我。大人为什么要替我挡?还不与老爷夫人说实话?”

  “爹娘那边,没有必要横生枝节。”祁诺只答了她一个问题,就转而肃色道,“你自己这段时间要多加小心,不要单独行动。”

  沈流庭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我要是邝风就好了。”

  “他过几日也该回来了。到时你要走动,让他陪你。寻常宵小,他……他都可应对。”屋内灯烛摇晃,炭火暖人,脱离危机的祁诺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

  “大人你累了,快睡一会儿吧!”沈流庭细心地察觉到,将被角掩好,“我就在这儿。”

  “好。”

  吹熄蜡烛,屋外明月被层云遮蔽,黑暗渐渐攀上沈流庭的肩头,可守着眼前人,她的心里是亮的。

继续阅读:第九章 合力破局惩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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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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