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的夜,灯烛荧煌,延续了白日里的浮尘喧嚣。
玉壶茶馆中内座无虚席,凉风扫过,二楼雅间的帷幔扬起一角,却见里头只坐了两个十岁左右的锦衣孩童,一男一女,白衣粉裙,皆生得白净俊俏,眉目细看间有几分相似,神采却大不相同。女孩儿点漆的圆眸转来转去,没个停歇,一块块点心往嘴里丢,腮帮子也随之一鼓一鼓的,不消开口便知其古灵精怪的性子,而男孩则正襟危坐,静静品茗,星目清冷,偶尔薄唇微抿,端的是老成持重。
只见那说书先生姗姗来迟,惊堂木一落,中气十足的话音便自一楼传入雅间。
“各位久等,咱们说书接上回,道是小译官摇身一变成宰相千金,才情出众,姿容姣好,便令得当年还是少卿的鸿胪寺寺卿大人一见钟情,将其留在身侧做事。两人于公衙之内朝夕共事,日渐生情,很快便暗许终身,那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好!”说书声一停,女孩儿就忙“啪”的一放茶杯,跟着其他茶客一道拍手叫好。
“但这俗话说得好啊,好事多磨,正当两家谈婚论嫁之时,却半路杀出一个辛罗大王子,要将宰相千金娶回国去。诸位猜怎么着?”说书人卖了一个关子,在众人催促中又将惊堂木拍下,才继续道,“那大王子竟当着圣上与满朝文武的面儿请旨求娶!眼看圣上便要应允,寺卿为守住所爱,毅然决然站出来表明自己对宰相千金的心意……”
这故事越编越离谱,女孩儿却仍托腮听得津津有味,白衣男孩不由敛着眉摇头:“颠倒错乱,添油加醋,不合实情,有何可听?”
“你懂什么?说书要不这样说,怎么吸引人听下去?我要想听真事儿,那直接问邝风叔不就好了?”粉裳女孩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忒扫兴了,“你不觉得听别人讲咱们爹娘的故事很有趣吗?管它是真是假呢!”
那说书人编派的正是沈流庭与祁诺的故事,而这雅间内坐着的,便是这二人成婚后诞下的双胞姐弟,姐姐祁盼与弟弟祁睿。若非偏巧也是女孩儿早半刻被产婆抱出来当了姐姐,论性情,谁都觉着祁睿才是长兄。
“也就爹娘不与这些市井之人计较。”祁睿揉眉心的模样,简直是其父的翻版。
“我觉得挺好的呀,虽然编得乱了些,但终归是在说爹与娘亲感情和睦,还有不少称颂娘亲的,也算传为佳话了,就你多思多虑。”祁盼却笑眯眯地又抓了一把瓜子,继续往下听,不再搭理他。
“却说麝乐一行归来,宰相千金便立志要创学馆、修全书。她向陛下求旨的做法起先也是引得满朝大臣强烈反对啊!亏得寺卿挺身而出,不顾非议,为其据理力争,方才替她争下了一个从四品女令的官职!这之后,两人成婚,女子自是更多顾家,寺卿便在学馆和编书的事上鼎力相助……”
楼下的说书声还在继续,却蓦地被一名茶客挥手打断了。
“不对,不对!”
突然被打断,说书人不悦地拧眉,欲与他理论:“这位客官,鄙人这儿讲得好好的,怎么不对了?”
“沈女令为办学、修书那也是殚精竭力,这么多年从不懈怠,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那茶客四十岁左右,文人打扮,当即站起身道,“怎么就能因为她是女子,就说更多顾家,反而是寺卿大人在主事了?”
“您这言之凿凿的,倒是亲眼见过?”
“我侄儿就是译学馆的学子,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沈女令做事严谨,待人宽和,常常亲自指点,但凡学馆学子,都很钦佩沈女令的学识与品行。”茶客遂抿一口茶,亮了嗓子,足以传遍整座茶楼,“总之因为沈女令才有了咱们现在的译学馆,才让咱们知道了大兴之外的九州究竟长什么样子,大家说对不对啊?”
“没错!小老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行商去外邦,全靠《九州全志》了解当地风物气候,采买的东西对了,做生意可不是事半功倍吗?”
“那是了不起,了不起啊……”
眼见茶客们纷纷点头附和,说书人也只得拱手堆出尴尬笑意:“哎哟,得了得了!这位客官还是您讲得好,鄙人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祁盼听到这儿,小脸上写满骄傲与憧憬:“小睿子,你等着看吧,我长大以后也要当娘亲一样了不起的女官!”
“姐,母亲说了,你不要这么叫我,像内侍。”祁睿无奈地望了眼外边的天色,才又开口,“时辰不早了,我陪你偷溜出来也得有个度。再晚父亲该发现了。”
祁盼细眉一挑,不以为然:“怕什么?爹爹如果生气了,我就叫他几声‘少卿大人’,再撒个娇就行了,娘亲都是这么哄爹爹的。”
“你如此叫法,对父亲的意义怎能与母亲一样?”祁睿早慧,一语道破。
“一样一样,我学得可像了!你听是不是这样?”祁盼却是天真烂漫,说着还现场一捏嗓子,给他学腔,“少卿大人……”
“少卿大人……”
而此刻祁府中,窗外月华流照,星菱闪耀,沈流庭依偎在祁诺的臂弯中,还真笑吟吟地这么唤着夫君。
前两年,卫衔乞骸骨还乡,他便升了寺卿,然而闺中之时,她却还是喜欢这般叫他,只觉得好似时光从不曾流淌,她还是那个狡黠卖乖的小杂役,他也仍是那个清雅肃正的左少卿。
“嗯?你可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是咱们女儿又打鬼主意了。”已为人母的沈流庭还保持着少女时的顾盼,明眸灵动,嘴角是甜蜜的弧度,“邝风说她又带着睿儿偷溜出府,多半还是去茶馆听书。”
“无妨,睿儿稳重。”祁诺闻言淡笑着,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清寒的眸中锋芒收敛,多了几分沉毅。
“是太稳重了!他小老头儿一样,比他爹还无趣!还是盼儿可爱!”
面对妻子的抱怨,祁诺只将揽着她的手臂收紧,眉眼尽是深情:“这是自然,盼儿随她母亲。”
“就你会说话。”沈流庭于是一嗔,静静将侧脸贴在他的心口上。
沈流庭发间的玉兔簪在月色下晕开温柔光华。
院中树下埋着曾醉过她与他的桂花酿。
屋里的一面书架上摆满了《九州全志》,一卷卷,一篇篇,见证了十年相伴。
“阿沈,等过几年孩子再长大些,我们便放下俗务,去那些被我们写入书中的山水间走一走,看一看,可好?”
“好。”
这盛安十余载,沉浮逐梦已罢,今后长风染指,赌书泼茶,余生山水,皆只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