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一行人返回盛安时,满城的桂花香气正浓。
鸿胪客馆中的桂树,就属映月阁院中的年岁最久,枝叶最密。只可惜,繁花依旧,当年在落花中舞刀之人却是难再相见了。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沈流庭立于树下,抚摸着姬新月托付给自己的银鞘弯刀,眸光悠悠,似在追忆,又似在沉思。
“你在想什么?”祁诺缓步踱到她身后,轻声问道。鸿胪寺中遍寻她不到,他便猜她或许来了此处。
她莞尔往他怀中依偎:“新月公主真的很勇敢。”
听说姬新月是在半月前向兴元帝辞行的。其实她本应早早完成联姻,回到桑姬,却在盛安一待便是两年,不惜蹉跎岁月,百般借故,也不愿择选驸马。只因这王室权贵中的青年才俊再多,终究都比沈栖野迟来一步,再入不了她的眼。桑姬王最终拗不过自己最疼爱的公主,选择妥协,去书兴元帝,其嫡出王子倾慕大兴公主,愿求娶之,恳请改换联姻方式。
由谁联姻,如何联姻,只要不影响盟约,于国家而言并不重要。兴元帝自是欣然应允,册了适龄的和亲公主,随姬新月一行一道前往桑姬。
而姬新月请求的送亲使,正是沈栖野。
哪怕此生山水永隔,她也要让心爱之人陪伴自己走到不得不分别之时,才能毫无遗憾地放手。
“可在我眼中,世间女子没有谁比你更有勇气。”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郭,沈流庭嗔怒地剜他一眼:“你何时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他低垂的眸里爱意流淌,浅淡却又刻骨:“有些话确实一旦说出口,便觉上了瘾。”就像有些人一旦拥入怀中,就再也不舍得放开一样。
闻言,沈流庭甜蜜地弯弯嘴角,又这么静静地依偎了一阵子,才从他怀里退出来,转身看他。
“下午就要入宫了吧?”
此番出使述命的折子已快马加鞭,提前送回御前。回程不比去时,轻装简行又无须赶路,一行人走走停停,饱览过沿途山水,回京稍作休整,除正副使节还需先行入宫复命外,其余随行官吏便只等论赏了。
“首开先例之事,也必会遭遇前所未有的阻力。”祁诺也收敛笑意,语调郑重,“这条路或许会比之前任何一条都难走,你会受到更多的非议,甚至连亲人、朋友都未必能够理解你,你当真决定了吗?”
沈流庭先是低头默然半晌,再扬起脸时,已是笑容明丽的模样:“你知道吗?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何事?”祁诺微讶。
“你可知我的心愿从何而来?”沈流庭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心跳莫名加速起来,怕再看他的眼睛会说不下去,索性搂住他低声道,“十二岁那年,我在旧书肆里无意间翻到了一本书,是一本编者不明的抄本,书封上写着《列国游记》。”
“我的那本?所以你那时在书房里才会……”
祁诺一怔,回忆起当日她抱着自己手稿红着脸跑开的模样,却是他不解风情了。
“嗯。”她羞怯地在他怀里轻轻颔首,“那时我的感觉太复杂了,一辈子都忘不了。原来冥冥之中,我始终在跟随你,走向你,最后终于来到了你身边。”
“这说明我真该感谢当年那几个朋友了。”祁诺的胸膛震动了几下,笑得低哑。
沈流庭却猛地一阵摇头,话音坚定:“这说明,命中注定我要走这条路,所以我不想被还没遇到的困难吓倒,无论如何,我都想试试看。”
“你看,你是不是这世间最有勇气的女子?”祁诺似乎早料到她的答案,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
真不晓得他是哪里习来的这甜言蜜语的本事,近来越发娴熟,倒叫沈流庭常觉羞赧,推开他就跑远了。
“我说不过你,不和你一起了,我回相府,下午跟老爹一起进宫。”
“慢些!仔细脚下!”
离家小半年,沈流庭一回相府,爹娘张口就道她在草原晒黑了。她震惊之余,暗忖祁诺整日与她见面也不提此事,懊恼地拽着丫鬟们帮自己抹粉。从前她也不见得这般爱美,只是如今谈婚论嫁起来,“为悦己者容”的那份心思便油然而生了。
这女儿家一折腾起梳妆来,便不觉时光飞逝,待入宫的时辰到了,沈流庭坐上马车才想起自己迈进家门前思考的问题——是否将开学馆的想法先支会老爹一声,好让他帮忙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但如何开这个口呢?沈流庭一路上伤脑筋,也不知从哪儿说起。她下马车走上宫道,眼看来时天穹之上分明还是云淡风轻,此刻竟已阴云蔽日,天光昏沉,令人气闷。坊间流行的话本,其撰者往往会以景渲染故事氛围,预示人物命运,她抬眼瞧着这天色,竟不禁生出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
“爹……”
见引路太监走在前头,沈流庭快走两步,伸手想去拽身前沈黎的后裳。
谁料后者却一抖身子,灵活地晃出一个假动作,甩开了她的手,还压低声音道:“别胡闹!有什么破事回家再说。”
得,亲爹式嫌弃。沈流庭讪讪地缩回手,一撇嘴,一路的纠结就此作罢,老老实实埋头在宫中穿行。
若非正式朝会,又非皇帝私下召见几名臣子,那么众臣都会在用于议事的延英殿面圣。
兴元帝未至,延英殿内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寒暄闲谈,沈流庭随父踏入殿内,只消一眼就找到了人群中清华而立、神气高朗的浅紫袍身影。
仿佛有所感应,祁诺也在她目光投来的一刻抬眉朝殿门处望去。
“陛下到——”
随着总管内侍一声亮喝,大臣们立时散开列位,沈流庭按副使身份,快步走到祁诺身后站定,与众臣敛袖齐拜:“微臣拜见陛下、太子,陛下万安,太子千岁!”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陛下。”
一同进殿的还有太子,想来父子二人此前本就在一处,便一道来了。
“祁少卿,你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兴元帝方一落座,就交代祁诺道,“麝乐王受我大兴册命,北边那几个邦国、部落中必有不乐见其成者,金缕鞍出差错多半与他们有关。朕会着大理寺配合你秘密查清使团内与京中有司是否有人参与此事,不可放过,但也不要错冤。若只是麝乐王庭内部出的问题,便不必再理会。”
“是,微臣遵旨。”
祁诺不动声色地出列领命,沈流庭听着,不禁感到几分欺了君的心虚。
“嗯。此番出使,依你之见,麝乐如今国势如何?”兴元帝拍拍龙椅的扶手又问道。
“回陛下,据此前鸿胪寺探得的消息,麝乐这一年确实历经内外战乱,但微臣观百姓行色,尚算安居乐业。但王城所处的草原东北虽呈现草丰水美之势,可西南的牧草似返青不佳,加之王城内牛羊价格较前年涨了约有三成,微臣推测,乌蒙草原自去年起便已受轻微旱灾困扰,影响畜牧。我等沿途借宿牧民家中时,微臣也听牧民提及去年严冬,饲草储备不足,牲畜掉膘厉害,致使减产。”
祁诺说到这儿,顿了顿,才继续道:“麝乐与邑林国仅一湘湖之隔,伦河干流在邑林国域内为茶马河,水量充沛,经湘湖后水量便被分流,注入三条支流,伦河只是其中之一。六月本是汛期,湘湖水位猛涨,可微臣观察伦河两岸并无泛溢迹象,可见因地势较高,其并未受益,只怕来年旱情也不会缓解。故而微臣担忧,麝乐旱情若长期不得缓解,或将与邑林起水源之争,引发新的战乱。这两国国主皆受我大兴授官,届时如何解决纷争,也应早作打算。”
看似全无关联的细枝末节,被他这么串在一起,竟成了能够预判两国关系的关键信息。原来他这一路回程游山玩水是假,探听情报才是真。不仅沈流庭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场众臣中也有不少面露敬佩的,俨然写着“后生可畏”四字。
“好,风起于青萍之末,祁爱卿当真不简单啊!”兴元帝闻言,也是龙颜大悦,笑道,“此番你与沈录事二人处变不惊,不辱使命,朕甚欣慰。听说,关键时刻是沈录事急智应变,这才说服了麝乐王?”
“误打误撞,误打误撞,陛下谬赞了。”沈流庭被点名,忙跨出一步,例行谦虚。
兴元帝袖子一挥,朗声道:“无论你是否误打误撞,有功便要论赏!祁少卿好封,至于你……在辛罗刺客案中,你就已立功,麝乐一行更是力挽狂澜。我大兴内廷女官以正六品为尊,其上再无女官。你虽在外廷,却也可依例嘉奖。朕就晋封你为正六品典客丞,如何?”
典客丞?沈流庭愣住了,这是她来前并非料到的情状。她想过自己可能不会被晋官,只能多拿些金银绸缎的赏赐。那样也无妨,她可以请求留下,慢慢儿向陛下禀奏设立“译学馆”的想法,一次不行,就改日再试,没准哪日就说动了陛下呢?
可现如今,典客丞一职就是接待使团与负责其日常起居,只能终日被琐事俗务消磨光阴,尚不及被贬回译胥署做个译官强。
“陛下,微臣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您就赐些东西就好,晋官就不必了。微臣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众目之下,容不得沈流庭多想,她只能当即躬身辞谢。
“庭儿,不得胡闹!”原本乐呵呵的沈黎闻言不由得眉一拧,冲她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谢恩?”
兴元帝显然没将她的推辞放在心上,不以为意地摆手戏言:“沈相,你这女儿这趟回来是谦虚不少啊,有你当年的‘风范’了。”
“陛下——”见此情形,沈流庭只得横下心来,膝一屈,对龙椅上的兴元帝行了稽首大礼,“陛下赎罪,微臣并非谦虚,实是志不在此,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拱手至地,额头也贴在了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心跳声被放大,她听见自己的话音回荡在延英殿,良久没有回应。
“沈录事可是觉得自己立下大功,却连一品都未晋上,心有怨言?”
兴元帝这一问中隐而未发的怒意令沈流庭呼吸一窒,下意识将身子伏得更低,不敢抬头。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威。
“微臣不敢!”
“只是不敢?”
“微臣只是心中有志,典客丞之职务与微臣志趣实在是南辕北辙,故此请求,绝非出于怨怼,请陛下明鉴!”事已至此,沈流庭只能硬着头皮又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陛下,小女还是年少冲动,不懂事,臣代其赔罪,请陛下莫要……”
沈黎才要出面缓和,祁诺却上前一步抢断,语出惊人:“陛下,微臣斗胆一言,莫说沈录事对赏赐没有不满,便是有,微臣以为也是应当。”
“祁少卿……”
“让他说!”
兴元帝抬手一喝,沈黎只得噤声,连连摇头,似不解素来稳重沉着的祁诺怎也这般不看风向。
“沈录事虽为女子,但在鸿胪寺任官期间,其从未因女子身份而得到不同于其他官员的特殊对待,更从未因此而有所懈怠,反而为不招致蜚短流长而比一般官吏更加勤勉克己。既然如此,为何独独论功行赏时,她偏又要受制于女子身份,而得不到应当晋封的官阶?”
“祁少卿,若按你所言论功行赏,难道真要让一个女人当流内官不成?”吏部尚书最先站出来反对。
大兴以五品之上为流内,五品之下为流外。两者虽皆为命官,在朝中的身份地位却是泾渭分明,若无大功,流外官走完整个仕途都常常难以跨越此界线。
“有何不可?”祁诺微挑眉,不以为意。
御史中丞听得是横眉以对,锐声驳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祁大人,你这将大兴满朝士子置于何地啊?”
“士子以品学跻身,以德行配位,沈录事晋官也合此情理,请恕祁诺未觉不妥。”祁诺不卑不亢地对其揖礼。
“人人皆知你与沈录事关系匪浅,更有传言你们早已定亲。你为她说话,又如何算得了公正?祁少卿,这朝堂可不是给你们开夫妻店的地方。”
武官出身的镇国大将军言辞不比文臣,稍显粗鄙,祁诺也不欲与他争辩,只淡淡回道:“正因下官没有私心,方才不避嫌。”
“逆子,不得无礼!”见这针锋相对的势头愈演愈烈,祁父也忙出言训斥,“沈录事情况特殊,如何嘉赏,陛下心中也是定夺良久,你们二人休得再胡闹!”
一道响雷打入殿中,沈流庭听得心惊,祁父尚且如此看待,遑论满朝文武。她不能让祁诺因自己招来非议与骂名,甚至触怒龙颜,毁了大好前程。她顾不得许多,直起身冲他摇头,用眼神恳求他不要再继续。如果实现她的心愿,要以牺牲他的仕途乃至整个人生为代价,那么她宁可放弃。
沈流庭眸中隐蓄的泪光刺痛着祁诺,他薄唇肃抿,久久后才躬身朝兴元帝一揖:“臣只求陛下给沈录事一个阐明志向的机会,不使明珠蒙尘。”
他声如金石,是为了她绝不能再退一步的坚持。她不敢在众人面前落泪,只能使劲眨去眼中的水汽,不去深想。
“父皇,儿臣这一年多来也常听人提起鸿胪寺出了一位女官,上回辛罗的接风宴,儿臣在外赈灾,未能亲眼得见其风采,今日倒想听听这位沈大人志在何处。”
太子突然为她说话,祁、沈二人都始料未及,她偷瞥一眼老爹,面上亦有讶色。难道是沈栖野那小子临行前吹的枕边——哦不,耳旁风?
闻言,兴元帝提了提嘴角,似笑非笑地颔首:“也罢。既然太子有兴趣,那诸位便与朕一道听听吧!”
“多谢陛下,多谢太子。”如今无论兴元帝心中作何想法,对沈流庭而言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她又郑重地顿首谢恩,复才挺直脊梁,“微臣十二岁起,便立志编纂一部《九州全志》,纳九州山川风土、百国疆域、人情万象!《九州全志》于民,是虽为蜉蝣亦可知万物之幸,于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策,亦是弘我国威,可遗百代之功。为此,微臣苦学各国语言,十四岁便独自出行游历各国,辑录所见所闻,及至入鸿胪寺,跟在祁少卿身边方知自己学识仍旧尚浅,便又拾起书卷,潜心钻研译学,甚至古文字,以期窥探九州全貌,早日成书。”
“然而愈是研学,微臣愈感致知之外更无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仅凭微臣一人之力,只怕终其一生都未能实现此志。微臣也曾为此彷徨迷茫过,直到此番麝乐之行,在一学堂中意外深受启发,思及大兴身负译学之才者寥寥,译官与译语人大半出自外族,非是学成,而是母族藩语使然,也使得翻译水平良莠不齐,局限极大,每年众国来朝时,人手也十分紧缺。”
沈流庭目光一片清明,轮廓柔和的小脸上写满坚毅的决心,沉声罢,再伏地叩首,字字铿锵:“因此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设立译学馆,允臣执掌,为大兴育译才,为九州修‘全志’!”
延英殿内再次陷入沉寂,之前始终未曾表态的卫衔望着沈流庭的眼神复杂,似是惋惜她为何不生为男子。平心而论,换作在场任何一位大臣提出创办学馆、编修《九州全志》之工程,他都会毫不犹豫第一个站出来附议。
可偏偏是她。
而显然众臣中与他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他们一改此前激烈反对的态度,面色各异,都在心中做着自己的权衡。
这种时候,耿直的武官又比思虑过多过重的文官要“可爱”得多。之前质疑祁诺私心的镇国大将军,咋咋呼呼地对左列缄默的众人张口道:“各位大人,我是粗人,不懂得办译学馆,修那什么《九州全志》的主意如何,但你们好歹也说句话,表个态吧?卫大人,你最有发言权。”
就知道逃不过的卫衔心头一阵苦笑,拱拱手为难道:“秦将军,这主意是好主意,鸿胪寺通晓藩话的官员与人手不足,这是一直存在的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兴元帝此刻语调平平,反倒让人更难琢磨其心思。
“陛下,依老臣看,祁少卿博学宏才,为官以来清正勤勉,处理藩情的能力也素来是有目共睹的,不若令其兼领学馆令、主持编书,正可服众。”与卫衔私交甚好的中书令知其同门性情,站出来襄助,末了瞥一眼仍伏身在地的沈流庭,掩去一叹,只道,“至于沈录事,献策有功,不妨遂了她的心愿,还官任原职便是。日后她若有志,也可参与学馆与修纂事。”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这实在是一个听起来皆大欢喜的提议,沈流庭忽略掉心头的几分意难平,只要此事能成,何妨以谁之名?更何况由祁诺去做,她很放心。
就怕祁诺认死理,反比她还忍不下这份对女子为官的偏见与不公,她必须抢在他之前应下。
“陛下,微臣一向钦佩祁少卿的学识品行,微臣也以为……”
“请陛下恕罪!微臣……”
祁诺却硬生生压过她的话音打断,这“恕罪”二字出口,沈流庭的心都凉透了半截。
“祁少卿!”
兴元帝隐含告诫的喝断带着迫人的威压,那是经年沉淀出的上位者的气势,不恶而威,似刀剑摧人。
“贤侄莫要再执拗,庭儿都已……你这又是何必?快谢恩吧!”沈黎离祁诺较近,压低嗓子,劝得是苦口婆心。
反观祁诺,虽没有忤逆圣意,坚持进言,但目光笃然,无半分动摇。
兴元帝见此,喜怒莫测地眯起眼将祁诺一番审视,愣是将沈流庭的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儿了,才忽地抬手道:“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就这样?众臣面面相觑,眼中是与沈流庭一般的疑惑。
“此事朕自有定夺,太子,你也跪安吧。沈录事你留下。”
“是,父皇,儿臣先行告退。”
连太子都被遣走,群臣也都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他们陆续退出大殿,只留沈流庭一个人还战战兢兢地以额头抵地伏着。
“行了,起来吧。”
“微臣不敢!”兴元帝话音中这没由来的三分笑意,反而把沈流庭听得寒毛倒竖,在“虎躯一震”下,她的额头与地面贴得更紧了,“祁少卿也……也是关心则乱,绝对没有对陛下不敬的意思。中书令的提议微臣觉得十分中肯,两全其美,一举两得。微臣回去一定说服他,让他好好掌管译馆,编修《九州全志》,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观她这一口气不带喘,使出浑身解数为祁诺说情的讨乖模样,兴元帝唇一抿,忽地爆发出笑声:“哈哈哈,不愧是沈黎那家伙教出来的女儿,嘴皮子一流啊!”
“陛……陛下?”
沈流庭又惊又疑,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悄悄扭转脖子,眼珠使劲往上翻偷看。有生之年,她能见识到一代帝王实力演绎何为“翻脸比翻书还快”,也算是荣幸之至了。不过听兴元帝这口气,翻开的这本“书”还不烂?
“起来吧,朕不想再说第三遍了。”
两人视线相对,沈流庭的小动作被逮个正着,她的脑袋一缩,小心翼翼地起身站好,眼观鼻鼻观心。
“你和月儿……你母亲年轻时很像。之前沈黎私下告知朕,长女顽皮,在鸿胪寺混到了一个小官儿当着,所以那日宫宴上,朕一眼便知你是她的女儿。”兴元帝说着,眼中隐约有笑意浮动,“你们的眉眼,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一模一样。”
难怪当时兴元帝的眼神似乎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她面露恍然,暗忖此前总觉得陛下对自己格外宽宥,还真不是错觉。
“你娘出身将门,自幼熟读兵法,勤习武功,不输男儿,你外公那时候还在世时,她就常女扮男装,央求你外公带她去军营。朕便是在那时,在机缘巧合之下,在你娘十八岁那年,认识了她……”
亲爹的老情敌拽着她回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往事,她尴尬到眼角一阵抽搐。
“沈黎其实比我还晚认识你娘。”兴元帝说这一句时竟还带着少年人的不甘,可随即又默了默,化为一声叹息,“但到底是朕当时没有勇气,东宫之位令得朕做任何事都不得不瞻前顾后,明知你娘一直都想成为女将,也有资格成为女将,却不敢当着满朝臣工的面,在自己父皇面前替她争上一句。”
“那我爹他……”
这段往事,沈流庭从没听过,终究是忍不住好奇,大着胆子出声问。
兴元帝闻言,冷哼一声:“你爹比不上祁诺那小子,还蔫儿坏!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就怕你娘真当了女将,到战场上会负伤甚至丧命,就从没想过要成全你娘的志向。不过他是比朕嘴甜,百炼钢成绕指柔,哄得你娘最后放弃了戎马生涯,选择嫁作人妇。”
一边是所爱之人的心愿,一边是所爱之人的安危,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有道理,也都注定有所辜负。沈流庭没有立场评断父亲的选择是对是错,只希望爹娘相守至今,对当初的决定都并无后悔。
“现在的后辈了不得啊。当年朕与你父亲,一个做不到争取,一个做不到成全,祁诺那小子却都做到了。别看他平日里不声不响,恭谨有余,却也是一个傲气的。”兴元帝感慨着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他站定在她身前,目光却越过她投向殿外:“大兴没有过女将,你娘想当第一个,大兴没有过外廷女官,你却已成了第一人。或许这就是冥冥注定,上一辈的遗憾,留在这一辈去追回。”
秋雨也不知是何时收歇的,此刻已换作云兴霞蔚之景。而天穹之下,着一袭孤冷浅紫袍服的人孑然肃立,静待佳人。
“想当初,你娘女扮男装,立下战功,行赏时恢复身份,欲求军中职务而备受非议,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层层阻力,举步维艰……其实你爹也只是给她一条退路,她自己也走累了,走不下去了,便退了回去。”他说得很慢,沈流庭只垂眸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朕可以力排众议,允你心愿,但……”兴元帝终于收回视线,直视她,沉声问,“世人成见如此,你也许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旁人异样的眼光,甚至哪怕立功再多,也可能会因这女儿身被抹杀殆尽。纵使如此,你也要走这条路吗?”
前路艰难,却总要有人为大兴那些困守鸿志的女子走下去,从前母亲没能坚持的路,就由她来走完吧!
褪去眼底最后一丝动摇,沈流庭向后走半步,端端正正掀袍一跪,叩首至地,给出了她的答案:“微臣谢陛下隆恩。”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沈录事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儿,向陛下进言,设立什么译学馆,也作为官学,真是荒谬!她还想当一个掌管官学的正二品祭酒不成?”
“可不是,正六品典客丞啊,她竟然还不知足!啧,一个女人哪来这么大的野心,都定亲了,不好好相夫教子,整日想着加官进爵。”
“就是可惜祁少卿,唉,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之前他提拔她做译官、做录事也就算了,这下倒好,她在鸿胪寺里也折腾不够了吧?”
“是啊,是啊,听说祁少卿为了她当众顶撞了陛下,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这陛下不会也真答应了吧?”
“怎么可能?嘘,她往这边看过来了,散了散了,沈相的千金咱们惹不起。”
这就是转日的鸿胪寺,消息被添油加醋地传开,沈流庭无论行到哪处,都会听到这些背地里的流言蜚语。有言语还算客气的,也有不堪入耳的,但最让她气恨的还是嚼舌根的家伙们总要扯进祁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他时候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听到“祁诺”二字,沈流庭就会脚下生风地走上前,下颌微扬间全是气势,看那些聚在一处的官吏们还敢不敢当着她的面儿议论!
于是,如方才那般做鸟兽的场面,一天之内就上演了四五次。
说到底,都是一群只敢畏畏缩缩嘲讽,不敢堂堂正正论理的小人。等陛下的诏书下来,他们也就闭嘴一大半儿了。
沈流庭眼皮一掀,继续抬步,还真从不把这种人嘴里吐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然而这日临近退衙时分,当刘石把译胥署这一日所译的文书送到公廨时,他那目光闪烁,放下东西就走,仿佛避之不及的模样,却让沈流庭心头陡然一窒。
沈流庭翻开那些文书,原本自是无误,而所谓译本的那一摞,内里竟全是空白!
刘石已不是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了,没有理由拿错整整一摞,再联系他刚才的微妙态度……
本想着至少译胥署中共事一年的同僚们就算不认同,也不至于如旁人那般误解中伤于她,却怎料竟是这样无言的“示威”。就连曾经那么崇拜自己的刘石,也与她划清界线,跟着其他译官一起排斥她。那么随姬新月一行离京的兀史那大人,他若在,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原来这就是兴元帝口中的“举步维艰”,祁诺所言的“连亲人、朋友都未必能够理解”……沈流庭倔强地用自嘲一笑逼退眼中的泪意,瞪住桌上的空白册子。
她是利用职权将它们原样打回令整个译胥署加衙重译,抑或是立即起身去王主簿那里告上一状?
“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他们可以不念同僚之情,沈流庭却难忘记那一年署厅中众人或切磋或闲谈的光景,美好而令人眷恋。终究狠不下心肠的她研墨提笔,对着十余本文书,做好了通宵的准备。
偌大的鸿胪寺渐渐皈依于夜的寂静,月影偏斜,梆声几回,公廨中一灯如豆,伏案的沈流庭转了转发僵的脖子,将第十份译好的文书搁好,拿起一旁食盒里早膳时剩下的胡饼咬了一口,又冷又硬,还硌牙。
她那眼泪也不知怎的就决了堤,大颗大颗、噼里啪啦地往案面上砸。
起先沈流庭还试图把哭意往回憋,扔开胡饼又去取下一份册子,想着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这么多愁善感了。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份册子上的字她一个都看不懂。哪怕她咬牙坚持,也做不到无所不能啊!
这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流庭不敢号啕大哭,唯恐惊动途经巡逻的威远卫,只能将脸死死地埋在胳膊间抽泣,无声,却又用尽了全身气力。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埋首哭了多久,肩头才渐渐不再起伏,心口是闷闷的难过,可她知道不能再让那一丝丝软弱有机可乘。她抹干泪,眼哭肿成核桃似的睁不开,便去打冷水沾帕,不执笔的左手拿着它轮流敷,另一只手也不耽误写字,待把剩下两本来自新佑的文书译完,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沈流庭舒出一口浊气,再照铜镜,尽管隐约还能从眼底红丝中看出些端倪,但一双眼睛尚算能见人。
踌躇再三,她拿起那份看不懂的文书出了公廨,踮脚往两边一望,左右少卿衙署的方向竟都是还掌着灯的。今日理应是独孤值夜,祁诺又是为什么留下呢?
昨日从延英殿中出来后,他得知陛下应允,一字不提他为她在殿上顶下了多大的压力,又可能因此在往后被戳着脊梁骨遭受多少非议。他就那么眉眼皆笑地轻抚过她的发顶,然后平静地携她离开,送她回府。他只道她得偿所愿便好,却从未替自己的名誉考虑半分。她又怎么能再让他担忧,让他看自己流泪?
这么想着,沈流庭暗下决心,走向了右少卿衙署。
“独孤大人,下官可以进来吗?”署厅外,沈流庭不自然地捏着嗓子,怕他听出哭过的鼻音。
她先是听见几声脚步声,而后才是独孤弘毅的一句“请进”。
“下官拜见独孤大人,叨扰大人了。”沈流庭入内,拘谨一礼。
“无妨,沈录事可是遇到什么难题了?”独孤问得很自然。
“下官……译胥署送来的文书中有一份应是漏译了,下官未能及时发现……明日他们也还有新的文书要译,下官怕他们忙不过来,就想自己今晚先译好……但方才一看,发现上面的文字下官不懂,所以就想来请……请您帮忙。”
对着独孤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扯谎,还不出三句话的工夫,沈流庭居然满手心都汗湿了。让他帮忙笔译,更是觉着难以启齿。
“不是什么大事,沈录事不必如此紧张。”独孤看她藏在袖下的两只手不停绞着,不由淡笑道,“不过祁兄今夜似乎也在衙内,我以为你会去找他。”
沈流庭咬唇:“他……下官不想这样见他。”
“我明白了,文书给我看看吧。”独孤于是了然,不再追问。
“多……多谢大人。”沈流庭忙掏出册子。
独孤接过册子,她猜测是烛光不够亮的缘故,导致他费劲地拢眉辨认许久才沉吟回道:“嗯,单驼语,我正巧应付得来。这样吧,这文书你且先放在这儿,我把手头的忙完译好,让人给你送去公廨。”
沈流庭受宠若惊,急急摆手:“这……这不合适吧!已经很麻烦您了,下官就在这里等着便是,您先忙您的!”
“无妨。左不过百步路,也不是我送。”
“麻烦大人的属官,下官也是过意不去。”
见她像是铁了心要杵这儿了,独孤无奈地轻笑反问:“莫非沈录事是信不过我?译不好,或是转眼便忘记自己允诺之事?”
“不是,不是!”这下沈流庭更急了,慌慌张张,胡乱认错,“是下官自己没做好分内之……”
独孤抬手打断她,温言劝道:“好了,本官书写时不喜有旁人在侧。你先回去吧。”
“这……”
“你若执意在这儿等候,不如还是带这文书去找祁兄吧。”独孤见状,目光有意无意往内室方向一瞥,随即正色着作势要将文册递回,“夜深了,你我总是要避嫌的。”
沈流庭没察觉他的动作,只是闻言后立刻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忙躬身拢袖:“独孤大人说得是,是下官考虑不周。那下官先告退了。”
浅绿袍在门边一闪,就没了踪影,这回溜得倒快。
独孤失笑,扭头对从内室中走出的祁诺道:“我记得祁兄应识单驼语,否则我也就错应了她。西面那些邦国部族的语言,你知道我是不通的,方才也是运气好,勉强识得其中几个单字。”
“劳烦你了。”祁诺感激地一颔首,“之后几日若还有这类文书,你只管差人送到我的衙署来,我都在。”
“今日鸿胪寺中说长论短的,不在少数。”独孤将册子交到他手中,语调平淡地陈述。
“那你又是如何作想?”
独孤目光清浅,坦然而谈:“学问与宏志之前,本就无富贵贫贱之分,更无男女老幼之别。昨日换作旁的女子有此能力、眼界与心性,欲创办学馆、编修《九州全志》,你也一样会站出来支持,我也是。”
“知我者。”
祁诺回以君子间的淡笑,后者却是不解地摇摇头:“但我见沈录事刚才的模样,分明是哭过。毕竟能有你我这般想法的人不多,更何况你与我仍旧不同,你既忧心她,却还借我之手,又是何苦?”
“她要强,不会愿意让我看到她这般狼狈的模样。”祁诺拿册子的手隐隐用力,“我相信她能做到,熬过这段时间,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从前我只道男女情爱如一瞬烟火,燃时固然可见璀璨动人的光热,沉寂后便只剩不堪的余烬。世人所言相濡以沫,也不过是一种粉饰,若有连自欺都不愿者便如同家父家母一般怨偶白头。可如今我观祁兄与沈录事,竟忽生出些期许,想着这天下之大,或许也能有一人懂我心忧,知我何求,不弃不离。”独孤弘毅却也不避讳,慨叹罢,复又轻笑,“就是不知是否有遇见的幸运了。”
祁诺凝望窗外沈流庭离开的方向,低哑的话音中含着情愫,飘忽着散入秋夜的凉风中。
“哪有什么幸运?无非是情不知所起,心之所向罢了。”
长空万里碧透,浮云白衣苍狗,沈流庭被一缕和煦轻柔的秋风唤醒,幽幽睁眼,手一动,指尖就触到两本册子。眼角还有泪痕,她知道自己在梦里又哭了。她扶着脑袋从案上坐直,记忆渐渐回巢。昨晚她将单驼的文书拜托给独孤后回到公廨,很快就撑不住打起瞌睡,不料这一睡就到了天亮。
也怪她睡得太沉了,竟连有人进了公廨都没发觉,没能托其再向独孤弘毅道句谢。直觉告诉她,之后几日恐怕还需觍着脸找他帮忙几回,届时再当面致谢也不迟。她边想着,边翻开译本,视线在触及其上字迹的瞬间便模糊了。
原来不是梦,他真的来过,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爱哭的小孩。
这个傻瓜,费心保护她的骄傲,假借独孤的名义,却忘了她一眼就能认出他的笔迹吗?原来再沉着睿智的人,都会在爱的人面前犯傻啊。
沈流庭勾起嘴角,任由幸福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指尖抚过纸上的一笔一画,那是祁诺无声诉说的脉脉温存,一字一句,皆入心扉。
此生能为一心愿渡河攀山,又能与所爱之人相伴相携,何敢再谈脆弱无助?沈流庭眼中迸发出坚定的光,合上册子,发誓无论再遇到怎样的艰难都要笑颜以对。
无非是摆脸色、闭门羹、软钉子、穿小鞋之流的花样,大家都是食君之禄的命官,又同在衙署中,再怎样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儿来。
想通这点的沈流庭,只觉又找到了从前的那份豁达。尽管之后数日,译胥署送来的译本册子依旧空无一字,刘石也仍是来去匆匆,一言不发,但沈流庭也不再自怨自艾,将自己能译的译罢,便装着糊涂,还是把力有不逮的文书送去独孤弘毅处寻求帮助。祁诺既如此用心,她自不会戳破,更不会辜负。
有时她见独孤的目光在自己踏进的一刻,会不自觉地朝内室方向一瞥,她就格外振作精神,与其言笑,道是仿佛又回到了初为译官的那段时日,虽然面上总叫苦,心里头却觉着很充实。她猜祁诺避进了内室,只是想让他看到自己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为追逐梦想而欢喜。
至于诏书迟迟未至,沈流庭也渐渐看淡了,不再似最初几日那般朝等暮等,翘首以盼,后又失落。她想过,许是大臣们的反对不改当日激烈,兴元帝动摇了成全她的心意,也不无可能。然而一切都已发生,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她不后悔曾为自己争取一切的行为。
她扪心自问,如果重来一次,哪怕知道结局依旧事与愿违,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就这么过了一旬多,在公廨里望着天边的落日与晚霞,沈流庭拢了拢肩上披风,觉得今夜怕是又要比昨夜还凉上几分。久不在外跋涉,她这身子骨啊,是大不如前了。
她兀自感叹着岁月不饶人,刘石踌躇的身影按时出现在了公廨门外。
“请进吧。”沈流庭冲他浅浅一笑。
刘石却是不敢看她,低头垂眼把一摞文书放好。可这次,他没有抬脚就走。
“怎么了?你可是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沈流庭诧异地抬眉看他。
“沈……沈大人,夜里露重了,您……您多注意身体。今日的文书实在太多了,下官自己那份是译好的……”刘石起先还嗫嚅着,顿了顿后,竟大喊着对她深深一躬,“对不起!”
“哎,不是,你等……”
沈流庭被他这“突然袭击”弄蒙了,待她回神时,人早已夺门而逃。她起身往外走到门边,四下张望罢,不见人影,只得回到案前坐下,从第一本翻起,在中间处找到了刘石译完的那本。
他应该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敢背着其他同僚悄悄把完成的译本塞进一摞空册子里吧?还叮嘱她注意身体,又道歉的……她抿唇轻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善意。或许最初他有过不理解,不认同,也因不敢反对前辈们而随了大流为难她,但他心中还是存了愧疚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译官们又非大奸大恶之徒,她愿宽容以待,他们又怎可能一直铁石心肠?为着刘石态度的这一小小转变,沈流庭整张脸都焕发出了久违的神采,当晚奋笔疾书时,嘴角都会不自觉上扬。
她趴在案上睡着前想着,等明儿刘石再来,她得郑重补上一句“谢谢”。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第二日清晨,众人还陆续上衙呢,刘石就来了,身后是大半个译胥署的人。
“你们……你们等等……”
沈流庭对自己的睡相深有自知之明,可远不如祁诺支颐优雅。她睁眼看到这阵仗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丢脸无比。
奈何她这小地方一眼见底,也没一块格挡屏风,慌乱之下也顾不得腿麻,踉踉跄跄起身背对他们,整理了一下衣冠仪容,才转回身讪笑:“你们怎么来了?”
“我等……”这公廨中也挤不下十几号人,有些译官就站在门外,相互对视后,齐齐拢袖躬身,“是来向沈大人请罪的。”
沈流庭怔然片刻,忙绕过矮案,第一个先把刘石的腰板拽直:“别啊!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没这么严重,大家都是同僚,核译文书也是我的责任,都快起身吧!”
“是沈大人宽宏,不与我们计较。”
刘石这一出声,沈流庭被吓了一跳,嗓子哑成了破锣。
见她疑惑,旁边一位译官解释道:“昨日小刘回来就哭得稀里哗啦,说是从没见您面色那么憔悴过,心里憋得慌,又不知道该怎……”
“默铎大人……”刘石立刻像尾巴被踩的猫儿叫起来打断他,一看就是好面子,“我……我哪儿有?”
“其实小刘自己偷偷译了文书放进去,我们几个人也是看到了的。我们也都后悔了,就是没他年轻,拉得下脸。”后者也不计较他对前辈嚷叫,只摇摇头,面露愧色,“之前我们听着外边传的那些话,也觉得您是爱出风头,贪心不足,还牵累了祁少卿。但这些日子仔细回想,别人没共事过的不懂您是什么样的,四处乱传,我们还不知道吗?居然糊里糊涂就对您起了敌意,唉!”
“其实我们对您没有男女的偏见,要真论起来,那您是丞相千金,不知比我们这些出身寻常甚至低微的人要高贵多少,也不见您看不起我们啊?这人也就不知怎么了,前几日脑子一热……要是兀史那大人在,准能一早就阻止我们犯傻了。”开口附和的译官素来敬重兀史那。
默铎点点头:“所以小刘昨儿那么一哭,我们也都跟着不是滋味,整晚思来想去,今儿一早来衙里,才发觉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
“是啊,是啊,要是真能多培养出一些译官,我们不也跟着轻松吗?沈大人,不管别人怎么想,以后我们都支持您!”
一句“支持”,沈流庭等了太久了。这些日子,她表面云淡风轻,似已宠辱不惊,可偶尔夜半惊醒,一身冷汗,却全是因梦见被昔日同僚戳着她的脊梁骨讥嘲。
“你们这……搞得我也想哭了。”
她忍不住哽噎,忙偏过头去,却偏逢这时,邝风寻来见一屋子的人,她被围在中间以袖掩面,还道她被欺负了,登时剑眉一竖,拨开人挤进去,挡到她面前,喝道:“你们已经害得沈大人天天忙得三时辰都睡不足,居然还敢堵到公廨里,打算以下犯上不成?”
“不是,邝风,你别激……”沈流庭忙去拉他。自从她与祁诺婚事大抵定下后,邝风对她的态度可谓大转变,就差喊她“夫人”了。
“您不用再为他们说话,您与我家大人脾气好、涵养高,但属下是真的看不下去!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
“他们真不是来为难我的。”原本满腔感动只想哭的沈流庭被他这么一打岔,反而笑了,“他们现在都支持我,我是高兴的……刘石,你说。”
被喊到名字,刘石下意识连点了好几下头:“啊,对,邝风大人您误会我们了。我们之前是一时糊涂,对不住沈录事,但现在我们都想明白了,我们都支持她。”
“我们这些译官一辈子都升不过五品,大人若真能执掌官学,我们说出去都觉得倍儿有面子!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地憧憬着议论着,笑意在每个人面上传递开来,沈流庭也终于揩去眼角的泪,破涕而笑。
“哎呀!瞧我……”邝风猛一拍脑门,“沈大人,您快随属下去寺卿衙署,晋官的旨意传到了。”
好消息接连不断,沈流庭就怕自己还在做白日梦,藏在大袖下的手悄悄一掐大腿——激动之下,她没控制好力度,疼得龇牙咧嘴,眉眼间却尽是喜色,忙又整饬了衣冠,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寺卿衙署赶去。
沈流庭从未觉得这段路有这么长,待她到时,只见前来宣旨的内侍正持一道圣旨站于厅内,卫衔、祁诺与独孤弘毅也皆在场,背朝门口而立。
“大人,沈大人来了!”
邝风领路,走在最前面,沈流庭步入厅内,其余译官则止步院中。
“沈大人您可来了!”
沈流庭歉意地一拱手:“劳烦公公您久等了。”
“呦,这可折煞奴才了!”内侍忙一让,笑道,“这回是好事儿,大人快接旨吧。”
“鸿胪寺录事沈流庭听旨——”
随着内侍将诏书一展,厅内并院内众官皆敛容跪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主承天,作君师于下土;良臣当国,行政教于家邦。故庶职分猷,责在同熙。惟卿沈流庭,天惠聪颖,晓诸国语,通诸国事,屡立大功,今特册封卿为从四品九译女令,掌新设之译学馆,主修《九州全志》。其必忠顺国家,扶植社稷,俾海宇宁静,以副朕命!”
她曾无数次设想自己接下这任命诏书时会是何等的心绪难抑,而当她真正长跪于此,双手奉旨时,才发现没有意想中的欣喜若狂,唯觉这圣旨捧于手中,是沉甸甸的分量,是一旦挑起就不容轻易放下的责任与担当。
“微臣接旨!必不负陛下所望,吾皇万岁万万岁!”
还未及欢喜,她便已承其重。她灵动的杏眸中闪着深沉而肃然的光芒。
“沈大人,诸位大人,都快起身吧。”内侍拂尘一扫,将沈流庭虚扶起来,“陛下这些日子为您这事儿啊,与沈相可是操碎了心,所幸结果是好的。咱家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了,各位大人,告退。”
“辛苦公公了,公公慢走。”
厅内众人送走宣旨的公公后,便各归其位,而沈流庭还来不及回身与祁诺交换一个眼神,就见候立在院中的译官们对着她肃容齐拜:“下官拜见女令大人!”
“谢谢……谢谢诸位……”沈流庭觉得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恭喜沈大人了。”厅内,独孤见状,也浅淡一笑,“得偿所愿,众望所归,理应欢喜。”
沈流庭回身,先望一眼他身边的祁诺,才轻轻摇摇头:“独孤大人说笑了,这才到哪儿呢,就众望所归了。”
“事在人为。”
虽只短短四字,但沈流庭能感到独孤弘毅自始至终纯无偏见,千言万语,终只化作感激的一礼。
“九译女令……‘重九译,致殊俗’。”而坐回上首的卫衔则沉吟半晌,才对沈流庭语重心长道,“大兴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此官,如今陛下为你特设一职,以‘九译’为名,可谓寄予厚望,实乃殊荣。沈大人今后更要修习自身,勤勉克己,以报皇恩啊。”
沈流庭忙收回目光,转向上首,正色一揖:“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好,这几日你且将手中事务处理妥当,译学馆址也在皇城之中,乃前朝鸿胪寺旧所,待修缮完成,你便可前去赴任了。去忙吧。”卫衔欣慰地颔首。
“是,下官先行告退。”
“下官们也告退了。”
随着沈流庭告辞,本因宣旨而聚集的众人也纷纷向卫衔揖礼退下,陆续出了衙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不好与祁诺说什么,只默默往自己的公廨走去,后者也默契地一路随行在侧,并不言语。
然而偏偏还有个愣头青也亦步亦趋地跟到了公廨外,沈流庭在廨内收好圣旨,再返身时,刘石也还眼巴巴地杵在门口。
沈流庭于是朝门外一望,见其他译官都没跟来,便疑惑道:“可是大家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当面说,让你带给我吗?”
闻言,刘石张了张嘴,却又下意识瞅了眼面无表情立在门边的祁诺,没能发出声来。
某位少卿就惯用这种不苟言笑的法子给人施加无形的压力。沈流庭刻意轻咳一声:“喀,小刘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下官……”
“哎呀,我们就说你去哪儿了,年轻人怎么这么不开窍!走了,没看到两位大人有话要单独说吗?”
这厢刘石总算在某人的淫威下鼓足勇气开口,默铎却已“杀”到,二话不说就将人往外拽。
“啊?可是沈大人,下官就是想说……”
“改天再说!没眼力……”
“扑哧,”瞧着刘石用浑身力气在拒绝的模样,沈流庭忍俊不禁地随口道,“这次还真是多亏刘石了,刚还被默铎大人揭短,说是一个大男人昨日因为我的事还哭起来了。”
“所以沈大人很感动?”
“所以祁大人很吃味?”
门在祁诺身后被掩上,两人相视片刻,同时在对方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上扬的嘴角。
“这段日子,阿沈过得很辛苦吧?”祁诺轻唤她,指腹心疼地抚过她眼下的青灰。
沈流庭只摇摇头,温顺地依偎进他怀中,轻问:“祁诺,你曾经问我,是男儿身或女儿身,对我是否有所不同。那对你来说呢?”
“对鸿胪寺左少卿来说,沈流庭或是沈庭都一样,但对祁诺而言,不一样。”他先是答得不假思索,随即又沉吟着改了答案,“不,就算你只是沈庭,我也认了。”
“不是吧?少卿大人思想这么开放的?”沈流庭一脸调侃,表示刮目相看。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祁诺失笑,屈指在她额上一敲,目光转深,“你若只是沈庭,此生便仅止于高山流水之绝响,我又有何憾?”
“呸呸呸!”沈流庭从怀里挣出来纠正他,“什么‘绝响’不‘绝响’的,多不吉利啊!我们要一直响,一直响,响一辈……唔!”
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的祁诺半阖着眼,与她眉心相抵,极尽温存。
“好,就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