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是在房间角落里找到林青岸的。
小少年抱着腿，蜷缩身子，小声抽泣着。
屋子里一片狼藉，毛笔墨块被扔得到处都是。
我踩着碎纸屑走到林青岸身边，缓缓蹲下。
“小少爷，你……”
“叶子，他真的不喜欢我！”
林青岸抬起头，大颗的泪滴下，在衣服上晕湿了一片殷暗。
我眼眸一暗，注视着眼前哭得毫无形象的少年。
我心猛地一疼，开始后悔为何要建议他去贺寿。
“不会的小少爷，老爷只是太爱夫人了，不会的……”
我将少年搂入怀中，轻声安慰。
少年深深地埋入我的怀中，大声地哭诉着。
过了很久，哭声渐渐小了，林青岸从我怀中哽咽着抬起头。
我替他拨开脸颊旁湿答答的碎发，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他面上忽的一红，拽过我的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挣脱出来。
“叶，叶子，你不，嗝，你不许跟别人，别人说我哭的，这么惨，嗝，要不然，嗝，我揍你。”
大概是哭急了，此时的林青岸不停地打嗝，连话也说不顺。
我失笑，起身将手递给他想要把他拉起来。
“嗯好，我不会说小少爷今天像一个小孩一样哭得好大声。”
林青岸恨恨地白了我一眼，自己拍了拍屁股站起身。
我眉眼一弯收回手，替他整理了衣服。
“小少爷不要伤心，你跑走的时候老爷还是很担心的，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叶子，嗝，你不要替他说话！”
林青岸走到窗边，揪着那几盆可怜的吊兰，愤愤道：
“我早就想到，嗝，我不应该对死老头，嗝，抱有幻想，嗝。”
我摇了摇头没再接话，让他自己冷静一下也是好的，扭头替林青岸收拾起屋子。
晚上林老爷召我，我换上黑衣规矩地跪在他面前。
“青岸怎么样了？”
“禀老爷，少爷缓下来了，不过很久没有说话，情绪不是很好。”
我如实上报。
林老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怎么能在那群人面前崭露头角啊，如今天子善妒，今日在场有的是他的耳线。前几日王家大少爷被人在耳朵里灌了热水失聪失智。我死就死了，青岸可不能有半点闪失啊！”
林老爷睁开眼用不咸不淡的眼神审视了我一番。
我依旧屏气凝神，面不改色地跪在那里。
少顷，他又开口道：
“一百，你的能力我知道，你的背景老夫也查过，很干净。如今青岸依赖你，你便更要做好死士的职责，断不可辜负了老夫的信任。”
我叩首：“一百定不辱使命，护小少爷周全。”
在余光里我看到林青岸的那首诗被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
林老爷又沉默地盯了我一会，然后摆摆手让我退下。
我恭敬地退出门，然后翻身跃上后墙，悄悄地放飞一只黑色的鸽子。
父子离间，林甚爱子，按计划行事。
10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照例陪着林青岸去给夫人上坟。
这个时候他是不允许小厮跟着的，只有我们两人。
清明时节雨纷纷。
好像每个清明，天上总会斜斜地落下几缕雨丝。
“叶子，你说娘看了我这次的名次，会开心吗？”
林青岸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山，扭着头问我。
我上前一步，架住他的胳膊好让他更稳些。“会的，夫人只要看到小少爷平安快乐，她总是高兴的。”
林青岸又眯起了眼，抹了把汗，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我跟在身后，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留下了一个印记。
夫人的墓修在林府后山上，墓前有一树海棠。
花枝自由地舒展，随风飘洒的嫩粉花瓣细细地铺在墓碑上。
之前听葫芦说，夫人素来爱美，想必是真的了。
她为自己搭建了一方精致淡雅，芬芳馥郁的小天地。
“娘，我又来看你了。”
林青岸盘腿坐下，将贡品一样样的摆在墓碑前，又把这次学堂测试的名单摊开放在那里。
“前几日你入我梦，说你想念城东的虞糕，这不给你带来了。”
小少爷摆好贡品，又往墓前蹭了蹭，靠在石碑上。
他一贯如此，在亲近的人面前就像是一个孩子。
“娘去年我同你说，我又去读书了。读书好累啊，和一群小孩坐在一起还有点丢人，但是啊有叶子陪我，那些小孩都羡慕我有一个好看又温柔的伴读。”
林青岸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塞入口中，囫囵着说。
“他们哪里知道，叶子才不是我的伴读，她是在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他拍掉嘴角的碎渣，抬眼默默凝视着夫人的石碑。
半晌，林青岸伸手环住眼前冰冷的石头，头深深地埋下去，就在石碑与手臂之间。
海棠花枝轻摇，花瓣落在小少爷身上、头上，衬得花瓣格外温柔。
少年白衣锦缎，头发随意扎起，就这样在墓前蜷缩起身子，紧紧地靠着没有温度的石碑。
“娘，我又想你了……”
我跪坐在夫人墓前烧纸，听到少年染上哭腔颤抖着诉说着思念，心里酸酸的。
这几年我见过他的明媚、嚣张、愤怒、苦恼。
但是每次在夫人这里，林青岸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会打扰了母亲的安宁。
今日无风，但海棠花枝却一点一点的，最长的那条垂在林青岸头上，轻轻地拍着。
林青岸抬起头，伸手捧住那条花枝。
“我明白娘，我就是想你了，没有不高兴。死老头最近对我也还行，叶子会照顾好我的。”
他起身接过我递来的香囊，扫了一些花瓣装进去。
“今年也还是老样子，娘你要是想我就顺着海棠花来找。虞糕你记得吃，放久了容易硬，你就又不喜欢吃了。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林青岸跪在墓前，郑重地磕了几个头，抹了一把眼睛拉着我准备下山。
“叶子，娘那里真舒服啊，我以后死了，你记得也要给我种几棵海棠树，玉兰花也行。”
小少爷背着手，眼眶红红地遥望着那株摇曳的海棠树。
我轻轻推了推他，将香囊记在他的腰间。
“小少爷啊又在胡说了，这事你得托付旁人……”
毕竟我是要死在你前面的。
“好了，你不要说了！”林青岸凶巴巴地捂住我的嘴。
“叶子，我们要一起看绯樱漫天，山梅遍野，海棠春苑，要一起去听密林中的鸟鸣，看树间的黎明。在做完这些之前，谁也不许缺席！”
我弯了眉角，拂开他的手，替他整理好衣襟。
阳光打在林青岸脸上，他又咧嘴露出虎牙，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我浅笑的倒影。
我注视着他，就快在这草长莺飞的日子里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