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蒋水凉的弟弟蒋汤热写来的。
看这姐弟俩的名字就能猜到,蒋家父母皆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这样的人,当然也不会重视孩子的教育。
所以,蒋汤热的来信的内容很简单。
就是问蒋水凉上个季度为什么没把月钱寄回家。
如此简单粗暴的一封信,如果不是随信附了一两银子,外人定要认为蒋汤热是个靠吸姐姐血过日子的废物。
但事实恰恰相反。
蒋水凉觉得自己脑中记忆的存在方式,跟阿茨海默症一样,越是久远,越是清晰。
对于在蒋家那十五年的生活,蒋水凉大部分的记忆都在。
贫苦。
这是蒋水凉对于那段记忆最深刻的感受。
蒋水凉的父母皆是南夏开国时的战乱孤儿。
无父无母的两人,流浪到河间国弓高县,挣扎着长大后,经人撮合成了亲。
成亲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两人,晚上借住在一个善人家门口的耳房里,白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蒋水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
幼儿时期的蒋水凉,每日跟着父母走街串巷,风吹雨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日还要与父母一起遭人欺凌。
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蒋水凉话说的比别人晚,路走得比别人晚,也不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每日就呆坐在担子里。不过她自理的很早,吃喝拉撒基本不用人管,钱也认得,蒋家父母只觉得她乖巧好带,也没忘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方面想。
好在蒋家父母都是能吃苦的。
等蒋水凉五岁的时候,家里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简陋,但好歹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安乐窝。
这年,蒋水凉的母亲,在生了他弟弟后,终于喝上了一碗热汤。
蒋汤热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蒋水凉虽然没问过自己名字的由来,但从蒋汤热这儿推断,她出生的时候,蒋家妈妈连热水都没用到。
弟弟的出生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负担,反正也吃不上饭,多一个人一起挨饿而已。
等蒋汤热能走路会说话的时候,被贫穷生活磋磨六七年的蒋水凉突然开了窍,不仅人变得机灵活泼,还鼓捣出个弓高县从没有过的新鲜吃食——梨糕来。
这梨糕原料易得,制作也不难,味道却非常好。
蒋家这下子靠梨糕转了运。一个夏天就赚到了让他们能在弓高县安身立命的钱。
但蒋家并没有因为梨糕而改变命运,跨越阶层。
梨糕好吃,更好仿制。更有人在梨糕的基础上改良,做出了更精巧的甜食。
那个年代没有知识产权这么一说,就算有,蒋家这种无根的小贩也跟各大酒楼店铺打不起官司。
此后几年,蒋家依旧是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蒋水凉偶尔做出点新奇的小吃,蒋家趁着东西还没被别人学去,赚上一笔小钱。
河间王就藩前一年,蒋家才有了固定的摊位。
日子贫苦,一家人却团结和睦。
蒋家父母疼爱孩子,自是不用说。两姐弟之间的感情也非常深厚。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比起慢熟的蒋水凉,蒋汤热三四岁的时候就很懂事了。
吃穿皆以蒋水凉为先,姐姐穿坏的衣服他捡着穿,姐姐爱吃的东西他就算再馋,也要等蒋水凉吃够了他才会去吃。每次蒋水凉跟人打起来,蒋汤热都冲在第一线。
蒋水凉十五岁,被恶霸看上,要强娶为妾时,刚满十岁的蒋汤热就敢提着刀子出门,喊着要跟恶霸同归于尽。
所以,蒋水凉从进河间王府那天起,就在拼命贴补娘家。
等她成了河间王府的掌事嬷嬷后,蒋家彻底翻了身。
蒋水凉给父母在弓高县最好的地方,盖了大房子,又倾尽所有,买了两间铺子孝敬父母。
蒋汤热也借着姐姐的势力,在弓高县做起了哭丧的营生。
虽然听起来不够体面,但收入非常可观。
许是自小跟在姐姐后面长大,蒋汤热特别善于揣摩女性心理。
而且看蒋水凉就知道,蒋汤热一定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蒋汤热凭借着自己的脸蛋、口才和姐姐,竟娶了县丞的侄女为妻。
要知道,县丞家可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攀上了这门亲,蒋家在弓高县就有了靠山。
蒋水凉也因此在河间王府内多了几分体面。
也许是习惯使然,也许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虽然家里已经用不着她补贴,但蒋水凉还是会把月钱交给母亲保管。
等了两个月没收到月钱的蒋母,不知道女儿在河间王里出了什么事儿,急得火上房。可偏偏儿媳要生产,她脱不开身,只能让儿子写信过去问。
蒋汤热觉得姐姐一反常态,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等蒋水凉开口,先托送信人给蒋水凉捎了一两银子。
蒋水凉虽然早就打算,以后要回弓高县和家人一起生活,但直到接到这封信,蒋家人才算正式脱离回忆的色彩,在她的生命中鲜活了起来。
蒋水凉把弟弟给的钱收好后,仔仔细细的回了一封长信。
信里,她把自己如何受伤,又如何养伤的事情讲了一遍,告诉家里月钱都买了补品吃了,所以现在已经痊愈,让家人不必担心。讲完自己,她又提了一下河间王府内将会有些变动,所以新年的月钱与赏钱,她要自己留着走人情。
蒋水凉之所以敢写这么多,全因弟媳是个读书认字的。蒋家人不用找外人读信,也就不必怕信里的内容外泄。
说到这里,蒋水凉有些奇怪,为什么在蒋家父母都不识字,且家境贫寒的情况下,蒋水凉不仅能写会算,甚至还写得一手好字。
要知道,蒋水凉挣了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送蒋汤热去念书。但蒋汤热完全不是个念书的材料,把常用的字认个大概后,就被先生给清退回家了。
莫非这南夏蒋水凉是个天才?只凭走街串巷看招牌,就自学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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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夏蒋水凉是个什么人,蒋水凉还搞不太明白。但宋月是什么样的人,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拿着蒋汤热给的一两银子,又去找微风和骤雨各借了一钱后,一刻不敢耽搁,拿着钱就往宋月屋里走。
因为她知道,宋月是个最会得寸进尺的人。
拖得越久,她想要的利息就会越多。等到过年时,新春衣料肯定无法满足她的胃口。
果然,宋月收了钱,又确定了一遍新春衣料还是会给她做利息后,又提出了无理的要求。
“你去跟爹说,我不嫁给小何。”宋月瞪着她那无辜的大眼睛,哼哼唧唧的说道。
“怎么,宋家我说了算了?你的婚事,公爹能听我的?”蒋水凉觉得宋月净说废话。
“你试试呗!”宋月说道,“你不是手里有爹的短儿吗?”
“我手里握着公爹的把柄?我怎么不知道?”
“你失忆了,你当然不知道了。”
“你知道我失忆了,还说这个,有用吗?”
“你努力想想,万一能想起来呢!要不我给你配点药吃。”
“得了,你一个不注意,把我跟牛的用药量给弄混了。别失忆没治好,再添个失心疯。”蒋水凉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手里有公爹把柄的?”
“就前年吧,你跟爹关起门来吵架,我偷听到你骂爹‘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丧尽天良、罔顾人伦’。”
宋月这话,把蒋水凉说蒙了。
甭管在哪儿,儿媳对公爹说出“丧尽天良”“罔顾人伦”这两个词,都能算得上大不孝了。
“我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还听到了什么?”蒋水凉问道。
“没有了。我当时也被吓到了,打了个嗝,被你俩发现了。”宋月说道,“但我猜,应该跟大哥有关。”
这是蒋水凉与宋月之间,第一次说起宋夕。
“相公?那时相公都已经故去八年了。”蒋水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在自己的记忆中,宋夕是因病而亡。
直到李姬的事情后,河间王对她坦白,宋汐是为他而死,她才知晓了真相。
难道两年前,蒋水凉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才会对宋宜仲大发脾气?
不对呀,宋夕中毒一事,河间王的责任要比宋宜仲大得多。可蒋水凉单方面跟宋宜仲决裂后,对河间王的态度却没什么改变。
但从罔顾人伦这个评价上来看,两人的矛盾还是围绕着家庭问题展开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跟公爹的争吵,跟你大哥有关?”
“因为你和爹之间也没有别的事情了。”宋月说道,“你每天去爹那里问安,也就是在门口招呼一声,给我个鸡蛋就走了。”
“相公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蒋水凉先把自己所知的,宋夕是给河间王做了替死鬼的事情,跟宋月讲了。
宋月听完,虽然脸色沉的像锅底,但并不惊讶,显然是早已知道这事。
“大哥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你也初来乍到,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爹爹。”宋月说道。
“你的意思是,有些事,只有公爹才知道真相?”蒋水凉说道,“那你呢?你又知道些什么?宋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