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侯府。
谢温言一身灰狐大氅，与沈确坐在空旷的庭院中赏月。
四周草木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消融，夜间凉意深深，纵使谢温言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握着个汤婆子，仍然感觉有些冷。
但沈确似乎非常习惯这种室外的森寒天气，依旧是一身轻罗长衫，缓缓摇着手中折扇，一幅闲适逍遥的模样。
他微微垂着眼眸，并没有往谢温言这边看，只是淡淡的笑着道：“表妹其实不用勉强相陪，我再过一会儿，也要回房歇息了。”
谢温言伸手又给沈确倒了一杯酒，束袖送到他面前，温声应道：“不妨事的，我眼下也还不困。”
这一日是正月初七。
十六年前的这一夜，是他的所有族人被义渠和大熵联合诱杀的日子。
沈确从不过年节，于自己的生日上也从不用心。
但每年的这一日，必定会枯坐整夜，以缅怀先人。
谢温言知他心中难受，已经尽量的减少肢体动作。
但这严寒的气息，似乎犹如银针刺骨，逼得她整个人连连不住发抖，腿脚自膝盖以下，都已经渐渐没了知觉。
沈确望着谢温言递过来的酒，含笑摇了摇头，接过酒杯放下，伸手扶她起身。
“我送你回房。”
谢温言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沈确打断了话头。
“我也一道回房去，不守着了。”
缅怀在心，不在形。
他若是不好好回房将息，表妹也是放心不下不肯将息，何必为了先人折磨还活着的人呢？
沈确扶她站起身之后，便很自然的抽回了手。
他一直都知道表妹心悦于他，却始终保持距离，从未给表妹留过些许幻想。
望着空落落的手腕，上面似乎还残存了些许沈确掌心的余温，谢温言心里感动，唇角满足的勾着，与他并肩走在孤寂无人的屋廊下。
沈确的心情却不似她这般缱绻，他的温柔和体贴是天性使然，对待她是这般体贴，对别人也是。
而且这也一点都不妨碍他心思深沉，杀人如麻。
他刚才一直凝神在想白日收到的一则密报：太子府门外，似乎多了些人暗中窥视。
虽然暂时不知是哪些人在暗中监视东宫，但猜也知道，不外乎就是他密切监视中的那几波势力。
“不知萧祁琰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谢温言知道他感兴趣的话题有哪些，随意择了一个问道。
沈确笑着应道：“他为了脱困，左不过是要指望皇后的，只要萧祁臻咬定他与太子中毒之事有关，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皇后也会将他弃如敝履，他到时再想翻身，也就难了。”
谢温言没有说话，心里也是十分认同的。
自打得知萧祁琰和王毓斐在海岱的作为之后，她也深觉得，对付萧祁琰这种恶贯满盈之人，用出什么极端的手段都不为过。
她本就爱慕沈确，对他的光复大业一直都是无条件支持。
所以沈确遣人从王毓斐那里偷盗换取五和散，用来投毒给东宫，她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身负亡国灭族大恨，蛰伏在大熵京城，原本就要设法铲除掉所有大熵皇室。
太子虽然仁厚，但生性体弱，原本就是命不长久。
他们用来做些文章，也是顺水推舟的事。
谢温言这几年，一直是这样安慰和欺骗自己，以应对午夜梦回时，那颗突然惴惴不安的良心。
而沈确就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他甚至还以嘲笑的口吻轻松道：“王毓斐那个被妒忌蒙蔽心智的女人，还以为自己当初给蔚春燕投下的就是五和散。她岂能够料到，这秘药早已经被我暗中调了包。”
谢温言：“一切都在表哥的计划之内，等东宫和康王两败俱伤，表哥下一个的目标，可是端王？”
沈确摇摇头：“表妹，我曾于你说过，真正的高手都是尽量避免自己亲自动手的，眼下皇后和梅贵妃已经势同水火，我只消在背后轻轻推波助澜，便能让他们自相残杀，到时候我捡渔翁之利，岂不是更加便宜？”
谢温言心悦诚服：“我明白了，表哥是想借萧祁琰之手，同时除掉二王。”
沈确不置可否，只是浅笑着望着天空中那一轮孤月。
初八，勤政殿。
今日是新年后第一次大朝，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互相道着新年贺词，听着都是喜气洋洋。
一声太监尖细的嗓音过后，百官跪迎皇帝驾到，片刻后，金龙宝座上便正襟危坐了一人，正是当今圣上。
只是他面色阴沉，与廷上的气氛并不相融。
百官们互相望望，均是不明就里，不知谁在新年第一次大朝会上就惹怒了圣颜？
皇帝瞥了眼朝下第二排顺位正中的端王萧祁琏，眼神厌恶，烦躁的把奏折推向一旁的胡其善。
“念！”
胡其善不敢耽搁，忙双手捡起，高声念了出来。
萧祁琏原本意气风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听到后面，额头上不禁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等胡其善全部念完，双手合上奏折之后，皇帝冷目望向他。
奏折里所奏之事皆为大逆不道，大有对东宫的不敬之词，听得叫人胆战心惊。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萧祁琏心里清楚，其中好几句，都是出自他之口。
这些时日，梅贵妃在后宫一枝独秀，他也是意气风发。
年节上宴请颇多，醉酒之际，难免就有些得意忘形。
只是他也算注意着场合，非在场全部是亲信外，不会放肆形骸。
究竟是什么人出卖了他？将他口中那些话传到了御前。
见萧祁琏始终装聋作哑不肯出列，皇帝忽然狠狠拍了几案，怒喝道：“你还要装聋作哑吗？！”
萧祁琏不敢耽误，连忙上前几步，掀了袍子跪在地上叩首道：“父皇恕罪。”
皇帝怒气未消，指着他道：“你抱怨太子体弱多病，储君大婚之事，直至耽搁到去年才完成，也延误你等兄弟娶妻生子，
这些也就罢了，可你为何要如此狠心，不顾念手足之情，竟敢诅咒东宫早死……
你，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