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海边。
海风像利刃一样从我们中间穿过,仿佛试图将我们拦腰斩断,这凄苦的风雨和萧瑟的天地忍不住令人退缩,我很疑惑,为什么这里的海从来都是如此凌厉,没有任何对人类的体贴,四十年来始终如此,念及此处,我很快又意识到根本没有所谓的四十年,时间在我的眼前飞速倒流,所有曾在我的脑海中臆想出来的时光被抹去。
我们脚下是荒芜的石滩,碎石带来的痛感清晰地从我的脚底直达每一根神经,海浪拍打着礁石,海鸥——记忆中四十年前的同一只海鸥,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凄厉的叫声穿过时光,它像个从未欢迎我的老朋友。
更远处,我看到那座金属巨蛋正傲然耸立着。
“就在那里。”我指着巨蛋对韩雅说,“走吧。”
我们逆着海风艰难地向金属巨蛋走去,韩雅在旁边很自然地搀扶着我。
“你走路的姿势很像我父亲。”韩雅在我的耳边说。
奇怪的是,尽管呼呼的风声从未有过片刻停歇,但韩雅的声音依然十分清晰,仿佛我们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面对着面一样。
我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风将她的头发纷纷吹向脑后,我意识到,这一路上我一直都在讲述我的故事,韩雅只是个倾听者,我为我的自私感到愧疚。
“事实上,你的很多动作都像我的父亲。”韩雅接着说,“这也是一开始我主动去照顾你的原因。”
“给我讲讲他——你的父亲。”我看到金属巨蛋还很远。
“他是我后来成为医生的原因。”韩雅说,“我父亲自己就是个优秀的医生,他救过很多人的性命。”
我点点头。
韩雅接着说,“你肯定会觉得,一个女儿继承了父亲的职业,肯定是小时候被严格要求过,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相反,小时候我父亲对我非常宽容,他几乎允许我做任何事,他甚至对我的学习成绩都没有要求,因为这种纵容,我母亲很不满,所以小时候比起母亲,我跟父亲的关系更亲近。”
“他是个好爸爸。”我说。
“没错,他对我的保护总是润物无声,上小学的时候有男同学欺负我,他会去那个同学的家里跟他的家长讲道理,默默帮我解决,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对方突然就不再欺负我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风越来越大了,我感觉自己的体力流失得很快。
“小时候我第一次去海边也是我父亲领我去的。”韩雅接着说,“我们在沙滩太阳,堆沙丘,我父亲的手很灵巧,那是一双医生的手,他用细沙堆起一座华美的宫殿,对我说,等我长大了,就给我买一座这样的房子。”
我察觉到韩雅的忧伤,我知道他父亲的承诺没有兑现,不只是因为那样城堡般的房子并不存在。
“那也是我第一次想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韩雅接着说,“于是我告诉他,我长大了想当医生。”
“他一定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是的,他很高兴,那天剩下所有的时间,他都在笑,他的笑容在逆光中,像是一个奖励,那天我们过得很开心,我吃了很多很多海鲜,买了可以动的章鱼玩具,我们玩到很晚,最后我是在返程的汽车里睡着的。”
“醒来后我已经是第二天了,我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有一瞬间我觉得很不真实,不知道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我的梦,直到我看见摆在书架上的章鱼玩具,我明白那一切都是真的,接着我又想起我对父亲说的话,我的本意只是希望他高兴——没错,尽管那时候我年纪很小,但我已经能够察觉到什么事情能让我父亲真正笑起来,忽然间我明白了,我对他说的话变成了一个承诺。”
“其实那时候你还不确定长大要当医生?”
“应该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未来,也不知道什么叫长大,但是那一刻我躺在床上,人生第一次有了巨大的责任感,我觉得我不能让父亲失望,成为一名像他一样的医生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事情,至少我可以天天开心,那是我从父亲那里观察到的结果。”
“后来你就真的成为了医生。”
“还算顺利。”韩雅接着说,“从考进医学院,到实习,直到最后进入我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医院,现在回头看,我好像也没经历过特别的困难,时间过得比我想象中更快,那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我说。
韩雅突然沉默了,此时我们距离金属巨蛋已经很近了,但我也意识到韩雅并非因为即将抵达而结束对话,她是很难再说下去,这突兀的沉默令我感到局促,就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我忽然明白,想做好一个聆听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想着韩雅刚刚说的话,我发现了问题。
“你说你进入你父亲曾经工作的医院?”我问韩雅。
“是的。”
“为什么是曾经?”我接着问,“你父亲那时候去别的地方了吗?”
“他死了。”韩雅的语气很平静。
我也很平静,死亡是一个正在等待我的老朋友。
韩雅接着说,“事实上,我父亲的死让全家——让我们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为什么?”
“他在自己人生的最后几年染上了赌瘾。”韩雅说,“是他曾经救过的一名病人带他开始赌博的,他显示将自己的积蓄全部输光,接着又输光了我母亲的钱,欠了很多债,当他已经拿不出任何钱的时候,他变了一个人,开始殴打拒绝为他提供钱的我的母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去世的三年前。”韩雅说,“我很惊讶一个人竟然可以用如此短的时间就改变一生,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再后来,我母亲忍无可忍,起诉离婚,但还是无法阻止他对我母亲的骚扰。”
“那你呢?”我问,“他对你怎么样?”
“他一直没有真正的伤害过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在他的心里依然是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这也让我始终无法真的去恨他,后来有一次,他来到医院找我,那个他曾经工作的地方,那个所有人都曾尊敬他的地方,他跪在门诊大楼外面的台阶上等着我。”
“他去跟你道歉?”
“不。”韩雅摇了摇头,“他想跟我要钱。”
我们已经站在了金属巨蛋的前面,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巨蛋破败的外壳,被海风侵蚀后露出大片斑驳的锈迹,在我那段从未发生过的四十年的记忆里,这个巨蛋曾经被人返修过两次,一次是刷漆,但漆面很快又再次脱落,第二次是涂鸦,上面被留下很多色彩鲜艳造型张狂的画面,但是此刻,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金属巨蛋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残旧得如同韩雅正在给我讲述的人生。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亲。”韩雅说,“我给了他钱,他离开了,我在一个月后也辞掉了那家医院的工作,跟我母亲搬到了后来居住的城市,又过了一周,我母亲接到警察的电话,听到了我父亲自杀的消息,她很平静。”
“我们进去看看吧。”我指着巨蛋对韩雅说。
她点点头,帮我拉开了巨蛋正面的金属门,一股潮湿又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脱离韩雅的搀扶,颤巍巍向里面爬去,韩雅并未阻止我。
我的记忆彻底错乱了,我分明记得自己在年轻时来过这里,否则我不可能轻易地找到它,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熟悉,我的每个动作也都跟四十年前一模一样,但是,记忆中,我是跟崔思晨一起进来的,如果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崔思晨,那我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心脏一阵剧痛。
我的身体里佩戴着一个心脏起搏器,那是我在一次险些夺走我性命的意外幸存以后得到的,多年来,这个起搏器一直稳定地运行着,现在我却突然感觉到它剧烈地震动起来,急切地仿佛有人在里面大声呼喊。
“其实,昨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了一件事。”
韩雅仍在与我说话,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她当然可以这样做,她也似乎没有意识到我此刻的异常,接着说,“我母亲说,我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我用着我父亲家族的姓氏,这让她每次想起我都会难过,她很小心翼翼地跟我表达想让我换个名字,跟她姓氏的愿望。”
“你怎么想?”我问。
“我不知道。”
忽然间,天旋地转。
“我想,如果我的生命轨迹注定跟我父亲一样,我是不是也应该死去。”韩雅望着金属巨蛋的穹顶,“那才是我的宿命。”
我已经无法再听见韩雅的话了,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失去了声音,我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一阵无尽的蜂鸣在我耳边响起,心跳得更加剧烈,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试图从我的身体里破壳而出一样。
我看见死亡在对我招手。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结束在此刻,结束在这里的时候,我感到释然,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韩雅——她此刻已经像印象派画作一样模糊,一个念头飞速地通过我的心脏起搏器传递给我的大脑。
我知道我必须要抓紧时间了,我艰难对韩雅挥了挥手,正在说话的韩雅停住了。
“过来。”我对这位年轻的姑娘说。
韩雅凑了过来,耳朵贴近我。
“不要为任何人活着。”我说,“也别为任何人而死。”
韩雅吃惊地望着我,片刻后,她的表情从惊愕到释然,她开始哭泣。
“谢谢你。”我听到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不是从韩雅的嘴里发出来的,事实上,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因为它听起来,就像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