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首歌距离今天已经有四十年了,这四十年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总体来说,世界也许是向前走了,但遗憾的是人类在艺术方面的探索似乎没什么进步——可能还有些倒退,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人——当然也包括我,坚定地认为那首歌是崔思晨最好的一首歌。
这并不妨碍崔思晨在后来成为享誉世界的摇滚巨匠。
那年我一遍遍听那首歌,包括睡觉的时间,歌词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我意识到这些文学性极高的文字,这些看起来前后逻辑跳跃的文字,事实上是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角正式崔思晨虚构出来的摇滚明星秦泽,歌词勾勒出一幅幅清晰的场景在我的眼前轮播,最终停留在那个虚构的摇滚明星站在空荡的天台上。
歌词隐晦地描述了那名摇滚明星当下的心境,他对一切都感到沮丧,他决定在自己生日的这天离开世界。
崔思晨的生日是四月七日,当我知道这个日期的时候,距离她的生日只剩下三天的时间。
我是从崔思晨工作的医院里得到这个信息的,那时候我正在不顾一切地寻找她,我从上海返回了她生活的海滨小城,但崔思晨并没有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尽管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我相信崔思晨一定会去那个歌词里的天台,我需要找到那个地方,她的歌词就像一副密码,为我提供了路径,根据歌词描述的霓虹灯,街道,路边的商铺,我来到了一座更加偏远的小城。
那里名叫牙城,地处极北,接近中俄边境,在四月是时依然极其寒冷,我的路线是从崔思晨的家乡返回北京,再从北京坐了接近三十小时的绿皮火车,度过漫长的昼夜,一路看遍四季最终抵达。
下车时,距离崔思晨的生日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走在牙城的街上,整座城市正在飘着雪,寒风卷起地上的冰晶像碎玻璃一样划过我的脸,我很想找个地方取暖,但我知道没有时间了,我只能坚持,只能保持冷静和忍耐,脑中一遍遍回想着歌词里的指示,最终我沿着一条无人的小径来到了一条冰封的河边,河边有一栋高耸于眼前的六层烂尾楼。
这栋楼的天台与歌词里描述得一模一样。
我沿着水泥楼梯向上爬,呼呼的风穿过我,我的旁边没有遮挡,四周空旷,随时有可能被风吹落,我弯着腰,几乎需要四肢并用才能让自己勉强保持住平衡。
当我终于爬上楼顶时,我再次看到了一袭白衣,不同于海边白色连衣裙,此时崔思晨穿着的是一件白色的羽绒服。
寒风依然呼啸而过,犀利尖啸着遮盖了我的脚步声,我看到崔思晨的双脚站在天台的边缘,她的身体随风晃动,随时有坠落的可能,接着,她张开双臂,迎着风,身体微微前倾。
“等一下。”我在她身后喊到。
我的声音随着寒风送进了崔思晨的耳朵里,她猛然回头,惊讶地看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很高兴她认出了我,我快步上前,已经顾不上危险,站在她身边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该到这里来。”崔思晨说,“我已经决定好了。”
“我不是来阻止你的决定的。”
“那你为什么还会到这里来。”崔思晨后知后觉,“你听懂了秦泽的那首歌。”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我不由分说拉住崔思晨的手,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就是在那一刻,我心无旁骛,只有一个单纯又愚蠢的想法:我要救她,如果救不了她,就和她一起坠落。
崔思晨问,“你要告诉我什么?”
“没有秦泽。”我说。
“我知道。”崔思晨说,“秦泽已经死了。”
“不,我的意思是——没有秦泽,从来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
她看起来有些愤怒,用看仇人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正在玷污她心中最美好的回忆,“给我一点时间,”我说,“让我解释给你听。”
崔思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她也许只是出于对我的尊重,她并不相信有任何人能改变她的决心,但我至少还是暂时让崔思晨远离了危险的天台边缘,我们来到顶楼一处避风的水泥墙后面。
就在那面粗糙的水泥墙边,我将所有我得到的信息讲给崔思晨听。
关于秦泽并不存在这件事,我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在来到牙城将近三十小时的漫长旅途中,我已经将我此刻要说的话在头脑中排练了无数遍,我说得很快,很清晰。
我一边讲述自己的调查结果,一边看着崔思晨的表情,我看到了她的变化,那是一种仿佛在时光中被按下了快进键的表情变化。
“没有……秦泽……”
在我的讲述结束时,崔思晨喃喃自语,我几乎听见了她心中楼宇坍塌的声音。
我知道我带来的信息成功击中了她,我没有给她反应与反驳我的机会,我告诉崔思晨,她患上了一种其实并不算罕见的心理疾病,接着开始简单对她解释“解离型人格障碍”,并拿出我特地带来的心理咨询师的证书。
“其实不是没有秦泽。”我对崔思晨说,“而是,秦泽就是你。”
“秦泽就是我……”
“如果你毁灭了。”我转过头,看向我们都差点坠落的天台边缘,接着说,“秦泽也就随之毁灭了。”
她开始哭,每次热泪刚从眼眶涌出,便立即被寒风吹干,在她的眼角和脸颊上留下一道苍白的泪痕。
“但是,如果你活下来,秦泽就活下来了。”我接着说。
我的这句话令崔思晨重新注视着我,我看到她的严重分明在闪烁着一些希望的光芒 ,仿佛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她的面前徐徐展开。
“离开这里。”我抓住最后机会对崔思晨说,“离开这栋烂尾楼,接着,离开你原来生活,以你的身份,以那个不存在的秦泽的身份,去做你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崔思晨见面,也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满足地看着韩雅。
“所以,那才是你真正救了那个女人的一次。”
“没错。”我说,“这个故事讲完了。”
此时,绿皮火车上响起了广播声,我和韩雅就要到站了,时间比我想象得更快。
韩雅微笑着看着我,“你说到最后也没告诉我那个女人叫什么。”
我反应了过来,原来我在所有跟韩雅对话的时候都没有提到崔思晨的名字,怪不得她一直没有表现得很惊讶,我相信如果她知道那个被我救下来的女人就是享誉世界的崔思晨时,她就能意识到我曾经做过多么伟大的一件事。
“她就是崔思晨。”我骄傲地对韩雅说。
我等待着韩雅震惊的表情,但是再一次,韩雅表现得很平静,接着——竟然是疑惑。
“谁?”
“崔思晨。”我说,“你不会连——”
“我没听过这个人。”
“天呐,我们已经老到被年轻人遗忘的程度了吗?”我一声长叹。
“可能是因为我不怎么听摇滚乐吧。”韩雅有些略带愧疚地说。
“就算你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一定听过她的歌。”我很自信地对韩雅说,“不信你现在就听听。”
“现在?怎么听?”
“用手机啊。”我说。
我本能想要拿手机出来,才想起来自从我住进养老院以后,就不被允许使用手机了——那是那个地方并不自由的证据之一,但韩雅不一样,她是护工,有使用手机的权利。
“你的手机呢?”我对韩雅说。
韩雅缓缓掏兜,将她的手机拿出来。
我很意外,因为韩雅拿出来的是一个让我已经有些陌生的老式功能手机,一个彩色屏幕的小巧的诺基亚。
“我的手机里是有音乐,但都是我自己下载的我常听的歌,没有你说的那个人的。”韩雅说。
“你怎么还用这么老的手机,还下载音乐?”
“你在说什么?”
“用智能机啊。”我有些急躁,“去音乐软件就听得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时,车厢里的广播再次打断了我和韩雅的对话,在一段悠扬的古典音乐背景中,广播人员开始介绍我们即将下车的这座海滨城市,介绍当地的美景和美食,最后,是当地最近的天气情况。
广播里说,“今天是2007年4月7日,虽然已经进入春天,但昼夜温差依然……”
“2007年?”我说。
“对啊。”韩雅这一次终于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时候?”
“2007年4月7日……”我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绿皮车,韩雅手里的诺基亚,还有此刻车窗外映入眼帘的,四十年前的光景。
“解离型人格障碍……”我一边说一边陷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