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从韩雅的脸上看到我所期待的惊讶,还是令我有些沮丧,韩雅只是沉默地听着,我觉得她已经开始对我讲述的故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编故事?”
韩雅摇了摇头,“说下去。”她说,“你怀疑那个叫秦泽的人根本不存在,后来呢?你证明了吗?”
“证明了。”
我接着告诉韩雅,当这个念头从我的脑中浮现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忽视它,恰好那个时候,我的事业和生活都陷入停滞当中,我急需一个目标,那一刻我仿佛重新拥有了动力,整个人都变得精神百倍。
崔思晨所讲述的经历成为我继续展开调查的线索,我回忆着里面出现过的人物和场景,逆流而行,决定一个个去见她提到过的人。
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那个叫叶子的姑娘。
找到叶子的过程还算顺利,根据崔思晨的描述,叶子最初是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附近的唱片店里工作的,当我抵达北京顺义区的那个地址时,曾经的唱片店当然早已关闭,原来的房子被翻修,现在变成了饭馆,主营以北京菜为基础的融合菜系,饭馆前的路非常新,我记得崔思晨说过,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都能听到压路机的声音。
幸运的是,饭馆的老板娘就是叶子。
她的原名叫濮叶——我是在进门的营业执照上看见这个名字的,叶子虽说是老板,其实也干着服务员的工作,我去的时候刚好是饭点,顾客很多,我索性跟人拼桌在那里先解决了午饭,我故意吃得很慢,熬到所有的顾客都结账走人后,才一个人走向收银台。
叶子正低头算账,见我过来,对我露出一个熟练又疲惫的笑容,“吃好了。”她说。
“吃好了。”我说,“味道不错。”
叶子拿过我的账单,按了几下计算器,“一百三十二。”她说,“抹个零,给一百三就行。”
我拿出手机扫码付了款——
“等等。”韩雅打断我,“扫码付款?”
“对啊。”我对韩雅笑了,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觉得我一个老人根本不会使用扫码付款,可问题是我也曾经年轻过啊,我现在也没有老年痴呆。
“你先别打岔,让我讲完。”我说。
“好。”
我接着讲述,叶子注意到我付了钱后迟迟没走,问我还有什么事,我反问她这里原来是不是一家音像店,叶子虽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回应了。
“对,是家音像店,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撒了个谎,对叶子说我以前就住在附近,还来这里买过唱片,我将自己代入想象中秦泽的形象中,但叶子的反应并不热烈,相反还有些抵触的意思,她只是哼了一声,便继续埋头手里的账单。
“我看你有点眼熟。”我接着说,“你以前是不是在音像店工作?”
“又算乱了。”叶子一声长叹,再次抬起头,对我怒目而视,“对,我以前是在音像店工作,您吃好了就请回吧,我没时间陪您叙旧。”
“其实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她没说话。
“秦泽。”我接着说,“他以前也经常来。”
“谁?”
她的反应几乎已经算是答案了。
如果崔思晨说的是真的,叶子当然知道秦泽的名字,她不光知道,她还跟秦泽一起在上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除非她故意对我隐瞒,可她有这个必要吗?
“秦泽。”我重复了一遍。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什么泽。”叶子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
恍惚间,我觉得面前这个女人从一个我构想的出挑又迷离的角色,变成了世界上无数普通又平凡的女人之一,我并不是说这样就不好,我只是有些诧异。
“我以前就在那家音像店工作。”叶子接着说,“老板是我丈夫,不过我们是后来才结婚的,结婚后不久我丈夫就出车祸死了,没多久,店也关了,改成了现在这家饭馆,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我也不想聊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
“对不起。”我对这个可怜的女人真诚道歉。
现在我相信叶子说的都是真的,她不认识秦泽,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秦泽。
事实上到这里我已经可以验证我的猜测了,但既然我已经开始调查,我就想按照计划进行下去,现在我可以承认当时的我是被一种生活的充盈感所包围着,调查本身已经让我乐此不疲。
于是我又去了上海。
“去唱片公司?”韩雅已经猜到了我后来做的事。
“没错,我去了唱片公司。”
“真的有那家唱片公司吗?”
“还真的有。”我说,“而且之前我就知道有,那家公司的信息很好查到,但的确没有查到一个叫秦泽的艺人,所以我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我伪装成媒体成功和那家公司的一名企宣见了面,在他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我装模做样地问了一些关于艺人发展方面的问题以后,再次抛出秦泽这个名字,不出所料,这个对公司的一切动向了如指掌的企宣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时候,这样的调查给我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我一边觉得自己是个私家侦探,一边觉得自己是个偷窥者,我觉得我的欲望见不得光,难以启齿,又让我无法自拔。
当我已经完全确认崔思晨说的事情都是虚构的时候,在一个夜晚,我后知后觉,突然感到非常失落,我不知道崔思晨为什么要骗我,我们明明过了那么真诚的一个夜晚。
“也许她不能告诉你她自杀的真实原因。”韩雅说,“也许是一个非常难以启齿的原因。”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我说,“但我很快推翻了,肯定不是这样,因为在那天晚上,崔思晨说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像是临时编造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一个非常真诚的夜晚,当我像电影回放一样逐帧去回忆那晚的所有细节时,我无比确定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韩雅问。
“你忘记我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了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心理学家。”
“当然,那时候还不是,尽管我是心理学专业出身,但事业受阻还是让我不相信自己真的能从事这一行,不过那天,竟然变成了我事业的开端。”
韩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接着说,“我很快意识到,她相信秦泽是存在的,是因为自己患上了一种解离型人格障碍。”
我将这种心理疾病简单解释给韩雅听,韩雅很聪明,她很快就理解了,简单来说,就是崔思晨在脑中的自己构建了一个名叫“秦泽”的人,这些年来,她一边活在真实的世界中,一边活在拥有秦泽的虚拟的世界中,而真实的世界为崔思晨提供的只是最简单的生活需求,吃饭,睡觉,也许还有一些简单的人际交往,而崔思晨的精神世界,则靠拥有秦泽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给养。
这两个世界在崔思晨的调度下完美地融合了。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的确是这类病人的天赋之一,两个世界的逻辑在崔思晨的大脑中形成自洽,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小说家用现实中的人物为原型,创作了小说中的角色,并同时跟这些她打造的这些一体两面的人物共同相处着。
在我过往所了解过的解离型人格障碍患者中,通常有这样一种特点,就是他们所虚构出来的角色和世界往往是自身内心与欲望的投射,崔思晨塑造的秦泽是一名音乐人,我猜测那就是崔思晨的欲望,也许她的内心渴望成为一名音乐人,但是碍于现实无法实现。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当时在荒滩上捡到的CD机。
后来崔思晨将这台CD机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机器已经完全损坏了,但里面的唱片也许还能听,我将唱片拿出来,很明显这并不是一张正式发行的唱片,没有封面,碟片上原本的字迹还是用马克笔手写的,被海水浸泡后已经模糊一片,这更印证了我的想法,根本没有签约过唱片公司的秦泽。
那时候CD机已经不流行了,大家都用手机听歌,我只能在二手市场上又买了一部老式CD机,将碟片放入,听里面的歌曲,旋律缓缓流淌进我的耳朵,我很快被抓住了,我听人说,判断一首歌的好坏只需要听前奏就可以了,我负责任地说,以我粗浅的音乐知识和审美,我相信这是一首优秀的作品。
人声进来。
果然是女声,尽管我早就猜到了,还是很惊喜,而且,虽然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往往不同,但我很快就确定那就是崔思晨的声音,这首歌就是她的作品。
是崔思晨,一个渴望成为音乐人不成,因此只能将一切寄托在虚构世界的人的作品。
我沉迷于崔思晨的歌声中,这是一首抒情的轻摇滚作品,即使放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也依然值得聆听,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多年后崔思晨已经成为享誉世界的摇滚巨匠以后,依然有大量的歌迷认为这才是崔思晨一生最好的作品。
我就是其中之一。
崔思晨不仅旋律写得出色,歌词也非常具有文学性,她在各种描述了一个乌托邦似的世界,一个看似对人处处关照,但却无法再拥有真正的自由的世界。
那首歌里,崔思晨绝望的写到,这个世界甚至不允许死亡的存在。
在那句歌词后,是一段突然的嘶吼,将整首歌推向最终的高潮,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我摘掉耳机,如临大敌。
我知道我必须找到她。
因为在那首歌的最后,崔思晨在各种描述的人物,再一次冲向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