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我频繁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我一次次坐上了年轻时坐过的那列火车,火车还是当年的样子,绿皮车,很破也很缓慢,唯一的好处时窗户可以打开,一路穿过平原时,田野的风从车窗灌进来,抚摸过我的身体,令人通体舒畅并清醒。
后来我发现梦里的时间也跟现实中的时间一样,我会在车上度过一整个下午,直到风里混进潮湿的咸腥味时,这列车开始缓缓靠站,我看到夜色下一望无际的大海,月光下波光粼粼。
尽管只是在梦里,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我该下车了,于是我站起身,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向车门处移动。
但是我每次都在火车停下之前醒过来。
醒来以后,我依然在养老院里,睁开双眼,头顶柔和的阳光,这光线是从一面薄薄的纱帘中透过来的,斑驳的光影打在一尘不染的白墙上,使我每次都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处光影实验器皿中,而非现实中住处。
我对自身的处境感到恐惧,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起初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但最近,随着那个梦境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我的恐惧也如浮出水面的潜水员一样大口喘着粗气。
这一切只有我的护工韩雅——一个像精灵般可爱的姑娘走进我的房间时才会消散。我之前也换过几名护工,但我都不喜欢,只有韩雅的照顾令我觉得舒适,因为她根本就不照顾我,或者说,不会过分照顾我,我讨厌这里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这些入住的老人百般呵护,我的意思是,我很感谢,但我真的不需要,我们只是老了,跟所有无法英年早逝的倒霉蛋一样,但并不是废了,我们对生活的经验足以令我们狡猾地应对身体机能的退化,我们就像我梦里出现的绿皮车,我们也许行驶得很缓慢,但我们可以开窗通风,我们总是能到达目的地。
所以,在这个早上,当我再次从相同的梦里醒来以后,我已经无法忽视它了,我觉得这个梦对我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尽管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并且也到了对命运给我的一切欣然接受的年纪,但我还是对那个梦——以及我所判断的其中的暗示感到恐慌,准确地说,是急迫。
因为我觉得其中一个暗示就是,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还没有感受到痛苦,也没有濒临死亡的感觉,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我忽然觉得,当一段过去的记忆反复出现,就意味着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新鲜事可言了,我这一生该体验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过了,接下来——就像写文章的人一样,是修补旧稿的时间。
这也是我所理解的梦里的另一个暗示,它在要求我回去那个地方。
我知道我需要韩雅的帮助,需要她跟我一起走,我不是没有能力一个人坐车回到那座我忘不掉的海滨城市,真正困境的是离开这家养老院,这里虽然环境优美,设施完善,所有人的笑脸相迎,但暗地里却牢牢掌控者我们这些人的动向,我们只能在固定的区域里活动,吃一些营养丰富但不断重复的食物,吃一些功效不明的药品,我们总能在一个时间到来的时候感到饥饿,在另一个时间到来的时候沉沉入睡,从来都分毫不差,这让我觉得自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被设定好的机器。
这里更像一个被注入了乌托邦幻觉的监狱,这种感觉有时会令我向往死亡,我不希望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我希望不要是这样,哪怕是危险一些都可以,但我不想被一个环境或制度以保护我的名义限制我的自由。
当我将逃离这里的想法告诉韩雅的时候,我很清楚这是一场赌博,好在赌注并不大,我很清楚韩雅的人品,她也许不会同意我,但绝不会出卖我,最多只会阻止我离开这里,而说实话,我出逃的决心也并没有多么坚定,如果韩雅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
我想这也是老去唯一的特权了,我们会坦然地留在停滞的时间里。
然而韩雅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她不但没有阻止我,甚至决定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本来我只是希望她能帮助我离开养老院就可以了,韩雅的眼神告诉我,她跟我一样对这里的平静与安详感到恐惧,后来她告诉我,她觉得这里弥漫着随处可见的危险的空气,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闻得到。
我在韩雅的帮助下顺利离开了养老院,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感觉恍如隔世,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在那里度过了多少时间。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像那些蹲过很多年监狱的人一样,对一个陌生发达的现代化世界感觉手足无措,但出来以后,我的感觉却完全相反,我的意思是,我依然感到手足无措,但原因是外面的世界依然保持着我熟悉的样子,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我既没有目睹科技的进步,也没能察觉到文明的发展,仿佛外面的时间才是真正停滞不前的。
但我没有时间发出感慨,我们必须在被发现之前赶上火车,所以我没有来得及跟韩雅解释,我们赶到了火车站,韩雅去买了两张票,我们等在月台,战战兢兢盯着每一个靠近我们的神色可疑的人。
最终我们安全上了车。
“这车可真够旧的。”上车后我终于放松了下来,对韩雅说,“怎么还是绿皮车?”
“有什么问题吗?”韩雅一边跟我说话的同时,还一边谨慎地扫视四周。
“我以为这种车早就淘汰了呢。”我接着说。
韩雅疑惑地看了看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车开动了,车窗外的景色缓缓向后移,我们都松了口气,我在韩雅的帮助下打开车窗,徐徐微风吹进来,我看着韩雅的发梢被风养起来,扫过她青春洋溢的脸,我经历过韩雅现在的年纪,我也曾有过青春,当然,我现在没有了,但我拥有了欣赏青春的眼睛。
我与韩雅相视而笑。
“你够摇滚的。”我说。
“什么?摇滚?”韩雅似乎更疑惑了。
“对。”
“我不是搞摇滚的。”韩雅说,“我连听都没听过。”
“我的意思是,你的行为很摇滚,很——叛逆。”
“摇滚变成了一个形容词吗?”
我点点头。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一个跟你一样摇滚的女孩。”我说,“当然了,是曾经的女孩,我们认识的时候,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不过她现在已经去世了。”
韩雅没有说话,她很聪明,总是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我讲话的节奏,她一定也意识到我的讲述还未结束。
“其实我们这次,就是去我跟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个海边?”
“没错。”我接着说,“那也是我和她这一生唯一一次见面的地方。”
“她一定很特别。”
“是的,她是我遇到过的最特别的人。”我接着说,“最近几天,我一直梦到第一次跟她见面的场景,但是我总在我们见面之前就醒过来,我觉得,是那个梦在指引我回到那个地方。”
“回去干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只有到了才能知道。”
韩雅抬起她雪白纤细的手腕,看了看戴在上面小巧的手表,对我说,“时间还早,给我讲讲这个特别的人。”
我回忆起在那个巨浪滔天的夜晚,开始对韩雅讲述我第一次见到崔思晨时的场景,那个场景距今已过四十余年,但却清晰地仿佛就是发生在昨晚一样。
真正困难的不是回忆起这些事,而是将我内心的感受传递给韩雅,尽管我做了一辈子心理咨询师,可以熟练地通过对面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或动作去判断对方的感受,但我还是对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那些事在我内心的震荡难以言说,就像韩雅所说那样,这一切都太特别了,每次当我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沮丧,觉得我的人生虚度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夜晚并得到安慰。
我只能尽力讲述,我对韩雅讲述惊涛骇浪,讲述海鸥的哀鸣,讲述拍碎在巨大礁石上的浪花,然后,讲述一个坐在礁石沐浴着月光,身着一袭白衣的女人。
随着我的回忆,崔思晨的影子再次在我的眼前浮现。
“她就是那个特别的女人,那个后来的摇滚明星?”韩雅问。
“对。”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接着,我讲述了一场拯救,尽管我很确定,我因自己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一定拯救过很多人的生命,但那一次,是我觉得最真切最难忘的。
当然,那场拯救始于一场滑稽的人狗对决,那条恰好在海滩上用CD机攻击我的野狗唤醒我了,我将这一段事无巨细地讲给韩雅听,那条狗是如何突然对我发起追逐,我又是如何绝地反击用石头攻击它,并最后发现CD机,意识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并非幻觉而是一个沉入大海的人。
也许我还是有那么一点讲故事的天赋的,韩雅在听到这一段的时候,一直忍不住抿嘴笑。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是编的。”韩雅说,“这些事太离奇了。”
“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离奇了。”
“后来呢?”韩雅接着问,“你把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给救上来了?”
“算是吧。”我说,“其实不是我救上来的,而是一波波的海浪又把她给冲了上来。”
我脑中回忆起透着月色的深海,那感受再次浮现,仿佛我又一次沉入,我随着海浪漂浮着,我展开四肢,无用又吃力地划着水,这时我抓住了一只冰凉又柔软的手,我看不到,但我知道是她,于是我不再放开,直到我们双双被冲上石滩遍体鳞伤。
“即使是这样,如果那天没有你,她也会死在海边吧?”
“也许吧。”
“你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韩雅说。
我不知道韩雅如何定义伟大,对我而言,我只是做了一件当时必须要做的事,当时的我拖着疲惫受伤的身体,回忆着自己并不擅长并且从未实践过的急救方式,最终唤醒了崔思晨。
几乎就在崔思晨醒来的同一个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我接着对韩雅讲述,醒来后的崔思晨表现得异常平静,她既没有表现出惊恐,也没有像那些一心求死的人一样,对生还感到沮丧和愤怒,甚至,她显得已经认识我很久了似的,从石滩上坐起来,微微张嘴,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可以避雨。
“不知道那个地方还在不在。”我说。
“那是什么地方?”韩雅问。
“很难形容。”我说,“是一个金属巨蛋。”
我和崔思晨躲在里面,听着雨滴拍打在金属表面上震耳欲聋的声响,起初我们都很沉默,仿佛只是两个恰巧都来这里避雨的陌生人,过了一会儿,当雨势和声音都渐小,崔思晨告诉我,她曾经在这里目睹过一个老人的死亡。
那时候我感觉到她准备好聊聊她的事情了。
我听着火车碾过铁轨连接处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我觉得熟悉又亲切,后来的很多年,在我住进养老院之前,我已经不再做这种绿皮车了,当我以一个成功的心理学家的身份频繁出现在国内外的时候,我坐的都是高铁和飞机。
车窗外的一片酒红色的夕阳,洒在韩雅的脸上,让这个姑娘变得和当年的崔思晨一样动人,我想,如果我年轻五十岁,也许我会追求她,当然,前提是带着现在的生活经验和勇气,否则我一定会沉默,像曾经错过崔思晨一样错过韩雅,不过,此时我已经老了,生命所剩无几,我没有道理鲁莽又自私地给这样一个年轻美好的女孩带来困扰。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像欣赏一副会动的油画一样欣赏着面前美景,韩雅的瞳孔里映着晚霞,眼神里写着渴望我讲下去的表情。
“她是为了她爱的人自杀。”我说。
“我就知道。”韩雅表现得并不意外。
我将崔思晨与秦泽的故事转述给韩雅听,我不能保证我的转述是准确的——当然,那也不重要,而且几十年过去,我对于那段故事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我只能给韩雅讲述一些并不连续的片段,崔思晨第一次在海边的音乐节上见到秦泽,她为受伤的秦泽包扎伤口,他们决定去北京,分手,在上海发现秦泽早已出轨的事实,崔思晨的离开和秦泽的死亡。
那些在崔思晨的记忆里经过了五年的时光,被她浓缩成几个小时讲给我听,又被我再次浓缩成二十分钟讲给了韩雅。
我想,故事都是在这样一次次的转述中失去它原本的光泽的,再加上我的语气平淡,气息微弱,更让这个故事显得寡淡无味,但我对面的韩雅在听完以后,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
此时车厢里的灯已经打开了,白色的灯光照在韩雅的泪花上晶莹剔透。
“你怎么哭了?”我问韩雅。
“我能理解她。”韩雅说,“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韩雅的反应令我觉得愧疚,我必须承认,我为了让这趟旅途尽量有些趣味,像那些不负责任的小说家一样刻意将故事的真相藏在后面,但韩雅走了心,动了情,我想一会儿当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的时候一定会非常失望。
于是我决定提前宣布谜底,“都是假的。”我说。
“假的?”
“对。”我接着说,“我是不是说过我救过那个女人。”
“你是说过。”
“但我也说了,事实上是海浪把她给冲上来的,我从来都不觉得那次是我救了她。”
“那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第二次——我真的救了她。”
我在韩雅震惊的目光中继续讲述,事实上在那晚以后,崔思晨就离开了,而我独自留了下来,我在海边找了一家青年旅社,用很便宜的价格租了一个床位,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我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重大的改变。
我依然处在困境中,我的工作,我的前途,这些更真实的东西扑面而来,但我不能阻止自己对崔思晨的想念,每当我试图去回到现实中,找到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路径的时候,我的思绪都会不由控制地回到崔思晨的身上,回到那个夜晚,我的所有感官和知觉都在那一晚被生猛地打开了,她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被雨打湿的面庞清晰可见。
我们没有留联系方式——当时的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已经不得不承认我对她深深迷恋,我喜欢她,哪怕她只是我贫瘠生活里一闪而过的掠影,我依然想要走进她的生活,或者说,以一种不被她察觉的方式走进她的过去。
于是我做了一个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决定,我开始去调查崔思晨给我讲过的故事,尽管那些故事早已经结束,并且只是关于她和她死去的前男友的——说实话,尽管没见过面,但我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叫秦泽的男人,但我还是像一个无法出戏的影迷一样,去现实世界中寻找电影里出现过的场景。
“我的天呐。”韩雅感叹。
“很傻吧。”我笑了笑说,“而且有点变态。”
“不,我觉得很棒。”韩雅说,“你调查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说。
“没有?”
我点点头,告诉韩雅,“但这恰恰就是结果。”
我第一个去调查的地方,就是当年的音乐节,因为就在那片海滩上,不过说实话当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尽管崔思晨对我说那场音乐节发生在五年前,后来再也没有举办过,所以没留下什么痕迹,但我依然觉得这个地方并不是个适合举办音乐节的场所,这里太荒凉,碎石遍地,观众很难在这里得到舒适的体验。
“所以,那个音乐节是假的?”韩雅猜测。
“还真不是,那个音乐节真的举办过。”我说。
这个调查比我想象得更快,我甚至没出门就得到了结果,给我信息的是跟我一起住在青年旅社的上铺大哥,这哥们五大三粗,是个货运司机,聊天中我得知,他因为常年跑一趟路线,所以经常来这里住,提起五年前的音乐节,大哥印象深刻,因为当时他也在现场。
可是当我提起秦泽的名字时,大哥却不记得了,他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当年登台演出的乐队后来没有一支真正走红,五年的时光足以令那次演出的所有乐队销声匿迹。
这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在附近的商铺和酒店挨家走访,探寻关于那场音乐节的信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一家后来已经是咖啡厅的店铺里找到了线索,咖啡厅的老板告诉我,他盘下来这家店面的时候,这里是一家音响店,货品都被上任老板带走了,但留下了一张海报。
这张海报正是当年音乐节的海报,上面印着所有参与演出的乐队名字。
我在其中看到了崔思晨跟我提到的乐队——绝缘体,也就是秦泽乐队的名字。
当我带着这张海报回去找到上铺的大哥时,大哥却告诉我,绝缘体这个乐队他有印象,是一直后摇乐队。
“后摇?”我问大哥,“那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器乐演奏,没有主唱。”
“不对。”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主唱?”
我不是不相信一支乐队没有主唱,而是我清晰地记得崔思晨告诉我,秦泽就是这支乐队的主唱。
“错不了。”上铺大哥十分自信地对我说,“我对这个乐队印象很深,因为他们上台之后,演出了很长时间,我旁边一个以前没听过后摇的二傻子还说呢,‘怎么还不唱’。”
大哥说着就笑了起来,我注视着他的笑容,大哥的脸渐渐变得模糊,而一个令我又激动又有些惶恐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那个秦泽——他真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