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一阵沥沥拉拉的水声，然后是一声响亮地咳痰，听得我一阵阵犯恶心，最后随着身体的一阵抖动，老陈——曾经那个世界的老陈，即将度过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
我迫切需要知道此刻的具体时间，尽管在我们死后的世界里，在那个舍监的床铺上，老陈已经给我详细讲述过这一天发生得事情，所有细节，但这并不代表我就能够改变故事的结局，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也许我可以藏在老陈的心脏起搏器里努力去干涉老陈的思想，但是最后的行动还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我不知道老陈是不是已经从家里出来了，这时候老陈转过身，我听到吱呀一声，似乎是小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没错，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藏在心脏起搏器里的我没有视觉，只能靠声音去推测外部的环境。
我感觉到老陈在走，动作很缓慢，我能力理解，他已经是一个垂垂老者了，我跟随着老陈的身体缓缓移动，一上一下，像骑在一只巨大海龟的背上漂浮不定。
片刻后，老陈又停下，我听见水龙头被拧开时滞涩的摩擦声，接着又是水声，水流冲击在人手又冲击在瓷盆上的声音。接着，是纸巾被抽出的声音，这个声音顿时令我一阵失望，我意识到这个声音大概率说明老陈不在自己的家里，这个声音更像外面公用卫生间里搭配的擦手纸巾。
“能给我支烟吗？”
我听见了老陈的说话声，这个声音随着他身体的共振使我一阵摇晃，我忽然热泪盈眶，感动得想哭，尽管从事实上我跟老陈刚刚说过话不久，但此刻再听到他的声音，特别是在这个我们都怀念的世界里发出，我感觉恍如隔世。我意识到今天也是我跟老陈的告别，从此以后，这位顽固的老人，这个哪怕进入另一个世界里依然奇怪的室友，将永远离开我的世界。
所有人，永远离开我的世界。
“谢谢。”老陈又说话了。
我对照老陈说的话，回忆他曾给我讲过的经历，突然感觉一阵沮丧，因为我想起来了，之前的猜测没错，老陈现在已经从家里出来了。
我记得老陈曾经跟我说过，在跟妻子吵架以后，他离开家，一路上愤愤不平，心乱如麻。
然后，作为一个老人，遗憾的是你已经失去了浪漫的权利，哪怕是心酸的悲伤的浪漫都被剥夺了，老陈虽然深陷一种强烈的愁思中，但根本无瑕咀嚼悲伤，一阵尿意来袭打断了气氛，他根本的控制不住，他已经失去对自己的前列腺和括约肌的控制权很多年了。
幸好不远处就有一个公共卫生间，老陈在自己失禁之前走了进去，及时将尿排出，出来后，心情复杂，悲伤更加剧了。
这时候老陈看见卫生间外面一个抽烟的男人，烟味正好顺着风飘向他，那时候老陈已经戒烟超过三十年了，而戒烟的第一天也正是他安装上心脏起搏器的那天。
我听见打火机的声音，紧着是连续两声仿佛要将胸腔吸满又抽空的吸烟与吐烟的声音，我也随着老陈抽烟的动作一起一伏。
根据老陈在舍监里对我的讲述，他在抽这支烟的时候，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回去对他的妻子道歉，两个念头在他的心里打架，当然老陈最后的决定——将他的悔恨带到另一个世界的决定，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他决定在白天先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完，到晚上回去的时候，带着礼物郑重地对妻子表达歉意，他对这个方案十分满意，但他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都无法预知这一天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我们时常傲慢的以为命运会给我们很多次机会，甚至是无数次机会，但人的命运并不是这样运作的。
我必须得让老陈改变主意。
然后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寄生在老陈心脏起搏器里的一团看不见的物质，我无法发出声音，更无法与老陈的神经发生连接，我很无助，感受着老陈胸口的一起一伏，听着已经戒烟三十年的老陈因为复吸而频繁发出的咳嗽声。
我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努力摇晃自己的身体，但我根本就没有身体，我无能为力，正在我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我听见了另一个说话声。
“老爷子，你怎么了？”说话声是之前给老陈烟的男人发出的，他接着问，“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老陈艰难地回答。
老陈不舒服吗？我有些疑惑，因为据老陈的讲述，他在这一天，直到倒下之前，身体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异样，他的死亡来得非常突然。
“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抽烟了。”老陈说。
接着我感受到老陈将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的动作。
我继续摇晃，感觉到老陈开始剧烈喘着粗气，现在我可以确定就是我导致老陈身体的不适。
老陈继续走，呼呼的风声穿过，我不顾一切，拼命摇晃，老陈走了几步，缓缓停下，手捂在胸口，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温热的物体罩住。
“回去！”我呐喊道，“回到家去。”
老陈迟疑片刻，忽然问，“谁在说话？”
我很震惊，老陈似乎听到了我，这样的震惊也让我停止了摇晃的动作，老陈的手臂放下了，我继续呐喊，但老陈似乎又听不到了，很明显，他身体的不适也随着我停止摇晃后消失，我感觉到他再次迈开脚步行走，方向并未改变。
我只好再次摇晃，再次迫使老陈停下来。
那只粗糙的手当然也再次按在了心脏的位置上，我在感受到的瞬间立刻扯着嗓子喊起来，“回家！”
“回家？”老陈喃喃自语。
现在我完全确定了，只要老陈的手按在心脏的位置，触碰到起搏器，我的声音就能够传达给他，我几乎也可以猜测到老陈的感觉，那仿佛就是一个人在与自己的灵魂交流。
“对，回家。”我接着喊，“回到你妻子身边。”
“回到我妻子身边？”
我成了老陈命运的暗示。
接着，我感到了一阵缓慢但又坚决的晃动，老陈在转身，我仿佛置身于一座正在海面上缓缓掉头的巨轮，随后，我从风声中感受到老陈已经向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了，起初的几步似乎还走得有些犹豫，但越走越坚定，越走步伐越快，在后面，我感觉老陈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的步履矫健如飞，呼吸有序如踏上跑道的运动员。
开门声。
“你怎么回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老陈对那个女人说。
尽管我看不到那个女人的模样与表情，但是此刻我已经不难想象对方的反应，她也许带着一丝疑惑，但一定是惊喜并且幸福的。
“你说什么？”女人问。
“我说，对不起。”老陈接着说，他的语速也变得快了很多，我知道老陈已经从我的暗示中明白他的时间紧迫，“我不应该因为那一点小事就跟你发脾气，你照顾了我一辈子，事事都迁就我，我却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我明白了，没有人理应无条件地去爱另一个人，更没有人有权力肆意享受和践踏别人对自己的好，我老了，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间太晚了，不过好在我至少还是在死前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想对你道歉，不只是是为今天这一件事，还为我们这一辈子所有我让你伤心的事，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做得不够好，我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我希望这些话能稍微安慰到你这些年受伤的心。”
“你这是怎么了？”女人说，“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可能是我太老了，刚才我突然感觉到时间很紧迫，如果我现在不跟你说这些，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我更不想让你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有时候我不知道那些莫名其妙的所谓尊严是从哪来的，但却一次一次让我错过对你认真道歉的机会，现在我把这些话说出口，我觉得解脱。”
“其实我都知道。”女人说，“我知道你并不是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跟我说这些话，所以，谢谢你让我等到了。”
我再次感觉到老陈将手放在了胸口，他似乎在盼望倾听到内心的声音。
“老陈，你做得很好，你已经没有遗憾了。”我对他说，“现在，我希望你能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