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松紧合适吗？”白大海问我。
“可以再稍微紧一点，我怕它掉下来。”
白大海一声苦笑，“看出来你真是下决心了，”他说，“正常人都怕太紧，通电后会疼的受不了，你却只担心脱落的问题。”
“会很疼？”小伟看着被戴上了金属头箍的我，紧张地问白大海。
“电视里面看过电刑吧？”白大海说。
“看过。”
“就是那种感觉，只有一个区别。”
“什么区别？”
“那种电刑最后人会死，这个不会——只会一直疼下去。”
“不行，不行！”小伟听罢又要上前阻止，试图去拆掉我的头箍，“太残忍了，他自己一个人疯就算了，你还陪他一块疯。”
“小伟。”我握住他拆卸的手，“让我去吧。”
小伟眼含泪光看着我，缓缓松开了手，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不停抖动。
“你准备好了吗？”白大海最后问我。
我轻轻点头。
白大海拉下电闸，顿时火星四溅，电流瞬间穿过我的身体。
起初，我并没有感觉疼痛，只是周身一阵酸麻，甚至还有些舒适，但很快，这种舒适感便给我带来身体的疼痛以及情绪上的困惑，我意识到那种酸麻的感觉并没有变化，真正的问题是这种感觉所持续的时间与频率都太长了，它就像我曾经在那个世界里经历过的所有的东西一样，开始时令你欢喜，最终令你悲伤。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它像是万千蚂蚁一遍遍爬过我的身体，一遍遍侵扰着我的心，我总想抓住点什么，但完全无法行动，逐渐的，我的头脑中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不对，开始时还不是画面，而是声音，只不过那些声音被混入电流声中，让我最初没能分辨，后来，这声音逐渐清晰，盖过电流声，我听出来了，那是海浪的声音，是平稳的，并不汹涌的海浪的声音，它节奏有序，淡入淡出，如泣如诉，我在这样的声音中慢慢感受到了平静，接着才是画面出现了，我看见了那阵海浪，遥远地从天际线的尽头奔袭而来。
这之后画面开始变换，先是天气的变幻，我站在碎石滩涂，看着天空从晴朗变成乌云密布，随后绵绵细雨开始落下，雨滴打在我的身上，每一下都像针刺一样疼，海鸥的鸣叫声穿过我的耳膜，一台压路机不知从何处开过来，也开到了石滩上，轰鸣着将岸边的碎石压得更碎。
随着闪电，一个失真电吉他的声音猛然间划破夜空。
紧接着，电吉他，贝斯，鼓，所有的声音齐鸣，节奏强烈，似乎在有序地演奏着某一首乐曲，这首曲子听起来有点耳熟，我忍着剧烈头疼仔细听，终于听出来这就是我写的曲子，是曾经被崔思晨认为我写的最好的一部曲子，那是我们在创作上难得达成共识的一刻，我也觉得那是很好的作品，它听起来既创意十足又悠扬悦耳，但是此刻，我听到的却只是一阵阵无休止的刺耳噪音。
很快，我发现噪音不只是我的曲子，还有一切，包括最开始平稳的海浪，此时也已经变得波涛汹涌，怒吼滔天，浪花愤怒地击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盘旋的海鸥在一次次飞进的时候露出凶恶的目光，鸣叫声声嘶力竭。
更多的画面与更多的声音出现，争吵的声音，摔打东西的声音，急刹车的声音，女人的叫床和哭泣的声音……每个声音都是如此的痛苦与愤怒，那些声音如千军万马，跟随电流穿过我的神经，让我在清醒的痛苦中悔恨不已。
忽然间，我开始下坠。
面前五光十色，所有的声音正在远离我，我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面前颜色的变幻也越来越频繁，那些令我痛苦的声音逐渐变成了遥远的回响，一个个从我的耳旁被剥离，每小时一个声音，我的世界就清静了一点点，疼痛也就缓解了一点点。
随着最后一个声音从我的头脑中消失，我感到彻底地放松，感觉身体也缓缓落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此刻我的耳边就只有微弱的电流声了，和最开始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不再令我不安，相反，又将宁静带回给我。
这微弱的电流声若隐若现，像是老式收音机里的白噪音，接着，是一声清晰有序的呼吸。
这声呼吸忽然让我明白了真实的情况。
回顾刚才我所经历的一切，现在都得到了解释，那些震耳欲聋的噪音，那些痛苦的回忆，都是白大海用机器提取出来的，他将我的回忆炼制成灵感，我没想到我所有的回忆都是让我痛苦的，哪怕在经历时是开心的回忆，最后也变成了痛苦的感受。
接着，白大海将炼制好的灵感交给了杰夫巴克利，杰夫巴克利快着货车载着这个灵感——也就是我，一路颠簸，那是我感觉身体在摇晃的时刻，交给了白大海的搭档，那个负责放置灵感的人。
遵照约定，最终，我——一个变成了灵感的物质，穿过五光十色的隧道，抵达了我为了完成一切所必须抵达的地方。
微弱的电流声在我旁边滋滋作响，我知道这个电流声来自哪里了。
它来自我的安放之所，我的归处，我回到曾经世界的最后一站，它来自过去。
我在即将于明天死亡的老陈的心脏起搏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