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夏阳2024-11-27 18:053,616

  “所以,老陈,我就问你这一次,你愿意把你的身体借给我吗?”

  老陈颤巍巍地看着我,双眼噙满泪水,他像是一颗正在枯萎的树,正在被风干,蚕食,消失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与期待。

  “你会去跟秀梅道歉?”老陈说。

  “不是,老头,你别听他的!”小伟一步上前,阻止道,“这事儿不是开玩笑。”

  “我会跟她道歉。”我对老陈说,“把你要对她说的话告诉我,我会记住。”

  “都是男人,你能接受把身体给他,让他去见你媳妇?”小伟试图从另外的角度左右老陈的决定。

  但我从老陈的眼神中,知道他已经完全听不见小伟的说话,老人的目光闪烁着,瞳孔飞速变幻着不同的颜色,那双瞳孔令他看起来年轻,仿佛一对正在褪去时光的珍珠镶嵌在他朽木一般的身躯里,激活着我面前这个已经死去的灵魂。

  “我答应你。”老陈说。

  我心中欣喜,听到小伟在旁边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叹息 ,“疯了,”小伟说,“都他妈疯了。”

  “谢谢你,老陈。”我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小伟沮丧地离开舍监,刚出门,忽然停住,一拍大腿又折回来,对我们两个执手泪眼相望的人说,“你去不了。”

  我抬头问小伟,“为什么?”

  “通行证啊。”小伟的脸上一扫此前的阴霾,笑着对我说,“你们两个光顾着在那感动了,连最基本的都忘了,你们想完成这件事,需要一张高级通行证,我不相信你能搞到那张通行证。”

  老陈紧张起来,看着我,“你能拿到高级通行证吗?”

  我摇摇头,“不能。”

  “行了,这回踏实了,都别惦记了,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但我有别的办法。”我说。

  我们推开车间办公室的门,差点没被一股浓重的烟雾打出去,浓雾遮挡着我们的视线,眼前一片模糊。

  小伟一边咳嗽一边问我,“这是着火了?”

  我也愣在原地,跟着小伟一起挥舞手臂扇动面前浓烟,烟雾逐渐排出去一些,我们这才看出来屋里并没有着火——白大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正深深地吸着烟,桌上的烟灰缸,空易拉罐和地上的垃圾桶里都塞满了烟头。

  “好家伙,可算是到了一个死不了的世界。”小伟说,“只要抽不死,就往死里抽。”

  白大海瞟了我们一眼,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们,但始终一言不发,完全陷入对尼古丁的沉迷中,我和小伟穿过浓雾,站在白大海旁边。

  小伟娴熟地从白大海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自己点上,“反正已经熏成这样了,还不如自己抽。”

  白大海也没阻拦他,好像我们两个根本就不存在。

  “大海。”我问,“你这是怎么了?”

  白大海抬起头,对我吐出一口烟雾,“没活干。”

  白大海所谓的“活儿”,就是他面前的这个车间,这个车间位于我之前装配的生产线的里面,白大海也是这个车间里唯一的工人,他并非像我一样因为服刑才在这里工作,而是这里为数不多的拥有晋升积分,并且不可取代的工人。

  我所装配的那些放在盒子里的灵感,就是白大海一个个亲手炼制的。

  在我们曾经生活的世界里,白大海拥有一份正式且稳定的工作——他是一名炼钢工人。

  白大海的一生都在辽宁鞍山度过,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度过了小学,中学和大学,毕业后进入钢厂,得到了一份他一直工作到死,甚至在死后依然在做的工作。

  白大海在自己短暂的四十二年人生中从未结婚,他甚至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他的第一次心动发生在大学时,爱上了同校的一个女生,那时候的大学生个个简单质朴纯粹,他们追求女生的方式除了写情诗就是弹吉他,这两样白大海都不会,但爱情的力量催促他必须尽快掌握其中一个技能,白大海最终选择了吉他,他用攒下的生活费买了一把廉价的民谣吉他和一本二手教材,终日躲在宿舍里自学,最终艰难拿下一首和弦简单的流行情歌,他决定在体育场的看台下用这首歌向那名女孩表白。

  那一天,体育场的看台下的确发生了一场浪漫的告白,被告白的就是那名女生,她点头同意,接受了对面男生的爱,但表白的却不是白大海,而是篮球队的另一名男生,地上摆着如今看来十分俗气的心形蜡烛,一对青春洋溢的情侣在烛光中热情相拥。

  白大海的爱从未被人知晓。

  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白大海经历过几次相亲,但没有一次真的成功过,他发现无论和相亲对象经历过什么,互诉衷肠,交换信物,还是一夜情,但都没有出现过能让他真正安心走入的一段爱情,他有时会想起自己大学时爱慕过的女孩——白大海已经完全失去了那个女孩的消息,据说她去了南方,也有人说她去了国外,白大海不知道,也没有了探究的心,就像莱昂纳德科恩在歌里写的那样,他也并没有那么频繁地想起她。

  一成不变的生活与工作迫使白大海必须得做点什么,他也的确尝试过一些事,他尝试健身,尝试钻研厨艺,尝试让自己看起来时尚又健康以对抗衰老和无聊,但这些事情令白大海精疲力尽,他在折腾了一圈之后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自己从未真正喜欢过这些事情,更不要说将其变成自己的爱好。

  直到白大海再次拿起了吉他。

  他开始从头练习,以一种更系统科学的方式一步步打下坚实的基础,后来他加入了一直乐队,开始在当地的酒吧里进行不赚钱又没有什么观众的演出,再后来,白大海开始创作,他意外发现自己的创作欲望和灵感竟然出奇丰沛。

  那时候白大海还不知道,未来他将在另一个世界里,亲手去制作那些灵感。

  白大海在一个深夜猝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享年四十二岁。

  “没活干不是好事吗?”小伟对白大海说,“正好歇着了。”

  我意识到小伟这是在给自己找安慰,他一定也像我一样看出来了,白大海人生的意义就是忙碌,闲着对于白大海来说才是真正的服刑,而我也猜到了小伟这样做的原因——白大海的闲就是他造成的,因为小伟的下毒,工厂全部停工了。

  “大海,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的话让白大海死鱼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你需要我?”

  “对,我需要你。”

  我明白这句话对于白大海的重量。

  “你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大海,我知道所有的灵感都是你炼制出来的,我想知道,这些灵感最后是怎么交到其他人手里的。”

  白大海刚掐灭一支烟,又立刻续上一根,深吸一口后问我,“你当初在创作的时候,都是怎么获得灵感的?”

  我凝神回忆了一下,这种感觉已经非常陌生了,许久以后,我对白大海说,“好像那些灵感都是随机出现。”

  “比如呢?”

  “比如我曾经写过一首歌,那是我第一次去海边,看见海浪的时候得到的灵感,再比如,有一次我在跟朋友喝酒的时候,那个朋友引用了一句尼采的名言,这句话给了我创作的灵感……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随机的。”我说。

  “不,那不是随机的。”白大海说,“现在你应该明白,那些灵感都是被放置在那些地方的。”

  “被放置的?”

  “对,你知道深紫乐队‘水上烟’的来历吗?”

  “你说的他们乐队最著名的那首somke on the water?”

  白大海点点头。

  “我不知道,什么来历?”

  “我知道。”小伟抢在白大海开口之前说,“当时深紫乐队在瑞士蒙特勒扎营,用从滚石乐队租来的录音车录制新专辑。同一时间,Frank Zappa 和发明之母乐队在蒙特勒赌场的剧院里举行演唱会。然而,在演唱会期间,当乐队演奏《King Kong》这首歌的合成器 solo 时,有人用信号枪发射了烟花,点燃了被藤条覆盖着的剧院顶部,引发大火。”

  “没错。”白大海说。

  小伟接着说,“后来,火势迅速蔓延,整个娱乐中心以及表演设备都被烧毁,现场一片混乱。深紫乐队带着他们昂贵的录音设备离开此地,在附近的小镇中寻找合适的录音地点。他们先是来到了当地的一家剧院,但录音工作开始后不久就因为过于嘈杂而遭到当地居民的投诉,乐队只录制了一首歌的伴奏就被警察驱逐走了。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搜寻,乐队终于在近乎空旷的蒙特勒大酒店落脚并租下了酒店,把酒店的走廊和楼梯间改造成一个临时录音室之后,便继续开展录音工作。在此期间,吉他手里奇·布莱克莫尔创作出了这首歌曲的经典前奏 riff,这首歌的名字‘水上烟’描述的就是当时的烟雾飘在水上的场景。”

  “好了,科普时间结束了。”我打断他们俩,“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还没明白吗?”白大海说。

  “我明白了。”小伟说,“《水上烟》这首歌的灵感就是放置在那个地方的。”

  “是的。”白大海将略带欣赏的目光投向小伟,“当时负责炼制灵感的是我的前前任员工,他现在已经转管理岗了,住在别墅区,负责放置灵感的人是他的朋友,现在也已经退休了。”

  我问白大海,“这首歌的灵感具体放置在了什么地方?”

  “当时可以算是一个恶作剧。”白大海说,“他们放在了信号枪里,也就是后来引燃剧院的那一枪。”

  我恍然大悟,十分惊喜,“所以,你们可以决定任何灵感出现的时刻。”

  “可以这么理解。”白大海说,“这也是为什么灵感的炼制工人与最后负责放置的人通常都是搭档的原因,这两个人总是一起上岗,一起工作,最后一起退休,换下一对顶上,因为制作的灵感必须符合安放的条件,比如前面说的放在信号枪里的灵感,就必须得是固体粉末状,能够与火药混在一起才可以。”

  “你这还是个技术工种呢。”小伟说。

  “一直都是。”

  我问白大海,“所以,现在你跟放置灵感的那人也是搭档。”

  “当然了。”

  “你们俩可以决定灵感放置的位置和形式。”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我越说越激动。

  “不对劲。”白大海警惕地看着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大海。”我握住他的手,用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他说,“我想将我的记忆变成灵感,放在一个地方。”

  

继续阅读:50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一个明星的诞生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