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当我从禁闭室里出来再次见到老陈的时候,老陈变得比之前更沧桑了一些。
这令我很疑惑,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的年纪不会再继续增长,所以也没有继续变老的可能了,但老陈却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白发似乎比之前更多,皱纹也更深,说话的节奏和行动都愈发迟缓。
老陈和别人不一样,小伟告诉我,自从他在看守的饮用水里下了药以后,很多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都借机逃跑了,但老陈没有,他依然终日坐在舍监的床铺上,到点就走向食堂,食堂也没有人,厨师和打饭窗口的工作人员也中了毒,老陈依然按部就班拿起餐盘,一个个走过空置的窗口,一无所获后继续端着空餐盘,坐在自己多年来一直坐着的靠近角落的塑料凳子上,餐盘放置桌上,双眼凝视前方喃喃自语,他什么都没吃,却还是坐足了一餐饭的时间,接着起身将餐盘放回,趿拉着脚步走回舍监,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双目无神望着脏墙,继续喃喃自语,几十分钟后,老陈最后会从枕头下面拿出半截铅笔,一边继续嘟囔着一边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我对小伟说,我都知道。
之前我跟老陈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我只是没想到老陈依然如此,从小伟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台被预设值的机器,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去执行每一道程序。
但是很快,老陈就对我证明了他并不是机器人,因为他在看到我进来的时候还是对我说话了。
“回来了。”
“回来了。”我说。
多日不见,老陈见到我却并不意外,他只是跟我简单打了这么一个招呼,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继续拿着铅笔书写。
“看见了吧。”小伟说,“魔怔了。”
“我知道他这样。”
“知道你还打算找他帮吗?”小伟接着说。
“我需要他。”我说,“他也需要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没有继续回答小伟,走到老陈旁边,坐在他的床铺上,低头看着老陈在草纸上写的字,仔细一看,老陈一直在重复写一句话:
秀梅,对不起。秀梅,对不起……
小伟也注意到了,看了看草纸又看了看我,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对我努努嘴示意我出去。
我跟小伟走到舍监的外面,小伟说,“这人有精神病,你看见了吗?他一直在重复写那一句话,这不就跟‘闪灵’一样吗?”
“怎么了?”我问,“你害怕了?”
“你不害怕?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你不认识老陈,不知道他以前经历过的事。”
我将老陈和他妻子的事情简单对小伟讲了讲,我讲得并不细致,很多细节已经遗忘了,但那种情绪和感觉我还记得,特别是当我讲到,老陈最后一次跟他的妻子吵架,最后走出门,路上,老陈的心情复杂,情绪阴晴不定,走了一段路后,心生懊悔之情,当时的老陈回忆起与妻子一生的点点滴滴,愈发觉得自己过分,悔恨羞愧之情油然而生,立刻就想转身回去对妻子表达歉疚与心意,但无奈当时琐事缠身,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办完一天的事情后,晚上带着礼物回去好好跟妻子沟通,重修旧好。
老陈对自己的计划很满意,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妻子了,他将在那一天晚些时候,将在回去的路上永远结束自己在那个世界的生命。
小伟听我说完,情绪也算稳定了一些。
“老陈现在一直写的,是他对妻子的道歉。”我说。
“我能理解。”小伟说,“但还是瘆得慌,而且我的重点不是他以前经历过什么,是他现在这个状态,根本没办法给你提供帮助——对了,你还没跟我说呢,你到底要让这老头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我说。
“你不是说你要让他帮助你吗?”
“我们进去吧。”我说。
我没有继续跟小伟解释,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他可能会极力阻止我,尽管我心意已决,但我还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们回到舍监里,老陈依然在草纸上不停地写,笔速已经越来越快。
“老陈。”我做回他旁边说。
“嗯。”老陈没抬头应了我一声。
“去跟你老婆好好道个歉吧。”我接着说。
一瞬间,老陈安静了下来,他握着铅笔的手悬在半空,怔怔看着我,像在看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超自然物种。
“你说什么呢?”小伟在旁边问。
我没有回答,继续对老陈说,“老陈,我知道你放不下。”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劝你放下吧。”我接着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没权力要求你放下,我没有权力要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我们所有人的经历都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你比我经历过更长的人生,可能很多我现在才想明白的事情,你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但你还是出不来,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你被困在这里面,你永远得不到解脱——老陈,让我帮你解脱。”
“你……帮我?”老陈喃喃说。
“对。”
“你……怎么……帮我?”
“把你要对你妻子说的话,和你的身体交给我。”
我盯着老陈的眼睛,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片刻后,小伟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不行!”小伟一声大喊,声音在舍监外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
“为什么不行?”我问。
“我终于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小伟说,“你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去,而且是用高级通行证的方式。”
“没错。”我说。
这就是我在禁闭室里经历过漫长的冥想后,最终开悟的一刻所得到的答案。
“又是为了那个女的吧?那个叫崔思晨的?”小伟愤愤地说。
我点头承认。
“我就知道。”小伟接着说,“我说秦泽,你他妈是不是缺心眼,还是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如果你这样回去了,那个世界里关于你所有的痕迹就都会被抹除。”
我知道,但我没说话。
小伟接着说,“你脑子让驴踢了,真的,我再给你说清楚一点,所谓的消失,就是你——还有你以前创作的作品,你生活的痕迹,都会消失,也就是说,你在那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你懂吗?”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会难过吗?”我问崔思晨。
“当然。”崔思晨毫不犹豫地回答,“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无法对崔思晨说我已经萌生了离开她的想法,彼时我们俩坐在北京顺义简陋的出租屋里,那是一个阴天,供暖还没开始,屋子里很阴凉。而我在前一天将自己接到上海那家唱片公司邀请的事情讲给了叶子。
叶子说她想跟我一起走。
我接着对崔思晨说,“我就在想,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能够覆盖另一个人全部的人生的,父母不能,子女也不能,夫妻,或者情侣——无论在一起多久,也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
“那不是真的离开。”崔思晨说,“哪怕是死亡,也不代表对方离开了你的生命。”
“那什么才算真正的离开呢?”
“消散。”
“消散?”我问,“什么叫消散?”
“消散就是一场梦的醒来。”崔思晨说,“其实我想过这个问题,我很害怕你离开我,如果我们一定要分开,我宁愿我们所有的过去都是我的一场梦,一场漫长的,仿佛舞台剧一样悲喜交加的梦。后来梦醒来,你不在,但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虚构的故事。”
“那样你就能接受了?”
“那样我会知道,我没有真的失去什么,我只是回到了现实中,我依然会难过,就像看完了那场舞台剧后,久久无法从剧情中抽身解脱一样的难过,但我不会沉沦,我会走上街头,走进人群,走进具体的生活里。”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小伟的话将我从回忆中拉出来,“我知道你的目的,你不就是想再去阻止那个女的自杀吗?你给我点时间,我再去帮你弄一张中级通行证,你再回去一趟。”
“没用的。”我说,“即使再阻止她一次,她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这是你跟我说过的。”
小伟无言以对,因为他的确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且他也知道,这句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