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吗?”我对着外面喊,“现在几点了?”
无人回应。
我想起来自己平时总能听见狱警在禁闭室外面走动的声音,他们坚硬的皮鞋落在同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咚咚声,他们走路的声音稳定,沉重,压迫感极强,总是打断我的冥想与睡眠,但是今天那样的声音却消失了,周遭过分安静,让我甚至有几分心慌。
“外面有人吗?”我再次喊到。
依然听不到任何回应的声音,我抬手在隔绝了我与这个世界的大铁门上敲了敲,敲击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铁门摇晃了两下,竟被我推开了一条缝隙,潮湿阴冷的空气从缝隙处渗进来。
我很惊讶地看着打开的牢门,不知道门锁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突如其来的关于自由的可能让我望而却步,我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看着铁门被阵阵气流吹动着摇摇晃晃。
我心跳加速,握着冰凉的铁门把手,将缝隙又拉开一些,打开后,看到走廊里一片昏黄的光晕,我探出头左右张望,走廊漫无边际看不到尽头,吊顶上每隔几米一个黄色的灯泡发出此起彼伏的电流声,我像只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走出来,沿着走廊行走。
没有人阻止我。
我对方向的选择并不确定,在我后来日复一日的冥想后,关于之前的许多记忆已经像被墨水洇过一般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走的是不是被关键来的那条路,我沿着昏黄的灯影,走向同样昏黄的深处,我看着地上我的影子跟着我寸步不离,我听着电流声逐渐连接至我的心流,我走向黑暗,黑暗又在我进入的瞬间被我点亮。
依然没有人阻止我。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仿佛深处某种末日灾难片的场景里,我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存活的人类,我继续走,走廊愈发潮湿,水泥地坑洼中积攒着灰尘漂浮的积水,一脚踩上去,冰凉的水滴溅上我的脚踝。踏过水坑后,走廊出现转角,我进入另一条通道,这里更加黑暗,连头上的灯光都消失了,只能抹黑继续前行。
这条路似乎根本走不到头,我对方向越来越怀疑,但走了这么远,也彻底放弃了走回头路的念头,心一横,更是加快了脚步,每一步踏在地面上都发出清晰的回响,回荡的一片黑暗中,声音飘向远方,又从远方撞墙返回,仿佛无数个我与我一同前行。
又过了两个转角后,我的面前出现一束光亮。
那就像是我梦里才会出现从天而降的圣光,定睛一看,这是比圣光更令人欣喜的存在——一束普通的阳光,一束普通的从参差不齐又粗糙的门缝中透进来的阳光。
我意识到自己走对了方向,这是禁闭室的大门入口。
我推开大门,阳光被打开了,如洪水般瞬间涌入黑暗的走廊里,一切都被照亮了,黑暗无处遁形被纷纷驱散,我沐浴在阳光下,感觉自己正在生长,我的骨骼和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我像是一株植物破土重生。
我走出禁闭室,走向新世界,走向自由,心无杂念,完全不关心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只是感受当下,感受此时此刻,如果硬要我找一个理由,我觉得是我的冥想起了作用——这解释不通,但我相信。
再说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情是能用过去的逻辑去解释的吗?没有了。
正当我给自己找到这样的解释并且欣然相信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立刻警觉起来,我缓缓靠近,惊讶发现躺在地上的正式之前在探视厅里拷住我的狱警,他错我在禁闭室大门口一片狼藉的台阶上,一动不动,我绕到前面去,看到他双眼紧闭,仿佛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本能想去叫他,我蹲下,在触碰到他肩膀的瞬间又过电似的抽回即将有摇晃他的手,我意识到刚才自己担心他已经死了,但这个世界的人是不会死的,无论多么像,他至少都还活着,活着的意思是,他随时可能会醒过来,然后将我扔回禁闭室。
所以我决定让他在这里好好躺着。
但我仍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虽然从禁闭室里出来了,但我仍身处这个巨大的监狱中,如果我回到舍监,将不可避免被发现并且关回禁闭室,再说,哪有重获自由的人往舍监跑的呢?
可是除了舍监我还能去哪呢?我继续在心里问自己,即使离开监狱,也依然被困在这个世界里,只要被发现一样会被再次送回来,之前当我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更大的监狱,也许还是一句戏言,现在,这句话已经成为现实了。
这时候,我再次想到了之前在禁闭室中冥想是浮现的念头。
对,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可以做。我想,如果之前我还不敢说确定,只是被这样的念头俘虏了心智,但现在我走出禁闭室,站在阳光下,我觉得一切都是另有安排,我并不是逃出来的,而是被召唤着出来。
想到这里,我转身像禁闭室后面的建筑走去,那里不是舍监的方向,也不是监狱大门的方向,而是我干活的工厂,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是我独立能完成的,我需要帮助。
我需要不止一个人的帮助,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帮助我,但我心意已决,不再犹豫,因此脚步也变得更坚定了。
走向工厂的路上,我又看到了很多躺在地上的人,他们有狱警,也有一些普通的工人,他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同的姿势,同样的沉默,起初我还感到震惊,走出一段路后,见得多了,竟然开始习惯,仿佛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这个巨大的监狱以及这个荒诞的世界里四处散落的装置艺术品。
我甚至开始以欣赏的目光去看着这些人。
“怎么样?”忽然间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很漂亮吧?”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工厂的大门口,正站在台阶上回头欣赏满地七零八落躺着的人,这个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再次转身,看见小伟悠哉悠哉地从工厂大门里走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问。
小伟笑着不回答我。
我猜测道,“你因为上次跟我在探视厅打架,所以也被关进来了?”
“怎么可能?”小伟说,“我是受害者,再说了,我态度良好,还帮着狱警收拾,没跟他们要面锦旗就不错了,还关我?凭什么关我?”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又是来找我的。”
“差不多,确实是来找你的。”小伟说。
“你又想干什么?”我十分不悦,“上次你就——”
我忽然停下了,看着小伟一脸坏笑,意识到更多的问题。
“说啊,上次怎么了?”小伟语气轻松。
“不对。”我说,“你怎么知道能在这里见到我?”
“你这猪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再次看向满地躺着的人,一个个形态各异,最后将惊恐的目光落在小伟春风得意的脸上,虽然我还没有问出什么,但他的表情已经给了我答案。
“这都是你干的?”我说,“这些人都是你放倒的?”
“所以我才问你漂亮吗。”小伟说,“像不像艺术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事儿挺摇滚的吧。”小伟津津乐道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怎么做到的?”我问。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在探视厅里动手打我之后,是我最后收拾的残局。”
“你在里面动了手脚?”
“所有狱警和工作人员的饮水都是从探视厅里来的,还有那些茶包,我把这些东西都换掉了。”
“换成了什么?”
“你就只会一句接一句的问吗?”小伟瞥了我一眼,“就不能自己多想想?”
我想起之前在探视时小伟给我讲的经历。
“你把你过去让自己中毒的药放了进去?”我说。
“终于有点开窍了。”小伟说。
“这是大事啊。”
“什么大事?能有多大事?这个世界的人又不会死,我估计昏迷个一天两天的也就差不多醒了。”
“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你这种事情做出来,以后就在禁闭室里过的,你相信我,那地方不是人呆的。”
“怎么,你还担心我?”
“不管你之前对我怎么样,我觉得你不应该进禁闭室。”
“我果然没看错,你算是个好人。”小伟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不这么做,你能出来吗?”小伟说。
“你是为了帮我?”
我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所有的场景,细节,还有小伟那些反常的表现,这些东西像一颗颗珠子终于被串成一条线。
我对小伟说,“从探视开始就是你的计划?你故意激怒我,让我跟你动手,找到机会清理探视厅的茶水台,在里面下药,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帮我出来?”
“行,进步挺快,现在都学会推理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刚才说了,你算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被关在这儿。”
“小伟……”我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你真他妈是疯了。”
“别废话了,赶紧走吧。”小伟说,“虽然我估计这些人一时半会醒不了,但也不能确定,万一醒了一个咱俩都废了。”
“出去又能怎么样呢?”我说,“被发现了还是会被抓回来。”
“先出去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小伟说,“找地方藏一阵,我听说吉姆莫里森有好多藏人的地方。”
小伟说着就要拉着我往外走。
我站在原地没动。
“干嘛呀?”小伟一个踉跄。
“我不出去。”我说,“还能藏一辈子啊?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一辈子,人不会死,是一种诅咒。”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了?”小伟愤愤看着我,“我记得你之前不这样啊,不挺有激情的吗?”
“不,不是悲观。”我说,“我有新的打算。”
“你要留下来?留在这个监狱里?”
我摇摇头。
“那是什么?”
“我要离开。”我看着小伟,一阵风吹起来,扬起沙尘,扫过那些躺着的人,扫过我和小伟的脸,我接着说,“永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