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距离萧家村不远,云秀赶到村子时,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细雨似的晨雾在村中飘荡,路旁山丘上的茶树在晨风中不安地摇摆着。
村头是场院,堆着四个一丈多高的谷草堆,四周圆圆顶上尖,看起来像是巨大的蘑菇,蘑菇之间有缝隙,中间形成一小块空地,看上去就像四合院的天井。
云秀一溜儿小跑穿过场院,远远望着萧四娘家的院子冒出炊烟,兴冲冲地刚想上去拍门时,隔壁的门被拉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拿着把大扫帚迈出门来,一眼见云秀,瘪嘴哽咽道:“秀哥,你怎么才来?”
哭声极轻,听在云秀的耳中却振聋发聩,两耳瞬间嗡嗡作响,只看着对方的嘴一张一合,完全接收不到对方说的是什么。好半天才回过神,怔怔地问道:“幺妹儿,四娘真的被茶商带走了?”
幺妹儿稚气的小脸上写满了哀伤,直直地看着云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走了,坐着马车走的,昨天午后就走了!”
一句话,云秀感觉头顶响起了一串炸雷,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坐在河边。
细雾一样的雨濛濛下着,黑沉沉的河面蒙在霰雨中,看上去混沌不清。
“三妹,我真高兴,真的。这回,老天终于关照到我了。”
订婚当天,四娘一脸羞涩欣喜跟她耳语。如今话犹在耳,音容犹在,但人却已……
云秀的十指深嵌进沙中,攥起沙子猛扔向河里,一把接一把,拼命地扔着沙子,直到精疲力尽才仰倒了下去。
湿沙瞬间浸湿了后背,冷雨顺着衣领飘进去。
浑身冰冷湿透,却浇不熄心头燃烧的怒火。
天地间一片死寂,静得压抑。
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雨打沙滩声,听到雨打水面声。
忽然,远处的官道上传来蹄声笃笃,马铃声声。
“是……你吗?”熟悉的娇俏声音从头顶传来。
云秀蹙眉睁开眼,那个叫阿花的苗女乔然而立,戴着青箬笠,披着绿蓑衣。
“远远看着像你,果然真是你。我们要去越巂县,要不要捎你一程?”苗女巧笑倩兮地问。
越巂县?
云秀忽然精神一振,云鹏就是从那儿出发去长安的,过所也是州府衙发下来的。如果到了越巂县,也许就有办法搞到过所,有办法去长安也说不定!
云秀来了精神,腾地跳起身追上苗女。
车外凄风冷雨,车内几名少女正倚着各自的包袱打瞌睡,见云秀进来,忙都低了头,羞惭惭的。
云秀习惯地自觉与对方保持距离,远远地坐在车厢最里面的位置。
苗女脱了蓑衣箬笠后才进来,见同伴们羞红了脸,噗嗤一笑,拿出套干净的衣裙递给云秀,笑道:“她也是女人,害什么羞?”
云秀虽然意外,却并不想反驳掩饰,她接过衣物,纳闷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少女们叽叽咯咯笑成一片:“她不是看出来的。她说过,凡是不正眼看她的都不是男人。”
一句话,说得云秀和苗女也都笑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雨点敲打着车蓬,听得人昏昏欲睡,再加上马车摇晃,少女们很快又睡了。
苗女却还精神得很,靠着车厢壁跟云秀闲聊。
苗女的全名叫蒙竹阿花,比云秀大一岁,上个月刚过完十七岁生日。
云秀随口问道:“你们去越巂县干什么?从良县到这里,马车也要走好几天吧?”
蒙竹阿花“嗯”了一声,说道:“我们是来参加蹴鞠选拔赛的。”
“蹴鞠选拔赛?是上元节发的告示?”云秀想起来了,村头之前贴过一张告示,是关于圣人登基的,上面有写女子蹴鞠什么的,自己没留意,也没仔细看。
蒙竹阿花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有些遥远:“我跟舍儿……我们都是良县蔡主簿家的婢女……”
一瞬间,舍儿那毫无生气的双眼仿佛就在面前,满地鲜血也在眼前晃动。
云秀忙别开眼看向窗外。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碧空如洗,一缕阳光若隐若现。
路旁田里的秧苗青翠欲滴,绿茸茸仿佛地毯般一路延伸至山脚下。
一阵马蹄声从车后传来,几匹骏马随即从车边疾驰而过。
为首的女子白马白袍,脚蹬马靴,头戴宽檐帽,帽檐白纱垂肩。
错身而过时,白纱恰被风撩起。
惊鸿一瞥,转瞬既逝。
几匹马泼风似的转眼消失在官道尽头。
云秀完全没注意到女子的长相,只觉得那双清冷的眼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蒙竹阿花好奇道:“你们认识?”
“怎么可能?”云秀摇了摇头。
蒙竹阿花显然也觉得不可能,两人又继续随意闲聊。
转眼到了午错时分。
少女们害怕天黑前赶不进城,强烈要求午餐不进店打尖儿。
云秀只好跟着蒙竹阿花下车去路边的棚屋里买食物打包带走。
回到车上,替班赶车的女子掰了半个馍,夹了块咸菜,就掀开车帘坐到车辕上边赶车边小口吃着。
棚屋售卖的食物粗粝简陋,只供应烙饼蒸馍,咸菜酱蒜,没有新鲜菜蔬更没有肉。
蒙竹阿花和少女们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云秀却吃得很香甜,风卷残云般把所有食物吃了个一干二净。
午饭过后,少女们不约而同地拿出绣巾来做刺绣。
唯独蒙竹阿花的绣巾与众不同,不用竹圈绷紧,只是一块生白布,上面扎着一根根不同色的丝线。其精致的程度足以让云秀汗颜!她连最基本的刺绣都不会。
她是真的静坐不下来,也不爱跟女人相处。因为受不了那些“闺训”,搞不懂那些七拐八拐的心思,更受不了女人动不动就红了眼眶,掉眼泪。
所以,她选择把自己活成男人,像男人一样下河摸鱼,上山打猎。
当夕阳西下时,地平线上现出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宽阔的护城河绕城而过,河面波光涟漪,泛着细碎金光。
刻着“越巂”两字的匾额悬在城头,砖砌门楼庄重古朴,两旁箭楼巍峨。
城门四敞大开,拳头大小的城门钉在夕阳下闪着刺眼光芒。
门内侧的石板甬道深遂幽暗,一眼看去,望不到尽头。
云秀是第一次进城,想到自己即将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莫名地觉得城门像猛兽张开的大嘴,正在等着猎物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