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婆的泪水再次决堤，这是今晚她第二次为自己痛哭流涕。
一个人性格上的缺陷，是其与生俱来的缺点；从理论上来说，是无法修复与改正的。更令人绝望的是，如果它是基于善良而生，那么究竟错在何处？
七婆搞不懂！
她就是愿意相信别人，容易被感动。即使一错再错，也不会将“恶”作为衡量人性的标准。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总是“没有那么坏”，而不是“哪有这么好”。
像她这样的人，难免会想：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然而目光却依旧清澈。
面对一个无解的难题，哭泣，也许是最好的安慰。
林远早就意识到，无论自己活到什么年纪，即使灵魂已经触摸到了死亡的边线，都不能将他彻底改变，仍然会被那些、与自己的逻辑认知相悖的想法和行为所激怒，而忘乎所以，例如“愚蠢的善良”。
为此，他一直在竭力克制，不想因此去刺激七婆，却在触及问题实质的时候失控，将内心的蔑视表露无遗。
他不是针对七婆，而是针对所有这一类型的人。他的嘲笑，也是他的善良——极致的怜悯和同情就是恨：恨其不幸，哀其不争。
只是现在林远有些后悔，只能一声不吭地任由七婆埋头抽泣。
方克不明白，为什么林远要用那样的口吻去奚落七婆。即使他说的都对，错也不在七婆，她不过是善良而已。
二十三岁的方克，还无法清晰地判断出哪种“善良”属于“愚蠢”，是“恶”的诱因和温床。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和林远争辩。
七婆枯枝般的双手，如两扇拉开的门，向面颊两侧滑去，露出了那张埋于其中的、窄瘦的脸——她的双眼湿润泛红，但已不再流泪。
当脸埋于双手之中时，七婆的世界一片黑暗。有那么一瞬间，她万念俱灰，了无生意。
但是，她挺了过来，就像从前的一次又一次。
“老板儿，你说的对……非常对……我不会看人，总是被骗……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不长记性，活该！
赵龙是个外人，咋对我都认喽。可是那个男人……他不应该嘛……”
说这句话时，七婆的哭腔明显加重，似触到了自己的痛处。
林远和方克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都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短暂的停顿只是七婆对自己最后的保护。顾虑一旦被冲破，她便会毫无保留地亮出那道隐秘的伤疤。
这是痛苦的过程，也是解脱的过程。
七婆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一个莫大的决心。
“那个跑掉的男人，他不是我表哥……我不想骗你们，只是有些事情我实在是不敢提……在逃避……
他……是我男人……”
方克知道，七婆口中的“男人”，就是“丈夫”的意思。
他记得吕先生说过，七婆的家事是个谜，谁问谁挨骂，想必其中必有隐情，否则她也不会只身一人跑到遥远的北方谋生。
看来，谜底要在今晚揭晓。
“我结过两次婚。
第一个男人是个货车司机，跑长途。结婚不到半年，他就出了车祸……死喽，当时我还怀着娃儿。
为了养娃儿，我借钱在老家开了一个饭馆儿，生意还阔以。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这个男人。
他总来我的饭店吃饭，嘴巴很甜，会说话儿，还能帮我找到些便宜又好的食材。时间一长，我们就在一起喽……
我把自己结过婚和有娃儿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说不介意，我还觉得自己遇着个好人。
再婚以后我才发觉，他这个人，除了嘴好，会骗，啥子都不是，奸懒馋滑，好吃懒做。除了打麻将、跳舞，他啥子都不干，伸手就要钱。我不给他，跟就吵，他就动手打我。有好多次我都下定决心，跟他离婚，可是他太会装喽……认错，求我，求的我心软……
我不跟他离，还有个想法儿，就是为了娃儿……”
七婆的两只手，在快速不停地擦拭着从双眸淌出的眼泪。她不想再哭，奈何情绪已被脑海中唤醒的记忆所支配。悲伤推动着泪水，自然喷涌。
“我的娃儿……他的智力发育有问题，没得治……可是他真的好乖呦，对谁都好，最喜欢小动物。
这个男人聪明得很，晓得我心疼娃儿，就装出一副对娃儿很好的样子，让我舍不得狠心跟他断。
每次过后我都安慰自己说，我的娃儿有缺陷，他能和我们一起过，算是不错喽。
再说……我跟他总怀不上孕，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谁也没料到，七婆擦泪的双手突然变作了扇脸的巴掌，重重的落在自己沾满泪水的脸上，噼啪作响！
此情此景，令人揪心。林远与方克，谁也不会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们用言语劝慰着，用行动阻拦着。
周身上下抖个不停的七婆，涕泪横流，用几近歇斯底里的声音，传达着对自己的绝望。
“我……就是个瓜婆娘（笨女人）……是我害了娃儿……”
方克的视线有些迷糊。
他紧咬下唇，硬是将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他的情绪受七婆感染，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母亲葵玉在弥留之际的模样——同样是泪流满面，口中呢喃自责……
“我咋个会晓得他在外面欠下恩多钱，还都是以我的名义！直到人家找上门，要收我的店，才发觉。
我不干，就跟他们吵、闹……
我们吵的好大声，可是我的娃儿，他的胆子好小嘛……他害怕，想躲出去…….他脑子不好，又怕……在过路口的时候，被一辆大车……”
七婆哽咽着，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其实话已至此，谁还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那些被迫选择在暗夜里孤独前行的女人们，她们强压在心底的伤痛与仇恨，也许足以杀死这个世界许多次。可是最后，她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宽恕与原谅。
也许，这就是母性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