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促成与方克的这一次谈话,林远用了足够长的时间去等待和准备;为了尽量削减刻意感可能给对方造成的尴尬,他一直在寻找着合适的机会,希望让谈话得以自然发生。
直到谈话成型,并且开始时,林远都认为自己已经在思想上做好了准备,可以去坦然面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欣然接受那些由方克说出的过激之言,或是出乎他预料之事。
然而无论是方克的性格还是弟弟的欺骗,事实却屡屡让他感到措不及防。
眼下,林远急于从方克口中得知他在过去十多年间,真实的生活境况。说到底,他还是不太相信,弟弟方近每次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些关于方克的“幸福生活”,都是假的!
不过方克却不想予以配合,不愿就这个问题深入交流。他甚至开始埋怨自己太过冲动,后悔自己一时兴起,有些话没有考虑周全就随口而出。
他的本意其实只是想要表达对于林远的不满,并不想牵连其他人。
不知是因为天性使然,还是后天养成,抑或二者皆有,方克对人对事的看法与理解,很早便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判定标准,不会随波逐流。这套标准相比于一般人的是非善恶而言,更趋理性。
拿叔叔方近来说,由于他惧怕婶婶,在家庭中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导致其在面对方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时,经常爱莫能助。但是方克也明白,叔叔已经在自己无法突破的、先天性格的限定下,尽全力去帮助和保护他这个侄子了。这已经能够说明叔叔对于这份亲情是十分看重的,对方克的爱也是发自真心的。
至于私心,在方克看来,谁没有?
所以,就算是方克在内心积压着再多针对婶婶的怨恨,他也不想因此而去伤及无辜,令叔叔为难。
另外,叔叔的女儿,他的表妹,品质也算纯良,并没有在婶婶的教唆下,刁难过他这个寄居在自己家的表哥。相反,那个早产的小丫头,还总会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与方克站在一边,招得婶婶骂她是“吃里扒外,不知好歹”。
因此,即便林远寄来的钱,大部分都被婶婶克扣,可是只要能够用在表妹身上,方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天生体弱的表妹,真的需要一些好的生活条件去帮助她调养。
在步入社会以后,方克也会经常寄钱给叔叔,目的同样是为了帮助表妹。
林远之所以激动,方克并不觉得意外。他猜想,应该是自己所说的话触碰到了对方的自尊心,让林远意识到,之前从弟弟那里获悉的情况可能都是谎言。从而令其长久以来引以为豪的兄长威严,以及因能力、地位和财富等因素所赋予的优越感,统统在瞬间跌落,摔个稀碎。那种如过山车般的强烈落差,很难不令人愤怒、冲动。
一个人在盛怒之下,往往会做出许多让自己后悔至极的过激之事……对此,方克有着切身的感悟。
所以,他要尽快终结对往事的谈论,并且在之后的谈话中,克制自己的脾气,尽量不要再把林远的思路带偏。毕竟相比过去,当下和未来更重要。
“我过得挺好,现在不是健健康康站在这里吗!”
“他们一家人有没有刁难过你?”林远不再遮掩,问题直奔要害。
方克想,这个回答必须巧妙,而且理据充分,最好能够彻底掐断林远继续追问的念头。
“生活中怎么可能没有摩擦,那些都是小事情,不重要,而且都过去了,没必要纠结。
可能是我刚才说话的态度,带着一些情绪,让你产生了误会。我不是在向你抱怨过去的生活,即使我有情绪,它也只是针对你,而不是叔叔,或者其他人。
本来你的突然出现就让我感觉很不适应,结果你还在以想当然的方式去认为我应该怎么样,搞得我很反感!
我特别希望你能明白,事实上咱们已经分开了很久,我和你的经历在之前毫无交集,对人对事的看法和感受也完全不同。即便现在见面了,知道了彼此的关系,可是我对你的印象,应该和你对我的印象一样,几乎都是零。
既然我不了解你,你也不可能了解我,那么我们就需要有一个相互了解的过程。而了解的前提是,谁都不要以自己的主观想法去给对方下定义,这样的交流才会自然,沟通才会有效。”
林远望着方克,眼神中又重燃起一束光。
在林远还是方远的时候,他和弟弟方近,两人都曾是十里八乡的知名少年。原因不仅是两兄弟截然不同的性格,还有他们在学校里拔尖的成绩。
祖祖辈辈于那片认知浅薄、思想封闭的土地上生活之人,多数都习惯于遵循着一种固守的思维模式去看待事物,评判对错。在他们看来,生性腼腆、唯唯诺诺的近视眼方近,学习成绩优秀是理所应当。而他那个“劣迹斑斑”的哥哥,生性混横顽劣,打架斗殴,无所不能,无往不胜,就是一个流氓胚子,却也能在每次考试后的排名中位居前列,实在费解。
当某一事实,严重超出了一群精神闭塞之人的认知范畴时,“嫉妒”则可能会重新激活他们颅腔中塞着的那台锈迹斑斑、早已被时代报废的思维发动机,令其濒死的想象力如诈尸般复活。在经过一番混杂着污垢与腐朽的编排后,各种莫须有的流言于乌烟瘴气中升腾,在坊间飘荡。
彼时的方远,还没有经过社会熔炉的三蒸九炼。在面对一支支从人心深处射向自己的隐形毒箭时,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抵挡、应对。他越是反击,越是痛打一个个末端传播者,流言便越是凿实,伤害也就越深。
索性,他给自己办理了退学手续,任凭谁劝也没用。但凡是方远认准的事情,就是一个字:办。
那时的方远依旧是自认为,他的辍学可以直接平灭那场口舌之灾,令自己的父亲松一口气,让母亲和班主任无需再头顶作风问题的肮脏包袱,让弟弟可以挺起胸膛,步入学堂。他觉得,这是对所有与自己相关者的保护。
然而,事实却背离了他的想象。
方远自觉悲壮的行为,非但没有止住流言,反而引出了更多非议,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证据。每一个被牵扯其中之人,都陷入到更深的痛苦之中。
家无宁日,外无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