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克洗了一把脸,撕开一小包黑咖啡粉倒进嘴里,用凉水咽下。这是他个人独特的饮咖方式,快速奏效,足以一扫饭后的困意。他的生物钟刚刚调整到适合夜班的节奏,睡觉时间基本都在上午,不想轻易改变。
方克天生觉少,但够沉,几乎不会做梦。一般三、四个小时的睡眠便足以恢复体力。在现代社会中,这也算是一项令人嫉妒的优势。
他坐在桌子旁,摊开绿色小本——这是全新的一本,刚画了几页。他随手翻到空白页,用笔写下第一个人名——青子,之后不断续写:七婆、吕先生、林远、明仔、贺先生、鹅顶男王强、赵龙赵老大、阿梦、吴铁雄……
然后凭借自我感觉,在互有关联的人名上画圈,并根据重要程度在圈上标注1、2、3……
标注“1”的是林远,因为几乎每一个人名都能跟他挂上钩,每一起事件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参与,他给方克带来的感受尤为特殊。
一想到林远,方克禁不住又把桌子上的另外几个已经全部画满的绿本摊开,快速翻阅着一张张几乎完全依靠想象创作出来的肖像速写……之后他又环顾两侧墙壁上的画作,拿起照片,端详许久……
最后,“啪——”的一声,他把照片翻扣在桌上,用这个动作强制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心中默念着:“不可能……”
可是连嘉瑞停车场都跟林远有关,这又不能不让方克多加联想。本身他对叔叔能给自己在B城找到工作这件事情就一直心存疑惑,因为一生都窝在老家的叔叔,没有人脉可言。问他是怎么给自己找到的工作,也是支吾含糊。而林远作为嘉瑞公司的股东,想要安排一个保安员的工作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关键的问题是——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可能!……
问题和最有可能的答案就像矛和盾一样,在方克的大脑中无法兼容并立。
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在短暂的黑暗中作出思路上的调整,停止对林远过多的联想。
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吴铁雄的名字上。
起初方克以为,吴铁雄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是出身于平民或是底层家庭,是被动边缘化的“问题少年”,但是实际情况则截然相反。他们的家境都相当优渥,几乎不存在被社会和同龄人歧视、排挤的可能性,这与方克的经历与经验完全不同。
“他们之所以抱团,也许是由于家长把更多的关注点都放在了物质条件的给予上,却忽略了对他们精神世界的尊重。要么是压力过大,要么是亲情缺失,总之他们的内心世界一定是渴望被认可与接纳的,是恐惧孤独的。”
想到这里时,方克转为自我审视——尽管早已习惯于独来独往,并且对自己略显冷漠的“独性”表示默许与纵容。可是也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直在等待着某个重新回归集体与家庭的机会。否则该如何解释,为什么曾经会那么相信自己的合伙人,相信这个由人组成的社会?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想要融入它,才会输到精光。
如果事实就是这样,那么自己与吴铁雄等人也算是殊途同归,彼此相互吸引也就不足为奇了。
吴铁雄、东子和车神,他们没有亲历过生活的苦难,性格单纯,一旦跟那些与他们状态相反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必然容易成为猎物。
好在他们很幸运,能够及早从泥潭中拔腿。
方克并不愿意记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可是一想到吴铁雄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想到那些灰暗的日子,想到流言蜚语对母亲的中伤,想到自己对叔叔的伤害,想到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
为了阻止回忆中的雾霾持续蔓延,他抽了自己两耳光!他要去想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人......例如阿梦。
私下里,方克问过青子,为什么阿梦晚上会住在停车场——确切地说是住在她的房车里。对此青子也无法回答,只知道她会经常不定期的在嘉瑞停车场住上一段时间。也许是几天,或是几周。
现在方克已经可以肯定,自己是喜欢这个女孩的,起码在生理上对她有着强烈的冲动。对他而言,阿梦是可爱的、性感的,以及难以捉摸的。
因为在意,所以留意——方克发现阿梦对待贺先生的态度有别于其他人。在与贺先生说话时,她会收敛起可爱,变得成熟;不再像女孩儿,而像个女人。
为此他吃醋了,纯粹是那种愚蠢的、单相思的嫉妒。
于是,他要逼着自己,疏远阿梦——他不能瞧不起自己。
在这些人当中,最让方克感觉简单、亲切的人是七婆。许多时候,她对方克的态度就像是一位慈母。
自从接手废品站后,七婆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每晚都到一楼的杂物间来收拾废品,往来停车场的次数也随之减少。但是只要来,她就会给方克带几样自己亲手制作的西南小吃,例如麻辣郡肝、灯影牛肉。
尽管每次见面时,彼此说不上几句话,可是方克却能从其中感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关爱。就连那只警惕性极高,整天不离七婆左右的土狗黑皮,也对他格外亲近。
七婆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千里迢迢搬来B城。即使有人问起,她也是一带而过,极其敷衍,明显是有意隐瞒。
被隐瞒的事情都是秘密——深夜的不归人,谁没有秘密?
接下来是青子和吕先生,他们都被方克归类为朋友,只是性格截然不同。
青子内敛,是个天才;吕先生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他们都有各自的秘密,一个用安静来坚守,一个用活泼去掩藏。
方克以自己的经验和阅历判断,可能吕先生的秘密会更加悲伤。生活中有一类人就是这样,人来疯的背后藏着的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痛苦。
同样在试图掩饰的人还有贺先生。在他看似成熟光鲜的外表下,必然有着属于他的不幸。
一个幸福的人,大概率是不会与那些夜晚游荡在外的人有过多交集。
方克看着,想着......想着,看着......某种之前模糊的预感变得愈发清晰、具体。
他意识到,也许B城和嘉瑞停车场,都是被命运安排好的舞台。而舞台上的自己,正在被一种冥冥中既定的、无法更改的程序驱使,去不断结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彼此间,或多或少会都有所交集与联系。而在过程中所发生的、林林种种无法预测的事件,势必会影响甚至改变自己的生活走向......